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次郎決定憑借自己的才智籌集資金,讓高島之流無能的經營管理者心服口服,並討伐那些持消極態度的人。

就在這時,他得到消息說,計劃東京奧運會之前開始運行的東海道新幹線的橫濱站,要建在現在的橫濱站的大北邊。已成為公共事業公司的國鐵,也正因土地升值而惡戰苦鬥。消息還說,在二子玉川附近過多摩川,經過日吉、綱島一帶,車站要建在一個叫岸根的地方。

得知這個消息,次郎想,如果先把車站預定地點周邊的土地悄悄買下,轉賣時就能以數倍的價錢出手。到那時,賺多少都不是不當利益,然後再把這筆錢用在人們樂於使用的公路建設上。同時,他也啟動了自製之心:車站預定地點的事前收購方法、情報的收集方法需要相當慎重,否則很危險。

次郎想,這種事情得交給才智過人且忠誠實在的人去辦,便叫來了神戶穀。次郎在拓務省時代曾救過被關東軍誤認為間諜、險些丟了性命的神戶穀一命,從那以後他便絕對服從自己的命令,忠貞不二。

“你不要直接行動,因為你是埼京電鐵的幹部。還是通過可以信得過的房地產公司。到手的土地我不打算轉賣,如果對方是國家或者公共團體,我準備借給他們。賺公共機構的錢,有違於我作為政治家的信條。”

然而,次郎打錯了算盤。他的錯誤就在於,和埼京電鐵一樣,綜合房地產公司也正苦於資金周轉,而次郎對此缺乏足夠的認識。正如神戶穀所說,因為使用不動產公司收購土地,資金周轉更加窘迫了。而次郎原本打算新幹線計劃公布、土地數倍升值時,以此為擔保從銀行融資的。

另一個錯誤就是,感到為難的綜合房地產公司常務董事去和埼京電鐵的高島商量去了。高島他們原來把神戶穀看做是可能調查自己的、不可大意的害群之馬,現在他們覺得這是一個整治他的絕好機會,但他們很光明正大,並沒有發起行動。

不久,嗅出些味道、晚些開始收購車站預定用地的另一家房地產公司有人被逮捕了,順著這條線索,向次郎提供情報的國有鐵道公共事業公司的幹部也被逮捕。

隨著調查的進行,檢察機關得知,埼京電鐵的有關公司竟然在車站預定地點周邊擁有大片土地,且就是近期的事,這可是大出人們意料的。

作為知情人,高島正一郎受到幾次審查後,眼見著麵容日漸憔悴,次郎心裏也非常恐慌。

在視政府幹涉為當然的以前的選舉中,次郎經曆過幾次違反選舉法的事件,深知哪類人扛得住官憲的追究,什麼樣的人意想不到地不堪一擊。戰敗前,對警察的調查取證,擁有多強的工作人員,可是政治家的必須條件。

次郎相信,高島正一郎在前半段應該是很堅強的,但如果搜查過了一定界限,就不好說了,特別是情況危及妻子良子的話,就一準會崩潰掉。對這個注重家庭圓滿的人來說,平和的日常生活比什麼都重要。

次郎和埼京電鐵的法律顧問奈間島商量了好幾次,奈間島認為,次郎直接行動有些不妥,而且,對檢察機關做工作有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基於這種判斷,他對次郎征求意見道:“警察廳長官我也認識。這個人溫厚老實,我去跟他說說,希望搜查慎重進行,有必要的話我們會協助的,您看怎麼樣?”

“是啊,這倒是一條不錯的線索。”次郎邊聽邊想。

這次的事件,次郎不想動用恭次。這小子有時候愛擺出一副專家姿態,好像沒有他大家就都沒轍了。次郎是這麼理解恭次的,而且事實上,自公路轉讓問題以來,次郎心裏對恭次有了一種疏遠的情感。

在次郎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次的問題,讓清明代替恭次處理如何?他知道,骨幹公司的幹部中,對自己提拔清明的做法會有抵觸,這個時候,如果在救助高島方麵有所貢獻,這種抵觸情緒就會有所緩解。盡管次郎心裏萬分狼狽,卻表現得非常頑強,這表明他不會輕易引退。

次郎拍拍手,讓秘書甲斐田叫來了清明。清明按往常的習慣跑著來到次郎房間,次郎讓奈間島對他說明了情況,命令道:“高島很努力了,我想幫幫他,你和奈間島一起去警察廳一趟。這種經曆決不是壞事喲!”

