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說什麼呢!人家也是有選擇權的。”貴久代的一句話,峰子得以讓副島繁帶出國去。其實副島繁已經年過花甲了。

那天晚上,恭次去了趟希爾比,把一張寫有赴法經過的字條遞給峰子,還叮囑她說:“這張字條你在沒有人注意的地方看,然後回答我行還是不行。對‘媽媽桑’也要保密,我不想出現任何幹擾因素。”

恭次腦裏閃現的是高島正一郎和清明。如果不是快刀斬亂麻,他們一定會心懷嫉妒地反對說,把峰子一個人送到法國去,無異於把羊放到了狼群裏。恭次知道次郎近來對情感話題很脆弱,所以打算將此事秘密進行。

峰子馬上去了廁所,出人意料地在裏麵待了半天,然後出來,小聲說:“行。謝謝。像做夢一樣。”說著,臉上竟洋溢出了笑意。恭次第一次看見峰子有這樣明媚的表情。

“既然這樣,你還是要早一點學學法語,我想,過不了半年吧。”恭次說,“頭兒那邊,還是早點讓他知道為好,我準備明天跟他說,然後我馬上告訴你結果,我想應該沒有問題。”說完,恭次便站起了身。

為攔到出租車,恭次向大路走去。這天晚上,他又是沒來由地陷入了一種自我嫌惡的情緒之中。

夜晚的銀座日漸熱鬧起來。即便在希爾比,也可以從鄰座的談話裏聽到這五六年裏工資翻番的話可買些什麼之類的話題。街上,職業女性們中,很多姑娘的衣著和皇太子妃的名字有關聯,比如,頭上戴著“美智發帶”,下身穿著叫做皇妃線條的裙子,走起路來,裙擺飄飄。走在這樣雜遝而繁華的街路上,恭次又一次想到,我這是在幹什麼?

大學時代的同學中,有人得了新人獎,走上了作家之路,也有人留在研究室走上了前途無量的學者之路。

恭次邊走邊回想起八嶽療養院的生活。他想,尾林夫人的沙龍還在辦嗎?歌人高田身體還好嗎?角澤倒是告訴過自己說,補正手術還算成功。恭次還想起了以前在黨內時的兩三個夥伴。現在,恭次可做的隻有幫助峰子。然後,夜裏閑極無聊的時候,就小聲聽著音樂寫寫詩。

第二天早上,恭次等一早就趕來的綜合房地產公司的幹部們回去以後,來到次郎跟前,報告了峰子的消息。

次郎似乎早已知道峰子已經和鈴永分手、回到了東京,但恭次說她在酒吧工作時,次郎還是現出了坐臥不安的焦灼表情。在次郎看來,酒吧和妓院沒什麼兩樣。

“這可不妙,頭兒的女兒在酒吧工作,這事兒怎麼說也不大好,所以,我想,送她去外國學文學怎麼樣?”

聽了恭次的提議,次郎在椅子上搖晃著身子。次郎兼做辦公室的會議室裏,榻榻米上鋪著絨毯,上麵擺著椅子和一張足夠展開地圖的大寫字台。

“有什麼好辦法嗎?”次郎問。

恭次說:“永井貴久代有個親戚是著名美術批評家,也是個西洋畫收藏家,叫副島繁。他打算去法國,可簽證總下不來,好像正左右為難。我們查了一下,頭兒出麵講個情,等外務省發下許可,讓他帶峰子走,您看如何?”

恭次一口氣說完,次郎用左手輕輕敲著膝蓋,隨聲附和道:“是嗎,是有個叫副島的……”

戰敗前一年,永井柳太郎過世,次郎自己也被開除了公職,不久又是和阿櫻的離婚問題,弄得自己和這些人已經很疏遠了。

“如果您同意,我就去查查,什麼時候跟哪兒打個招呼能讓他們倆的簽證快點下來,然後叫副島繁到這兒來跟您致謝。”

聽了恭次的話,次郎眯起眼睛,瞧著恭次。恭次頭一次看到次郎眼裏閃著柔和的光,不禁一驚。

“好主意。那就麻煩你了。”次郎好像點了點頭。恭次知道,峰子的叛逆行為,使次郎的心裏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雖然近來不大提及祖父清太郎了,但次郎一定會覺得自己對不起祖父。況且,這個提案若放在次郎意氣風發的時候,他沒準兒會大怒著叫道:“別弄這些沒用的事情!甭管她!”

