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自己必須要忍耐因不認真的生活方式而不被理解的狀態。恭次這樣告誡自己時,電車開始減速了。

次郎在可以鳥瞰熱海市區的山上建了別墅,現在,他正在別墅朝南裝著大玻璃的陽光室裏,讓妻子治榮給他揉著肩膀。清明和清康為參加去年建的滑雪場舉辦的開業儀式,不在這裏。恭次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來熱海的。

他先彙報說,分售地進展順利,然後,來了個開場白:“今天我來,是因為有一些關於箱根山之爭的信息,我想還是得先跟您說說。”然後,他告訴次郎,靜岡縣好像想讓他們讓出從熱海穿過十國嶺的機動車專用公路。他慢條斯理地說:“我有一個同學,回老家在縣政府工作,我聽他說,如果能轉讓,靜岡縣就打算把從熱海沿著伊豆半島山脊綿延的觀光公路一直通到下田的計劃付諸實施了。”

次郎示意治榮停止按摩,站起身,拿來一張大大的伊豆地圖。眼下,次郎所有的公路控製了喉頸處,所以,即便縣裏投入巨資修建到下田的公路,營業情況也會令人不安。

另一方麵,駿函鐵道、乃至埼京電鐵方麵已經讓東急集團開通了伊東——下田的鐵路,還同意在東京和下田間和國鐵相互過軌的電車經過,所以,整個伊豆半島的觀光事業的主導權似乎就旁落了。

結果,盡管有些勉強,也隻好通過死守從熱海經十國嶺到箱根的機動車道路的辦法進行對抗了,埼京電鐵方麵陷入了困境。

恭次繼續勸說道:“汽車時代已經到來,乘降電車費時費力,相形之下,如果公路暢通,那些有私家車的人們就會絡繹不絕地從東京到箱根來。”

次郎抱起胳膊。如果能削弱鐵路的影響,就有很大的可能扭轉戰局。然而,這歸根結底還隻是間接的效果。次郎是個時時追求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效的人,所以他還在考慮,是不是有什麼可以直接給對手以打擊的戰略。

恭次覺得,不一定非要馬上得出結論不可。如果因此而致使不利狀況拖長,那也是次郎選擇的結果,不是自己的責任。這麼一想,恭次心裏便很輕鬆。他眯起眼睛,看著次郎的濃眉。於是他發現,次郎那張曾被叫做“木屐”的四方臉上,眉宇中已混有很多根白色的眉毛了。從整體印象來說,雖然算不上是白發蒼蒼或性情溫和的老人,但那張臉還是一副苦相。

去年秋天,次郎不知怎麼得了肝病,住了兩個星期醫院。醫生診斷說是一過性的,沒有肝炎之類的危險,但原因卻查不清楚。醫生說,他太勞累了,還是應該稍微控製一下工作量。可是,後來,修訂安保條約的問題、岸信介內閣垮台、曾是吉田學校優等生的池田勇人就任總理等等,事情不斷,次郎在政治上反而需要出麵的時候多了。

“那就試試看吧。”次郎放下胳膊,突然說道。說完,就看著恭次。次郎對這場賭博做出回應了。他接著問道:“知事是齋藤吧?”

恭次以此為線索,將話題推進了一步:“其實,這個齋藤知事看重的財界人士中,有一個叫水野成夫的,是靜岡縣出身。他不大像財界的人,被稱為不是機會主義者的人。如果您同意,我們請水野做出點行動好不好?”

次郎默默地點點頭,隨即拍拍手,朝裏麵大聲叫道:“吃飯!開飯吧!”

次郎和恭次之間於是蕩漾起寬鬆的氣氛。恭次抓住這個機會,進一步說:“一直關注箱根問題就會發現,對方是有計劃地用官僚作戰,而我們則完全依賴頭兒。我想,難題還是在能解決的時候解決掉為好。”

這是個危險的話題。如果將“能解決的時候”錯說成“趁著能解決的時候”,可就成了“趁著你還活著”的意思了,那就一定會招致次郎的暴怒。

“知道了,就按你想的去做做看吧。”次郎稍稍停頓了一下,答道。接著,用少有的慨歎調說:“不論你給他創造什麼樣的機會,也有不會用的家夥。”

恭次覺得很奇怪。他的這聲歎息,是因為清明和清康沒聽次郎的話而導致了失敗?還是因為想起了峰子的事情?恭次想,就算弄清楚了也沒有什麼意義,便回過頭去,語氣輕鬆地說:“從這兒看大海可真美啊!陽光一反射,大海就像藏到金色中去了。”

“我第一次來熱海,還是大隈重信先生委托給我的《新日本》雜誌結算完了以後的時候呢。”次郎打開話匣子,說,“泡在溫泉裏眺望大海,站在據說可以俯瞰十個國家的山嶺上,我就想啊,貴族的奢侈就是這樣的啊,我要把這樣的奢侈變成大眾的東西。”次郎難得這樣對恭次講起過去的事情。

臨結束時,吃著餐後米粉糕,恭次想,今天進展的順利超出了預想,為了鞏固戰果,還是讓次郎高興些的好。因為,吃飯的時候,次郎說了一句似明白又似糊塗的話:“我也有舉棋不定的時候,但是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覺著不要再變了。”

