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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想著想著,恭次的意識和感覺裏,似乎都沒有楠家這個概念了。他好像缺乏構想家庭的感性,就步入了老年。恭次將此看做荒涼的風景,是因為恭次有過那種深受現代傷害的感覺嗎?恭次繼續想道,但這也有些不對勁。捫心自問,自己能夠和睡在身邊的木穀優建立一個溫暖的家庭嗎?也是沒譜。二人的關係正是因為不考慮家庭才得以成立的。將自己的事情擱置一旁去批判封建性,並不能增加因此建立溫暖家庭的保證。這一點,恭次自己是最清楚的了。

次郎那邊,第二天一回到東京,就叫來清明,打聽滑雪場開業的情況,然後告訴他:“你不在的時候恭次來過熱海一趟,他拿出一個終止‘箱根戰爭’的提案。”

“這怎麼可能呢?”清明的話裏帶著抗議的語氣,讓次郎覺得這樣的兒子很可愛。

次郎深深地點點頭,說:“不過,恭次的提案,沒準兒還挺什麼呢。”說完,便直盯住清明,提醒道:“清明,你要提防恭次,這小子滿不在乎地要騙我呢,我決定接受他的方案了嘛。你給我記著,一定要小心這家夥!”

清明等著次郎接著往下說,可等了一會兒,次郎卻什麼都沒有再說,便要出去。次郎覺察到了,睜開眼睛,又提醒了一句:“清明,剛才說的事情不要對高島講啊。”

那天,過了沒多久,池田勇人就打電話來了。岸信介7月份因“安保”騷動而引咎辭職後,池田接替他就任了總理。池田常給次郎打電話,但這天他說有事相求,要來六莊館。次郎好不容易才阻攔住他,一問原委,才知道他是要請求次郎在11月選舉結束後去一趟印度和歐洲。他鄭重地請求次郎:“本來,按說應該是我去,可是,鞏固收入翻番計劃的工作很費時間,看現在的情形,原來跟人家約好的年內訪問,恐怕也實現不了了。對選舉的結果,我是有自信的,楠先生也是的吧,所以,非常不好意思,想拜托前輩,以特使身份去一趟呢。”

被人這麼一求,次郎身為政治家,就總要顯示出好的一麵來。

次郎知道,冬天的歐洲雖然很冷,但國會召開期間,現任內閣成員和黨的幹部都很難出得去,隻好像自己這樣身份的人去嘍。一想到去美國的勞累還沒有歇過來,次郎便有些煩,但他又想,這回日程安排得鬆一些,帶上治榮,途中再叫上高島。又想到可以在巴黎看看峰子,便同意了。

前往印度、歐洲的前一天,次郎簽署了一份將從熱海到箱根的公路“以適當的價格轉讓給靜岡縣”的文書,交給了恭次。這是頗為例外的做法。慣常,次郎的基本精神是,自己不在的時候不要有任何舉動,而不在期間耽誤的事情,也一定是回來後親自補救。就任眾院議長期間就是這樣,當時雖然接到了報告,但等到能夠過問事件進展的時候,箱根之爭已經發展到楠集團不得不退居守勢的地步了。

這個教訓曾促使次郎想過要改變一下統治方法,但按照恭次的理解,次郎的不快,更多的是源於自己不在期間讓別人辦事的心情。

恭次去為次郎、治榮以及同行的甲斐田送了行。想來,這對登上正妻寶座的治榮來說,是第一次登上如此盛大的舞台。

由於此行的身份是池田總理的特使,所以也無需進行海關的檢查,一行人在候機期間一直都在VIP室休息,要登機了,大家都站起身時,治榮小聲地說了句:“恭次,多虧你了。”說著,還彎下了腰。恭次不知道治榮對自己在處理議長偕情人去皇宮的問題上所起的作用了解多少,所以,一時間搞不清楚治榮說“多虧你了”,指的是這件事,還是能在巴黎見到峰子的事情,便隻好說:“請多保重。”

第二天,恭次便去見水野成夫。看到有楠次郎簽名的三行左右的那份文書,水野說了聲“好”,就馬上定下了知事和恭次進行會談的時間和地點。

會談是在水野指定的柳橋的料理亭進行的。旁人回避以後,恭次拿出了有次郎簽名的給知事的文件。知事點點頭,然後,可能是水野告訴他的,把帶來的給楠次郎的懇請書交給了恭次。懇請書上蓋著知事的印,表明了接收公路的希望。這種做法稍嫌草率了些,但由此,雙方就算達成了基本協議,剩下的就是縣廳和現場管理、運營公路的駿函鐵道之間決定轉讓金額和接管時間了。作為備忘事項,雙方都認為,在細節交涉談妥、將議案提交縣議會之前,不得向外部透露消息,要注意保密,尤其不能讓東急方麵發覺。

通過這些交涉,恭次得知,五島慶太慣用的、利用中央官廳給地方施加壓力的擴張方法,使地方自治體感到非常不愉快。在這一點上,有和楠次郎相似的地方。二者都很強製且粗暴,並因此被認為不可忽視的企業。

