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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和埼京公交的八角一起跟隨次郎去了一趟美國的恭次回國後不久,就有消息說,本應在鈴永哲太郎岡山老家的峰子,在銀座的酒吧裏做工呢。

傳遞這個消息的,和上次離家出走時一樣,還是綜合房地產公司的神戶穀。據他講,埼京電鐵的一個年輕職員被他的同學、一個資本家的兒子請到銀座一家酒吧去喝酒,遇見了這個隻能認為是楠峰子的女性。

這個年輕職員並不曉得她和鈴永哲太郎的事情,隻是在次郎舉辦一年一度的埼京電鐵運動會時,見到過隨治榮前來出席的峰子,還有些印象罷了,回來後就對他的上司、埼京電鐵的一個科長說,還真有沒有血緣關係卻長得像的人。科長多少了解一點情況,想著沒準兒還真是峰子,便報告給了神戶穀。

“果不其然啊,我說他們倆不會長久的,可這也太快了啊。”恭次不由得吐露了心聲。想起峰子最初離家出走時的情形,他又問神戶穀:“那,你見到本人了嗎?跟頭兒彙報了嗎?”

“這個吧,從我這邊,實在不大好說呀。”神戶穀和峰子第一次出走時完全一樣,用手掌在脖子後邊拍了兩下。

恭次則做出了神戶穀預料中的回答,他馬上以沒有什麼說服力的理由,拒絕向次郎報告:“不行啊,我剛陪著頭兒去了趟美國,還沒休息好呢。”又來了。恭次直覺地感到,自己去,次郎再起疑心的危險性就大了。

“啊呀,就是因為恭次君去美國,才出亂子的。”神戶穀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原來,年後次郎帶著八角剛去美國,先是清明說:“為什麼毫無關係的恭次能去美國,我卻不能?”接著,埼京電鐵的社長高島正一郎也大發牢騷,並斷定,恭次之所以能被選中,是因為神戶穀沒有向頭兒彙報有關恭次的正確信息:“既然要見麥克阿瑟啦、艾森豪威爾總統什麼的,沒有我這樣的人陪同,對對方太失禮了。恭次和八角他們去了,能幹什麼?!”在這一點上,清明和高島意見一致,結果,據說神戶穀被狠狠整治了一頓,不論他怎麼解釋、強調說,決定讓恭次陪同的是頭兒自己、重親情的頭兒大概是想通過這次美國之行洗刷掉有關恭次的革新派因素,得到的也隻是相反的效果。

恭次感到很意外,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好不容易說了句:“又不是去玩兒的,能見上總統可不是那麼容易的。神戶穀先生,要是也那麼想可就不好辦了。”

恭次說著,情緒有些激昂,便覺得有些不妥。想想看,站在神戶穀的角度考慮,人們越對立,情報就越容易搜集,他也正是因此才受到重視的。而且,清明和高島正一郎確實有很強的嫉妒心,但卻並不像神戶穀說的那樣愚蠢。神戶穀甚至說過“恭次,我知道你的一切”之類的話。恭次想起自己在華盛頓找H&N宣傳廣告公司幫忙的事沒有跟任何人講。看來什麼事情都不能麻痹大意,也絕不可掉以輕心。恭次強壓住心中的不快,說:“費了那麼多周折,卻聽到這樣的話,真是叫人沒法兒幹了。峰子的事我也已經回絕了,我邊兒都不沾,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神戶穀沒想到恭次會有這種反應,慌忙說:“別呀,恭次君,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為你辯解來著。”接著,又馬上妥協道:“那,這麼辦吧,恭次君先見峰子一麵,了解了解情況,我再向頭兒彙報,怎麼樣?”