可清明卻變了臉色,神色惶惶地說:“讓我上警察廳去?那可不行。還有以前的事兒,我又沒學過法律,不合適啊。”

半年前,清明因強奸未遂事件險些受到起訴,次郎花了錢才把事情擺平。次郎心裏罵道:膽小鬼!嘴上卻說:“是嗎,不想去的話,也別勉強。”奈間島又說了些半是奉迎的話,次郎這句“哼,這可不是你喜歡去的地方”才沒有出口。

這件瀆職案最後花了一年的時間。由於實行了埼京電鐵把收購的土地隻算上利息再賣回給國鐵的這種司法解決,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案子總算告一段落。

第三屆池田內閣成立的那年11月,舉行了選舉。次郎覺得這次不可大意,便精心安排了在選區巡回演講的計劃。

起初,選舉時都對是否能夠當選十分介意,和警察的幹涉也進行過激烈的鬥爭,所以每一次巡回活動都會緊張一段時間。隨著民主主義的普及,警察方麵也將楠次郎當做政界元老對待了。這樣,這次巡回活動可是有一種久別回鄉的感覺。

順利地連續十三次當選後的第二年春天,在六莊館盛開的垂櫻下,次郎全家和楠集團數名幹部拍了第三張全家福照片。這個4月末,次郎同以往一樣,要去熱海,可就在剛剛經過東京站檢票口的時候,他突然躺倒了。

我剛到位於丸之內的我的事務所,就接到原定和次郎一起去熱海的甲斐田的電話,得知次郎在東京站暈倒、現正在站長室旁邊的休息室躺著。我感到不妙,斷定這次非同小可。

不是吹牛,在家人和集團幹部中,我是最了解疾病的了。打小兒就體弱多病,一直讓養母操心,上學後,我又一直陪著治療她的腎病。大學快畢業時,我得上肺結核,住了很長時間的療養院。我還經曆過父親因前列腺肥大而患上尿閉症的日日夜夜。一直靠柔道鍛煉身體的父親突然躺倒,我推測,那一定是腦或心髒出事了。

到東京站之前,我甚至還有閑心想,如果楠次郎得的確實是心髒病,那可是有點諷刺意味,又有幾分幽默的啊。找到站長室,進了旁邊的榻榻米房間,就看見父親正蓋著薄毛毯躺在那裏。他見我探頭看他,就對我說:“腦溢血吧,叫醫生……”

救護車還沒有到。我聽到父親話說得很清楚,就說:“說話這麼清楚,肯定不是腦溢血。”正說著,消防署的人帶著醫生來了,扒開父親襯衣前襟,放上了聽診器,然後說:“好像是心髒,我們用擔架抬他走,誰跟著一起去?”說著,環顧著四周的人們。

我對甲斐田說:“我去吧,請你給東京郵電醫院的土屋院長打個電話。”

救護車呼嘯著開了起來。我不放心地坐在擔架旁,想,真是機緣哪。據甲斐田講,治榮送走了父親,就馬上出去買東西了;清明和清康一起,昨天就去了滑雪場。父親好像就是在等著這個隻有我在的時候,病倒了。

在醫院診斷的結果也還是心髒。主治醫生沒有清楚地回答我的問題,讓我覺得病情很嚴重。

我請求醫生在家人都到齊的時候報告一下檢查結果,然後等待著治榮和清明、清康的到來。此間,醫生給父親注射了造影劑,拍了片子,又打了強心劑。父親把早上吃的都吐了出來,然後睡了一小會兒。前列腺摘除手術之後,他一直很信賴土屋院長,現在,看著土屋院長的臉,他似乎很安心。父親還說了些夢話,可惜沒有聽懂。

下午很晚的時候,清明趕到了,一進屋,就放聲大哭起來。父親醒過來,治榮現出一副很窘的樣子。我們四個人隨即被土屋院長叫了過去。進了接待室,發現還有個年輕醫生也在,他說:“先從病名說的話,是心肌梗塞。”然後他告訴我們,進入心髒的三根血管中,有兩根已經完全堵塞了,剩下的一根,血液勉強能夠通過,所以,病情很難逆料。

我問:“估計會怎麼樣?”

院長回答說:“我們會盡全力,但結果真的不好說。為防備萬一,我建議,還是他想見誰就讓他見誰吧。”

我心想,這下完了,然而心情卻反而冷靜了下來。我也曾經被人說過也許沒得治了。

出了院長接待室,我就說:“看樣子住院的時間可能會很長,還是商量一下怎麼互利的問題吧。”

他們三個人都順從地點了點頭,讓我很吃驚。我不得不執掌指揮大權了。

商量完了,我默默地去了郵局,給在巴黎的峰子拍了個電報:“父病危,速歸。”