恭次一到位於丸之內的房地產銷售公司,就立刻叫來了位於原宿的總公司的神戶穀,將今天早上和次郎的談話內容告訴了他:“多虧你事先給頭兒透過風兒,事情進展得很順利,總有一天,峰子要去外國學習的。我自會多加關注,請你也時時看著她點兒,別再鬧出什麼事兒來。詳細情況回頭見麵再說吧。”

鑒於已經取得了次郎的同意,恭次對阿櫻請求道:“請向貴久代夫人致謝,我下周去永井府上拜訪一下,商量商量今後的步驟。到時候你也一起去吧。”

沒過多久,貴久代夫人帶著副島繁來到了六莊館,次郎顯得很高興。

“峰子就拜托給您了,這閨女我沒管教好啊。”次郎說著,低下頭,又說:“副島先生,您是永井先生的親戚,我也跟著沾光啊。”說完,看了看恭次。

副島是貴久代在三島做牧師的父親的親戚,次郎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卻沒有見過。次郎說起自己當政務次官、永井柳太郎當拓務大臣時的逸聞趣事,談到永井柳太郎作為一個政治家是如何如何出色。

副島繁和峰子的赴法簽證用了兩個月,終於批下來了。峰子可以用法語說一些日常會話,她準備了一本小辭典,幹勁十足,說在飛機上還要學呢。

飛機是有四個葉片的螺旋槳式飛機,晚八點從羽田機場出發,經由馬尼拉、新加坡、加爾各答、卡拉奇、阿巴丹、羅馬以及南部城市,飛行三十多個小時,最終飛往巴黎。前來送行的有近五十人,其中多是和副島有關的記者、畫廊主人和評論家們,峰子這邊有恭次和希爾比的“媽媽桑”以及峰子在英語會話學校時的朋友等。

送別正點起飛的飛機,回到六莊館時,平時八點就寢的次郎還沒有睡下,正和治榮一起在等。

“平安啟程了,他們一再讓我跟頭兒道謝呢。”恭次說。

次郎盤腿而坐,說:“是嗎,給你添麻煩了。”

這是次郎為峰子的事第二次向恭次表達謝意了。不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個到了晚年還遭到女兒叛離的老年父親形象了。恭次視線模糊地看著次郎,仿佛看著另外一個世界。

大約四個月以後,副島回國,峰子則留在了巴黎。又過了七個月左右的1960年6月15日深夜,恭次站在了國會便門前的步行道上。

四周還飄蕩著淡藍色的煙霧。路上散落著很多學生書包、運動鞋、筆記本、標語牌的碎片、撕扯下來的布條和傳單。死了一個女學生,多數學生受了傷、被逮捕。這是個等待新日美安全保障條約自然生效的深夜。

就在剛才,恭次還在銀座的希爾比酒吧見了副島一麵。

也許是心情的關係,感覺總能聽得見很大的響聲。恭次一直在擔心包圍了國會的遊行隊伍怎麼樣了,可“媽媽桑”說,現在回去太危險了,還是等國會周圍安靜下來以後再走,副島則一副放鬆的樣子。

“那個叫峰子的姑娘,真是隨她父親的血脈啊。”副島說。

“哎?怎麼回事?”恭次問。

“反正是什麼都不懼啊。見到畢加索的時候,她說:‘畢加索先生,請你在我的襯衫上畫畫吧。我就穿著讓你畫吧。’說著就把後背轉了過去。畢加索張開雙手,高興極了,說:‘我還是在前麵畫吧。’說完就把乳房那兒塗上紅色,在下麵畫了一個鱷魚開口的模樣,用彩粉畫的。”