“見峰子,還是清明君更合適吧。如果清明君說無論如何需要我去見,到時候我再考慮吧。”恭次矜持地說。他還是沒有消氣。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神戶穀就領著清明出現在恭次的房間了。清明希望恭次勸峰子回到六莊館來,想到她第一次離家出走時的情形,覺得“峰子還是最聽恭次的話了”。恭次想,今後,和清明、高島正一郎說話時,一定要有證人在場。最後,他也終於接受了他們的請求。

峰子工作的希爾比酒吧,中等規模,比想象中的要有品位。

見到恭次的瞬間,峰子一下停住了,但馬上就鎮定下來,把恭次帶到了門口旁邊的一個空位子上。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走過來,恭次遞上名片,低頭行禮,說:“我妹妹多虧您關照了。”

於是,這個被叫做“媽媽桑”的女人似乎洞察了一切,說:“峰子,裏麵空著呢。”

介紹峰子來這家希爾比酒吧的,是來英語會話學校聽課的一個話劇女演員。麵對麵坐下,峰子便低頭說道:“對不起,我太不爭氣了。”

沒幾天工夫,她卻好像一下子就長成了大人。她說,位於中國地區山地山麓深處岡山的鈴永哲太郎的老家,比想象中要農村得多。峰子已經習慣了擰開水龍頭就出熱水的生活,來到這裏後卻突然跌進了早上五點鍾之前就要起床、生火、用前一天晚上磨好的米做飯、每天隻有一菜一湯、洗衣服也得在井邊拿手搓、然後掛在後院樹間的晾衣繩上的日子。而且,這裏男尊女卑的思想還很嚴重,家裏最辛苦的活計也都要峰子這個年輕媳婦幹才行。冬天雖然有火盆和圍爐,卻還是冷得嚇人。

鈴永的父母覺得這樣的生活理所當然,在細節上,公公遠比楠次郎要君主化得多。盡管峰子是東京資本家的女兒,是大人物家裏的嬌小姐,但作為媳婦,對丈夫的父親發表自己的意見,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峰子來到岡山鈴永家裏,才覺得楠次郎是個文明開化的人。

峰子不由得對鈴永叫苦,不想,鈴永卻說:“和我在六莊館的感覺一樣嘛。”峰子說,要是沒有鈴永的這句話,她“也許還能再忍耐一段時間”。

鈴永回到家裏以後,變得日益勢利起來,而且,常常以在東京獲得成功的長子身份,和他父母一起怠慢峰子這個媳婦。

一天晚上,等家裏人都睡下了,峰子離開了鈴永家。她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半是下坡的林間小路,在私營鐵路的一站,坐上了第一班電車。

“這兩三年,我淨是離家出走了,可謂‘無安身之處’啊。”峰子說著,臉上浮起大人般的笑意。

恭次忽然想到,如今是戰敗後舊的家族製度瓦解了,所以可以像峰子這樣行動了,可是,我母親那個年代會怎麼樣呢?於是,一種感覺油然而生——陽光從厚厚的雲層的縫隙一下子射出來,照亮了荒蕪的風景。

他重又把意識集中到眼前,單刀直入地問道:“埼京電鐵的職員好像在這兒看見你了。你想回六莊館嗎?”

峰子慢慢地搖搖頭,說:“我,想寫小說……”

這讓恭次大吃一驚。

“所以,我想,還得更多地了解社會才行。我不能像恭次哥那樣用頭腦思考問題,不多體驗就更不行了。我想在各種各樣的地方工作工作看看。”

這些話意外地成了對恭次的批判。峰子這麼一說,也就無法將她再帶回六莊館了。把這個情況向次郎報告了,他大概也就是個“別管她”吧。可是,峰子不諳世事,又喜歡男人,無法保證她在酒吧工作而不失敗。恭次想,必須在峰子不回去的前提下,想出個好辦法來,於是他改變了話題:“前幾天,我陪頭兒去了趟紐約和華盛頓,見到麥克阿瑟和艾森豪威爾了。外國啊,不去是真不知道啊。而且我還想,不在那兒生活,也看不見它的真實。”接著,他像忽然想到的一樣,問峰子:“要是長住的話,你覺得哪兒好?”