幸好,年輕時起就和次郎並肩戰鬥的原村議會議員大田金兵衛,還作為元老留在駿函鐵道。他從不把埼京電鐵高島他們說的話放在眼裏,隻服從次郎的指示,是個十足的“忠臣”。上周他接到次郎的電話,恭次隨後就到在原箱根經營土產的大田商店來拜訪了金兵衛。聽說次郎決定轉讓公路,金兵衛流下了眼淚。

談完了,水野叫來老板娘,命令道:“給我們叫幾個女人來,這兒有年輕客人。”

恭次知道,和老板娘前後腳進來的年紀稍長的女人,是水野成夫的情人。在他說來第一次作為客人的宴會就這樣開始了。在無聊的談話中,他們得知恭次還沒有結婚。

“啊呀,那我做個媒吧。”坐在旁邊的一個稍微上了點年紀的藝妓說。

見恭次很為難的樣子,水野打趣地說:“啊哈哈,你可真勢利啊,啊哈哈。”

這個水野,也有過一段趣聞。他剛出獄時,一位看重他的財界大腕帶他到料理亭,那是他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看到幹事給年長些的藝妓小費,就生氣了,說,給女性現金是很失禮的。想到這些,恭次覺得很不可思議。而另一方麵,他又想,如果這個人和次郎一樣,如果是一個自己不是中心就不高興、嫉妒心異常強烈的人,那在這個人們都把關注集中給了新麵孔恭次身上的場合,是掩飾不住自己的不快的吧。

次郎常常將“茶屋”當做獻殷勤和玩弄女色的不健康的場所訓誡孩子們。每每這時,他一準不會忘記叮囑他們說:“說是茶屋,那可不是喝茶的地方喲,是花柳巷的料理亭。”還要拿出沉湎於酒色的鄉裏大戶的少爺和掌櫃的事例加以說明。

當秘書時,恭次參加過兩三次由議長主持舉辦的宴會,在大料理亭的大房間,招待二十幾名常駐國會進行采訪的記者。但那都是事務總長魚住的邀請,是按慣例舉辦的,地點都是在位於築地的“牡丹”。可是水野成夫設的宴,卻讓恭次明白了議長主辦的大宴會不過是一種儀式。同時,水野的宴會,與次郎多次訓誡的“茶屋”之宴也大為不同,對恭次來說全然是未知的。這裏沒有一點銅鏽味,讓人覺得這是一個用金錢束縛人的地方。雖然有時候可能會像袈裟下麵露出鎧甲一樣,能夠看出一點本來麵目來,但至少水野的這次宴會,隻是一個可以讓人安心放鬆的場合。

“想什麼呢?來啊,幹一杯吧!”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左側的一個中年藝妓搭話道。也許因為有點醉意,她把酒壺倏地舉到恭次眼前,提醒默默地端坐一旁的年輕藝妓說:“喂,你別愣神啊,得陪客人喝好啊。”

就在這時,隔扇咯啦啦開了。“啊呀,來啦!”和聲音同時出現的,是岸信介內閣執政時“安保”騷動那會兒任官房長官的椎名悅三郎。恭次當秘書時,受議長差遣,也見過他幾次。椎名對知事和恭次說了句“對不起”,就和水野耳語起來。隻聽水野說:“這個啊,這樣可不行啊。”說完,像是出了幾個點子,然後就聽椎名大聲說:“知道了,那就這麼辦。那對不起,打擾了啊!我走了!”說完,一鞠躬,就出去了。

“對不起啊,他看見您的車停在這兒,就知道您在這兒了。”老板娘向水野致歉道。

水野卻說:“啊,沒事兒。正好呢。哦,對了,老板娘,這是今天的主賓,叫楠恭次,以後可能會常來這兒,多關照吧。”

這樣的交談和男女間的舉動,於恭次都是第一次體驗。領導人們大概都是自由出入這裏的吧。相形之下,次郎及其企業就像是京都的公卿眺望散在於地方的封建領主和武士集團的情形吧。這並不是說哪一個好哪一個不好,哪一個先進哪一個落後的問題,恭次觀察得出的結論是,他們隻是相互間彼此看不起卻又彼此利用的關係。

用這種批判的眼光看待這些的時候,恭次往往會感到困惑的是,自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屬於哪邊了。

恭次想起兩年前在紐約和次郎會合,並陪同次郎前往華盛頓的事。次郎從日本帶來的贈品,沒有五個小夥子都抬不動,令恭次感到非常羞辱。這和封建諸侯參拜幕府簡直如出一轍。麥克阿瑟在日本待過六年,倒是好像很滿意的樣子,但白宮可就要嚇一跳了吧。恭次對從日本跟隨次郎一同來美的八角小聲問:“這麼多貢品,會不會反而讓人覺得咱們瞧不起人家?”八角卻回答說:“不會的,哪有人收這麼多東西還不高興的?”他的目光分明是想告訴恭次:自己以前也是這麼想的,可這不過是頭兒最討厭的知識分子的感覺罷了。