副島想起什麼就說什麼,中間,恭次也聽到有波濤一樣的響聲從遠處傳來。

過了十二點,遊行隊伍撤退後的國會上空,靜靜地懸著一彎細月。雲粘在天上一般,紋絲不動。恭次佇立在這裏,想,去年,自己為這一條約的締結還立過一功呢。

次郎在小女兒峰子反叛、去巴黎期間顯現出的老態,讓恭次比從前更加大膽起來。盡管需要開始考慮次郎不在了以後的事情了,但楠次郎集團的企業首腦層卻並沒有把腦子用在這方麵。這不是因為害怕觸及次郎的痛處才緘口不語的,而是想象次郎不在了的情景這種事情本身就十分可怕。

另一方麵,恭次預測,如果次郎死了,自己會立刻被高島正一郎和清明他們從楠集團的公司中清除出去。雖然自己已經表示不再繼承財產,也不要什麼名分地位,但這也是太不講理了。恭次分析不出這是為什麼,但卻有一種實感——自己是異端,他們懼怕自己、討厭自己。如果有偏袒恭次的記者問到,自己就微笑著回答說:“啊,人們不都把這叫做缺德至極嗎?”肯定是這樣的,恭次甚至想象得出自己答問時的模樣。隨著年齡的增長,次郎的骨肉親情也與日俱增,他似乎也有擔心恭次孤立無援的跡象。自己最大的敵人、甚至一度是自己要打倒的目標的次郎,也是自己唯一的同夥,這說微妙也很微妙。

曾經是共產黨員、長大成人後也在寫詩等等,這些都是最初在肉體上就能感覺到不諧調的地方,可這又像是故意找出的借口。所以,即便告訴他們說,自己現在已經與共產黨沒有關係了,詩也慢慢地不再寫了,可這似乎也隻能刺激他們的猜疑心,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既然如此,離開楠次郎創建的企業集團就是了。有個大學已經邀請自己去當學者了,而且戶籍也早已經分開了,自己是自由的,也正因如此,不畏次郎、為他尚健康的時候應該讓他做的事獻策,便可以理解為以前承蒙他關照的謝禮吧。

同五島慶太領導的企業集團的紛爭中,高島正一郎為社長的埼京電鐵一方處於劣勢。相關的駿函鐵道方麵,創業時有威望的幹部也都上了年紀。這一點,和每年都招聘人才、從官廳調集要害部門幹部的東急集團相比,在人才方麵是有差距的。楠次郎的企業集團從不聘用非親非故者,而且還局限於柔道部、棒球部等體育係統。至於理由,按次郎的說法很簡單“秀才淨想著造反”,而且,“做買賣不需要學問”也是他的信條。

盡管綜合實力上楠次郎集團的劣勢令人無奈,但反敗為勝的唯一辦法,就是政治家楠次郎的手腕和鬥誌,有政府做後盾,他可以不怕被指責的後患而訴諸法律,拒絕官廳對交通、觀光、房地產事業的幹涉。

次郎的老邁已經顯而易見。峰子的反叛固然可謂發端,但宿敵五島慶太的去世則是更大的原因。去美國對總統先生轉達了日本政府關於《日美安全保障條約》修訂的希望、興致勃勃地回到日本後不久,次郎便從同鄉、通訊社常務董事外村那裏得到了五島慶太病重的消息。次郎聽後在外村麵前閉上眼睛,足有兩三分鍾沒說出話來。後來,過了很長時間以後,外村回憶道:“當時我還擔心,楠先生這是怎麼了?”據說,次郎閉上眼睛的樣子充滿了威嚴。恭次想,次郎那一定是在和死去的五島慶太對話。