父親的病情眼見著一點點惡化。這樣,從離心髒較遠的腳脖處割一截血管補到心髒血管的手術也做不了了,因為很有可能手術做到一半,心髒就停止了跳動。就算打強心劑,都不見效了。第二天傍晚開始,好像又出現了幻覺,夢話不斷。所說的大多聽不懂,但聽見他說過兩次“房”、“房”,大概是去世不到三年的妹妹永井房吧。如果是這樣,那麼,父親的意識是在幼年時代徘徊了。

開始,次郎感到很意外,也有些想不通。從年初起,就常感到頭暈,他想,大概是太累了。他想起祖父就死於腦溢血,便注意不吃得太鹹,並決定周末增加一天在熱海的時間,經常泡泡溫泉什麼的。他這樣注意保養,便相信心髒不會有問題了,所以,聽到“心髒不好”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實感。

次郎知道治榮和恭次他們在自己睡覺的房間出出進進,很是生氣——幹嗎呢!這些人!人家正難受著呢!

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次郎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也許,自己的病相當嚴重了?這麼一想,他又恢複了鬥誌——這麼點兒事兒算得了什麼!同時,又想起祖父曾告訴過自己,頭暈的時候要鎮靜。他對自己說:別慌,坐下,定定神。於是,神誌就有些恍惚了。

可不能在這兒睡覺。這麼想,是因為有些冷。次郎想,三浦半島的土地收購怎麼樣了?不知怎麼,浮現在眼前的,不是連綿的群山,而是剛剛收割過後的一望無際的蕭索的農田。收購一定會很順利。走在這個空間的,正是自己。隻是,不是腳踏著大地,也不是飄在半空的。低垂的雲好像就要降下雪來,一動不動。

令人不放心的是,阿房上哪兒去了?裕三郎也不在。山東友梨、小林銀兵衛也不在。想出聲喊喊他們,一吸氣,胸部針紮一樣疼,意識倏地躲得遠遠的,竟看見自己的身影歪歪斜斜的,仿佛在天井上方看著自己的什麼人就在半空中。

和那個人比起來,真正的自己好像蹲踞在昏暗狹窄的地板一角。奇怪的是,好像還有一股什麼味道。

“你在將死的時候看見什麼了?”次郎聽到一個耳熟的聲音。盡管看不見臉孔和身影,但一定是攝緒。

“我要死了嗎?”次郎不禁問道。“別瞎胡說,我可不上當啊!”心裏一怕,竟要站起來。

“怎麼樣?難受嗎?”

接著,次郎感到有一隻手伸進腦後,神誌重又清晰過來。他想說:“清明在嗎?”可治榮隻明白他在找清明,答了聲“好”!就趕緊去叫,結果誰都不在。沒辦法,隻好慢吞吞回到病房,說:“馬上,就到。”

這會兒,恭次和清明正坐在醫院地下食堂裏。他們覺得得趁這個工夫吃點東西。

二人相對而坐,恭次說:“這回,也許不大好啊。”然後,眼睛看著地麵,嘟囔著說:“早晚會有這麼一回的啊。”

清明卻在發著呆。

“不過,你放心,我是局外人,不想繼承任何東西,要是有人想分一份兒,我會阻止的。現在商量這個也許有點早,但到了時候就該手忙腳亂的了,所以想事先講好了。”

次郎病倒,這回不過是第三次,說這種話本身會不會讓對方覺得別扭,恭次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

神誌不清的次郎的視野裏出現了無數石塔。起初,還以為是祭祀住在、死在蒲生野的百濟人的石塔寺裏的石塔,但是看著看著,竟一個個變成了表情各異的地藏的臉孔。

“蠢蛋!”次郎咬牙切齒地說。這種時候,佛裝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出現在眼前,這事本身就是次郎無法原諒的。“人生即戰鬥”是次郎的信條,這可不容歪曲。最後怎樣不得而知,但隻要不是腦溢血,我還會得救的。我不管對方是神還是佛,我絕不容許旁若無人者的橫行!我才是統治者!

也許是被次郎的氣勢壓倒了,地藏的臉孔都消失了。

次郎感到有一個影子一樣的東西晃晃悠悠的,便睜開眼睛,看見恭次和清明,還有對麵的治榮和清康正擔心地看著自己。自己一直在奮戰,可這些家夥卻顯露出同情來,甚至還帶著可憐的神情旁觀,真好意思!這種態度,次郎決不會原諒。

“走開!走開!”次郎擺擺手,發音卻含混不清,聽上去像是“啊!啊”!

這個手勢,明擺著是在命令四個人都退下,所以大家就都以為次郎是像轟狗時說“去!去”一樣。他們覺得他可能是想靜靜地睡一會兒,便都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楠次郎咽了氣,身旁沒有別人。由於每當有人想看看他的情形、靠上前來的時候,他都要趕人家走開,所以,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旁邊。

楠次郎的一生活了七十六歲,準確地說,是七十五年一個月零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