恭次試著將此整理歸納為,創業者推崇粗野強製的作風,而第二代則因受過高等教育而對父輩創業者的行動多感到羞恥。盡管這樣的歸納也於事無補,但自己或許勉強也可以算是平均的第二代吧。恭次聯想到幾個熟人,想,就是第二代裏也有些人粗野且卑劣呢。然而,雖說如此,也並不能說他們就有創業者的魅力了,而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小醜。

恭次給新德裏打了電話,把自己這天和知事、水野的會談的結果以及交涉的細節向次郎作了彙報,並為接受進一步指示,請求次郎準許清明飛赴巴黎。

大約過了兩天,峰子從巴黎來信了,上麵寫著:“小說寫得很順利,預計5月份就能脫稿。不知恭次哥有沒有比較熟的出版社能幫忙出版……”讓副島繁帶著去了法國以後,也就一年左右的時間,小說就快寫完了,速度快得有點令人吃驚。信裏又寫道:“我怕出版社一頁稿子都沒有見到不好判斷,就暫且把開頭的三十頁寄去,請多關照。”

第二天,稿子就寄到了。文稿字體清秀,是這樣開頭的:

一種說不上是聲音的聲音。外麵,已經有細雨將至的跡象了。

冬季來臨。……毫不遲疑的季節的腳步。梧桐樹的葉子也已落盡,寬寬的馬路每天都會被夜雨淋濕,巴黎已經進入了被人們稱為“灰色的”漫漫冬季了。

恭次最初的反應就是:哎,還挺是回事兒的,也許差不多呢。恭次連忙翻了翻後麵的稿子。舞台似乎是法國。雖然僅憑這三十頁也許不好判斷,但好像沒有用到楠家的素材。問題是裏麵出現的人物是如何作為肉體存在被客觀描寫的,換言之,就是和少女期的自戀絕緣到了什麼程度。恭次從批評家或編輯的角度,一口氣讀完了這三十頁。

恭次曾經寫過詩,但並不認識能為自己出版小說的編輯。不得已,他又踏上那踩上去吱嘎作響的木樓梯,找正為自己編輯第三本詩集的出版社去商量。

樓梯的吱嘎聲讓恭次又一次想起了議長帶情人去宮中的事件來。提起問題的那家婦女報社,盡管地點不同,但也在神田同樣建築的二樓。自己在那個事件中的表現和所起的作用,不管怎麼想都有些令人不快,至少,在寫詩的圈子裏是無法與人說的。恭次想著,走進了出版社的房間。

二樓上有三張簡陋的書桌和三部電話,分別是三家小出版社的。恭次獲得新人獎的詩集,就是出自其中一家專門出版詩集的出版社。

恭次曾想象,年輕時代的次郎如果知道恭次在寫詩,也許會怒吼:“你,什麼時候成了一個玩家!都說寫詩這種玩意兒的家夥都性格乖僻,正經人誰幹這個!你趕快給我打住!”當時,他還不知道,父親年輕時曾被看做是農民出身的革新派,還當過《新日本》雜誌的總編。也許是因為看到次郎和年輕時相比相差太大,在恭次漸漸懂事後,阿櫻也很少講起丈夫的事情。恭次得獎後,照片和真名一起上了報紙,次郎隻是說了句大意是“適可而止”之類的話。

過了一段時間,好像又有人傳閑話說恭次還在寫詩,次郎知道後,雖然說了一些“最近老睡不著覺,我就把你的詩集放在枕邊,一看書名,我就開始犯困了”之類的挖苦話,但似乎也是半是死心的樣子了。清明和高島正一郎曾調查過恭次在文學領域都做了些什麼,但他們的這些努力,反倒使次郎的反應更加遲鈍了。

恭次把峰子小說的開頭三十頁交給專門出版詩集的那家小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請他推薦介紹給別家。回去時,踏著吱嘎作響的樓梯,恭次又想起了池袋西口那家烤肉店的老樸。恭次曾在老樸烤肉店的三樓借了一間屋子做地下活動據點,進行城北地區的組織活動。現在,恭次的耳邊又回響起老樸一多喝點酒就哼唱出來的革命歌曲來。從那時起過了半年左右時間,恭次就因咯血住進了療養院,而生於平壤的老樸卻沒了音訊,也許是回國了。這個消息還是遵循共產黨的軍事方針、成為山村工作隊員的原來的同誌宮本熙明在進入山裏基地的路上告訴恭次的。說來,宮本熙明後來也沒有消息了。和這些人的交往不過是十年前的事情,可現在的恭次想來卻像是發生在二三十年前。

次郎得知和靜岡縣基本達成了協議、也收到了正式的同意書後,對恭次讓清明帶著文件去巴黎說明原委的請求表示同意。放下電話,次郎感到有點頭暈,就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從這裏可以看得見新德裏的街道上,低矮的房屋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