此後,次郎便經常接到宿敵的病情通報,所以,那年的8月14日,訃聞傳來時,次郎並沒有太吃驚。

“我並不想追悼他。我聽說,很久以前,有個人,在和他競爭對立的公司的人死了的時候,拍了個電報說‘賀惡人之死’呢。”在接受采訪時,次郎模棱兩可地將自己做過的事和盤托出,令在場記者畏足不前。最後,用一句“我隻知道要繼續我的事業”結束了采訪。

然而,楠次郎錯了。東急集團得力於組織層和人才層的厚重,而埼京電鐵卻仰仗楠次郎的獨裁和鬥誌,次郎的錯誤便在於,他沒有看到這兩種力量的性質上的不同。

東急集團的戰鬥力和五島慶太活著的時候相比並無改變,埼京電鐵依舊苦於招架。次郎訓誡清明和清康道:“社會上都說東急現代化、有大家風範,可沒有一家企業是五島家的,而我的事業卻全都是楠家的。埼京電鐵已經上市了,可那隻是形式上的,絕對支配權還是由我一個人掌握。結構不一樣。你們可千萬不要像那些不懂經營、迷信現代化的學者和記者那樣,被那些輕浮之輩迷惑了呀。清明、清康,你們隻需繼承楠家中興之祖——你們的曾祖父清太郎的遺誌,至於世上的評判,盡可以無視它。那種東西,越壞越好。”

每每直接或者間接地了解到次郎的這種言行,恭次都要想,這個時代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時還會形成漩渦,總之是沒有定向,且移動緩慢。

在這種情況下,次郎的思想和統治手法能保持多長時間的有效期?日本就是個沒有規矩的國家,所以,在次郎的有生之年也許還行得通,但是以後,怕是該不行的時候就不行了吧,這與後繼者的實力和資質無關。恭次能注意到這些,說明他是在用冷靜的目光進行觀察和分析了。

被觀察的一方,也許早就心生厭惡了。次郎直覺敏銳,可能在心底對恭次早已有了印象——這家夥不可饒恕。

對次郎來說,準備今天提出來的、為終結箱根之爭的提案會有什麼反響呢?在開往熱海的電車裏,恭次一直在忐忑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初冬的陽光溫暖著車窗。

這兩三年,次郎每周都有兩三天要在熱海度過。這一方麵是便於波及整個伊豆地區的箱根之爭的前線指揮,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上了年紀,要兼顧想在療養勝地過周末的肉體欲求,這儼然已成為次郎的生活模式。

一般情況下,治榮會陪著他,但是幾年前開始,有時候是從老家來的女傭阿年和他同行。頭兒對阿年有點意思,他們的關係究竟發展到了什麼地步,包括老年人的性生活在內,是集團企業幹部們的一大關注點。

有時候,恭次一不留神流露出“是不是太勉強了”之類的意見,在場的高島正一郎就會批評道:“不,頭兒另當別論。恭次君真是冷眼旁觀啊。”令恭次大吃一驚。自己都討厭至極的旁觀癖會在無意識間表露出來,這還真得加小心了。恭次回顧自己最近的言行,想看看自己是否有過迷失自我的時候。於是,他隻能想到反安保運動達到高潮的6月15日晚上。那天晚上,恭次同把峰子帶去巴黎的副島分手後,到國會便門前麵去了一趟。他還記得,當時,自己被一個想法撕扯著——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到這裏來了。

車窗裏出現了泛著深藍色的大海,令人驚詫不已。過了小田原,很快就到熱海了。

恭次想起自己當議長秘書時關係不錯的荒地派詩人中桐雅夫,曾以海的藍為素材寫過一首詩。如此率真的詩作,在喜歡奧登啊、迪郎·托馬斯的詩歌的中桐來說很是少見,讀後令人很感意外,可恭次又想,中桐雖是個詩人,但也是個政治部記者,他也一定在為不得不填塞總理官邸而胸中鬱悶吧。然而,他的詩人同伴們卻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這些曲折。他們或當教師,或當專業作家,作為詩人都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