“今天能慢慢聽您講這麼多事情,真是太好了。以後,清明和清康也漸漸成長起來了,高島正一郎的兒子也要長大成人了,社會上就會有那種下三爛,把滑稽可笑的骨肉相爭編成電視劇呢。我是沒有什麼後顧之憂和物質欲望的。這都是說好的事情了,我會幫助清明的,請您放心吧。”恭次說著,鞠了一躬,站起來。

次郎不做聲地望著遠處的大海。也許是心情的關係,恭次覺得次郎輕輕點了點頭。

在回家的電車上,恭次想,就算有人說我是怪人,也就得認了。即使箱根之戰結束了,對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隻是,為了“是我終結了這場箱根之戰”的自我滿足,為了維護良好形象,給父親送個順水人情,然後一個人偷著樂樂。一想到有朝一日經濟記者和經濟小說的作者沒準兒會將楠次郎作為為了臉麵吃虧也高興的蠢蛋樣本,恭次就覺著痛快。

恭次回去後,次郎想睡個午覺(這是最近養成的習慣),便躺下了,可想想這又想想那的,越想心裏越別扭。

昨天,次郎要去熱海時,高島社長來到六莊館,向次郎彙報說,這一年來,埼京電鐵的車站小賣店的銷售額銳減。清明當時也在場,反駁說這個數字不對勁,雙方便爭執起來。

按年齡看,高島和清明差不多可以算是父子。次郎很生氣,厲聲道:“這麼說,你來就是要和我說,清明把車站賣店的營業額昧起來了?”

“不是的,沒有,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理解了。”高島的小圓眼睛裏流露出迂執的神情。顯然,長女的女婿對清明的抬頭產生了危機感,開始反擊了。對次郎來說,問題在於這種小人物之間的爭鬥竟在自己眼前展開了。這似乎是統治力減弱的證明,次郎對此是無法忍受的。還有,恭次今天也來提出了個厚顏無恥的提案。次郎之所以沒有對恭次的話發火,是因為在理論上它無懈可擊。

恭次應該知道,想要終結箱根之爭的提案可能會觸到自己的痛處。為解釋這個大膽的理由,他才滿不在乎地說他不要財產、不要地位。我所創造的都是有價值的東西,上下嘴唇一碰就說“不要”是很失禮的。而且,自己也是因為討厭前幾天高島的那副小人模樣,才認可說“那就試試看吧”的。

從熱海到箱根的三十六公裏長的公路,是自己三十歲到四十歲傾注了十年心血建成的,說是要考慮到將來的事情,可賣給縣裏也是犧牲太大了。你要是我恐怕就不會這樣決定了。這個家夥實在是冷血。

看到高島的凡庸,恭次的想法也就不難理解了。不過,祖父曾經說過,要提防判斷過於冷靜的家夥。想到這兒的時候,睡意悄悄降臨了。

不知不覺的,次郎走在了溫暖而遼闊的原野上,田裏開著一望無際的紫雲英,雲雀在天上啾鳴。這是和妹妹一起去母親那裏時的事情了。次郎一邊沉入更深的睡眠,一邊追尋著記憶的腳步。隻是,上小學一年級的次郎和妹妹的小腳,原本是走不到母親的娘家的。

阿房在永井貴久代的關照下,找了個好女婿,生活得很幸福,但這個女婿卻在就要過上好日子的時候死在了車禍上。弟弟裕三郎讓我操了不少心,卻得了個重感冒,說死就死了。自己一直站在這個家族的最前頭,費心操勞,可豁上了一輩子的事業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有了個規模。但願再有個十年、可能的話再有個十五年吧,體製才能得以鞏固。

這種想法的背後,是次郎的一種認識——沒有一個可以托付事業的部下和家人。所以,末了還是隻能靠我一個人統籌。次郎對自己說,沒有一個人可以信賴。他確信如此後,反倒安下心來,潛入真正的睡眠中。

征得次郎的同意,恭次認為有必要盡早開始運作。看次郎最近的情形,總是有因為一點點小事而改變判斷的危險,所以,如果為不使自己進退維穀、出醜丟人而小心謹慎,那就要開出一條任何時候都可以退卻的路來,然後慢慢前行。但是,如果這樣的話,事情就砸了。恭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得以身陷險境為樂了。

回到東京後,恭次徑直去了有樂町事務所,拜訪了水野成夫。聽了恭次的話,水野大聲說:“哦,當真?沒搞錯啊?”