這麼問的時候,恭次心裏掠過一個念頭:既然她說在日本“無安身之處”,那就隻好在外國尋找嘍。盡管他知道這個想法有些淺薄,但他還是想起來,在八嶽療養院裏參加尾林夫人的沙龍,曾注意到自己身上有一些帶有精神分裂意味的地方。不知道這是父親的遺傳,還是從未謀麵的母親的遺傳,但如果峰子也有這種傾向的話,那就還是源自楠次郎吧。

“我想寫東西,所以,還是巴黎比較好吧。”話題的改變,令峰子鬆了一口氣,目光也放得很遠。

過了一會兒,恭次對“媽媽桑”打招呼道:“我會時不時帶朋友來打擾的。”說完,便走出了希爾比。在車上,恭次想,有過了一些不尋常的經曆,峰子變成了一個頗具魅力的女人了,這很危險的。她嘴唇、嘴角一帶明顯帶有次郎的特征,但下頜卻沒有像父親年輕時被人叫做“木屐”那樣四方,眼睛像治榮,總像睜得很圓很大的樣子。在記憶峰子容貌的基礎上聯想楠次郎的麵容,便仿佛摘掉了“有權勢的男人”這副眼鏡,看得見曾給眾多女性以強烈存在感、滿懷理想的政治青年的“今老矣”的樣子了。對這種包含著自己心理活動的肖像的變化,恭次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回家以後,恭次就開始探討送峰子出國的辦法。思來想去,他決定找養母阿櫻商量商量,這才鑽進被窩。阿櫻從疏散地輕井澤回來後,恭次每年要去四五趟她戰敗後重建的下落合的家看望她。接手綜合房地產公司的銷售公司後,恭次有了工資,便時常用車拉著阿櫻,去飯田橋、禦茶水一帶的大飯店的餐廳吃飯。

比次郎大兩歲的阿櫻自過了六十歲以後,多年的腎病開始穩定下來,動作有時候甚至比次郎還要顯得年輕。她至今保持著受到大隈重信熏陶時代的生活態度,在豪華飯店和餐廳似乎待不舒服,所以,恭次決定帶她去小一點的飯店的餐廳,那裏經常舉辦學會或中小出版社的聚會,店雖不大,東西卻很好吃。

見到峰子幾天之後的一個周日的中午,恭次自己開車,和阿櫻來到了位於九段的菲爾蒙特飯店。

“櫻花盛開的時候,這裏的千鳥淵的花美極了。”恭次說道。

“我啊,我的名字不是叫阿櫻嗎?年輕那會兒,我還恨我父母呢,給我起了這麼個討厭的名字。櫻花被當做軍國主義象征了呢。”

聽了這話,恭次道:“我們這一代還能懂得這種感覺,可是,戰後出生的人可就不明白了吧。而且,社會一缺乏對戰爭的悲慘、殘酷的想象力,就會出現一些糟糕的政治家,開始進行煽動了。”

“恭次,這一點,你和過去一點兒變化都沒有。有段時間,我還擔心你行動過激太危險呢。”這是阿櫻第一次就學生時代的恭次闡述自己的看法。

恭次心裏有一種解放感,說:“就是,現在上了點年紀,也不想像頭兒那樣。”

聽了這話,阿櫻卻笑了,好像恭次的話特別可笑。這裏隱含著對次郎的無言的批判。他們二人很少涉及楠次郎的話題,但涉及的時候叫他“那個人”或者“次郎先生”都不太好,結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也開始稱呼次郎為“頭兒”了。恭次想,這也是因為誰都沒有拿自己當這個家族中的一員。問題是,次郎本人對這個事實是覺得有些淒寂孤苦,還是出於絕對權限的想法覺得這是公序良俗、理所當然。

等阿櫻收住笑,恭次報告道:“其實,我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前幾天,我陪著頭兒去了趟美國,見了幾個大人物呢。”

“聽說了,頭兒出發前一天來過電話。”