恭次借此推測,靜岡縣知事已經把希望收購公路的事情跟水野說了。他還想象到,水野聽了,也許會回答說:“這我知道,可那個楠次郎不會出讓的。還是死了這份兒心吧。這個人,我也不大想跟他打交道。”

“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基本上已經答應了。如果縣裏有這個願望,趁老爺子還沒改主意的時候就得趕緊了,我想這很重要。”恭次坦率地進行了說明。

恭次原來是非合法時代的共產黨幹部,現在,對被稱為財界四大天王之一的水野成夫有一些好感,所以話也就容易說了。水野當著恭次的麵,給齋藤知事打了電話。

“現在,楠次郎的兒子就在我這裏,他說,從熱海到箱根的公路可以轉讓給縣裏了。啊,不,我什麼都沒有做,這好像是恭次君自發行動的結果。”說到這兒,水野看了恭次一眼。恭次也點點頭,示意他是這麼回事。

“您下次什麼時候來東京?”水野問,“什麼?明後天或大後天?”說完,水野就叫來了秘書。這一切,恭次都看在了眼裏,他在想,關鍵是不要讓埼京電鐵的高島他們提出反對。

齋藤知事、楠次郎的代理人恭次和見證人水野進行三方會談的日期定下來以後,恭次就告辭了。他發現自己對這個問題有著和先前不同的熱情,便覺得很不可思議。

想來,這雖然是自己想出來的主意,但這裏麵卻似乎隱含著一些破壞楠次郎集團團結的因素。名義倒是有的是。箱根之爭的和平解決,大眾娛樂時代所有權的解放等等,就是名義之一。然而,這些名義一弄成語言說出來,就像新聞評論一樣輕如鴻毛了。而與這鴻毛交換的,卻是象征著楠次郎的青春理想、先知卓見、努力辛勞的公路,即將成為縣這個公共機構的所有。

恭次很清楚,自己對敦促企業進行出於公益目的的決策並無熱情。恭次想證實的是一個事實——次郎嘔心瀝血建成的東西,也會隨著時間而流逝。這讓恭次很高興。

這是一種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喜悅。

中午以前還很暖和的天氣,到了傍晚時分,卻刮起了強勁的北風。又冷上了。

恭次突然想要去峰子曾經工作過的希爾比酒吧看看。三十四歲的單身漢是自由的,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輕鬆出現,但在希爾比,他是個把同父異母妹妹送到巴黎去的、值得信賴的人。恭次儼然成了受到內部待遇的客人,可以把這裏當做錯過晚飯時從隔壁的中華料理店叫份外賣、或者和職業女性們一起抓壽司吃的地方。

就這樣一來二去的,恭次和峰子上英語會話學校時的朋友木穀優越走越近了。起初,恭次還有些借口,說是要了解一下峰子的事情,可不知不覺地,隻要去希爾比,回去的時候就一準是和阿優一起了。

恭次有自知之明,他認為自己對女人相當神經質且任性。對於那種無視對方、用脅迫手段使其服從的男女關係,恭次從生理上就厭惡得不行。有時他想,這也許就是從未見過麵的母親的遺傳,但又像是跟次郎在一起時不自覺間熏染上的。

然而,也正因如此,一旦女方身上有一點讓自己感覺自卑的地方,恭次就會毫不留情地斷絕關係。阿優就曾指出,這是因為他父親是反麵教員的緣故。阿優原本也是她母親再嫁時帶來的孩子,是為了反抗繼父的胡作非為,才離開家裏的。她和峰子同病相憐,變成了好朋友。

“不過,我可能更反感我媽,她對那個男的牢騷不斷,卻幾乎每天晚上都發出愉悅的聲音。”阿優用觀察包括自己在內的動物生態的語氣說著。她的這種態度讓恭次感到安心,但他還是沒有把關於自己生母的謎團講給阿優聽。如果說了,對方就會產生錯覺,認為自己是在尋求母性之愛,然後卷入過於濃密的男女關係中。恭次有過教訓的。在這一點上似乎可以不用擔心阿優,但也沒有什麼急於坦白的必要。對恭次是這樣,對阿優大概也是這樣。

現在,恭次想,自己脫離共產黨的間接原因,就是自己感覺到,在本應以人類平等這個烏托邦為目標的組織內,不可避免地摻雜進了家長製的東西。自己之所以反對當時占據黨本部的“所感派”,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們散發出了家長製的體臭。黨下令解散大學的基層組織,開除了包括恭次在內的數名黨員,不過是他離黨的一個契機罷了。

有時候,恭次覺得,讓自己和木穀優在一起時感到輕鬆的是,她對男人不抱幻想。這不正可以說明,她對人本身也不抱幻想嗎?

既然如此,次郎如何呢?他和什麼樣的女人在一起才感到放心呢?想到這個問題,恭次就仿佛看得見楠次郎心裏的荒漠原野了。

成為高島正一郎妻子的良子,是次郎二十一歲時生的女兒,她的母親山東友梨早已過世。次郎沒有提到過孫清的母親,是因為他們分手的方式對次郎來說很不光彩。是和阿櫻的結合挽救了他。這段婚姻持續時間最長,但在恭次看來,他們二人從未真正相通過。而阿櫻之所以沒有受到威脅,人性沒有遭到破壞,也是因為她很早的時候就切斷了心靈的通路。後來,雖然恭次也親眼見過次郎追逐在家裏工作的女人們,但盡管使用暴力迫使她們就範,卻從未成功地捕獲一個人的心。再說現在的妻子治榮。恭次曾和治榮及其孩子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但要說她的個性,卻讓人答不上來。一定是這一點,對次郎來說剛剛好,而且還能將他們的關係持續下去。隻能這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