恭次很感意外,也又一次感到,對次郎來說,這次美國之行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次郎原本討厭海外旅行,也擔心在外期間自己的部下們起來造反。於是恭次推測,次郎給阿櫻的這個電話,是帶著幾分悲愴感的。接著,恭次還在頭腦的一隅想到,如果是傳記作家,該怎樣描寫次郎的這種心理活動呢?無非是要麼寫在政治家同行和公司幹部們麵前,楠次郎表現得威風凜凜、英勇敢為,但心裏卻膽小怯懦、謹小慎微;要麼闡述個性鮮明的人往往有些乖僻、滑稽的地方吧。想到這兒,恭次又想起次郎的一些無聊的癖好來。

次郎平時在家裏都是穿和服的,但他有個怪癖,就是在胸襟上插幾根牙簽。阿櫻曾多次提醒他說:“那不衛生,看著就不幹淨。”但他似乎認為牙縫裏塞了東西,沒個牙簽不方便,就一直“惡習不改”。還有,得上閉尿症之前,次郎視察施工工地時,常隨地小便,這時他就會想起已經過世的母親對他說過的唯一一句作為母親的提醒:“遍地是佛,小心報應啊。”據小林銀兵衛講,每當這時,次郎的回答一準是:“小便也是好肥料呢。”而他這一回嘴,母親便不做聲了。

這些逸聞,都讓恭次想象到祖母對自己在丈夫死後扔下次郎、再嫁到資本家小林家的做法感到愧疚的光景。而牙簽和隨地小便,是無論如何應該劃歸怪癖裏去的。

恭次接著又報告了同父異母妹妹峰子的出走和受到的挫折。彙報完了,恭次闡述了自己的意見:“如果能找到門路去外國,我想,對峰子來說,對頭兒來說,都是件好事。”

“峰子想做什麼?想當什麼?”阿櫻問。她覺著這是最重要的。

“她說她想寫小說。”恭次回答。

阿櫻歎了口氣,說:“日本啊,男女還沒有平等,所以年輕姑娘們就比較辛苦,可有時候她們辛苦的方法不對,總要像男人們一樣行動。我們本應該更加努力的,可又被戰爭給耽誤了。”阿櫻透出一些當年女記者的影子,繼續說:“對女性的態度是那個人的軟肋。”

阿櫻第一次使用了“那個人”的說法,而不是“頭兒”。

“幸好,峰子現在工作的那家酒吧還算有點品位,可她有吸引男人的地方,再走錯一次路,就很危險了。”恭次直率地講出了自己的擔心。

阿櫻一邊想著,一邊笨手笨腳地把牛舌魚分開吃下,然後終於抬起眼睛,問道:“恭次,你認識美術評論家副島繁?”恭次隻知道這個人是一個法國繪畫收藏家。隻聽阿櫻繼續說道:“這個人和永井貴久代沾點兒親戚,和她商量一下看看好不好?”

“那就拜托了。”恭次低頭請求道。

像副島繁這樣了解海外情況的文化人,楠家一個也沒有。

過了一天,阿櫻來了電話。

“恭次,好消息!”阿櫻的聲音都是亢奮的。阿櫻說,她跟貴久代說完,貴久代就找到了副島繁。說來也巧,他今年正好有去法國的計劃,見見那些久未謀麵的畫家。副島繁是覺得,二戰結束十四年了,日本又打了敗仗,再不露麵,人家都不記得自己了。隻是,這種看似沒必要、不著急的海外旅行,在那個年代,簽證還不那麼容易。而且,副島繁是個專門倒騰法國繪畫的,在多數人為天皇陛下的“玉音放送”泣不成聲的時候,他卻在想:“太好了,這下,可以吃到醬鵝肝了。”副島繁把這些都寫進了隨筆,所以,他的赴法申請,似乎不會受到善意的對待。簽證遙遙無期,於是,有偕同政界要人的女兒赴法進行文化研究這個名分,對副島繁來說可謂求之不得。

“不過,我也是個男的啊,和妙齡姑娘一起去外國旅行,待上好幾天,還是有點令人擔心啊。”副島繁中途又有些不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