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昭和三十二年夏天,神奈川縣大磯海岸建成了一個大遊泳池,次郎帶著治榮出席了開業典禮。這是第一項從企劃到施工全部由清明承擔的工作。
大家都出去後,留在家裏的異母妹妹峰子來找我。我很吃驚,說,以為你和他們一起去大磯了呢,峰子便說:“我決定今天離家出走,所以,有些話想對哥哥一個人說說。”
“哎?你說什麼?”我摸不著頭腦,回問她說。
“峰子,我,要離家出走。我再也受不了了。”她清晰地對我說。
她曾說過她想上大學,次郎還反對說:“女人無才便是德,有學問隻能變得更任性。我憑經驗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有那工夫,跟母親學學做菜吧。”後來,連我也知道了,他們父女間一直爭執不斷。
我和父親發生過幾次衝突,當然理解峰子的心情,可同時,又很擔心——簡直瞎胡鬧,你怎麼生活啊。然而,她為什麼要隻對我一個人說呢?我有些懷疑,便問:“你怎麼不跟清明商量呢?”
“他可不成,對他自己不利的事情,他哪會同我商量呢。”峰子的語調中帶著明顯的輕蔑,“隻能是立刻就讓父親知道了,然後被製止。行李我都讓他們給我從後門拿出去,你別做聲,看著就是了。恭次哥,我走的時候,你大概還是不在這兒比較好。”說著,把手裏的便箋遞給我,說:“峰子會在這個地方。父親一定會拚命找我的,你要是覺著我快要給發現了,就告訴我一聲好嗎?”話音剛落,就轉身出去了。
這是繼孫清和我之後第三個從內部對次郎提出異議的人。我以批判的態度想,治榮生的三個孩子中,峰子雖然是女孩,但脾氣好,又聰明,是最像次郎的,她也造起了反,這可是具有莫大的諷刺意味。我甚至覺得,莫如說,也許正是因為相似,才引起叛逆的呢。我能搞清楚的,隻有一點——她的離家出走,不是出於思想上的原因。
峰子是楠家隔了很多年才降生的女孩,次郎和早就過世了的山東友梨二十一歲上生了良子之後,過了近三十年時間,才又有了這個女孩。加上治榮生下的清明、清康,次郎已經有了四個兒子,所以,峰子的降生可謂大受歡迎。
次郎前列腺肥大惡化、引起尿閉症,是昭和十八年的事情,所以,峰子一直被看做是最後一個孩子。因此,在次郎看來,為了不讓峰子受到戰敗後惡習熏染、和不良少年交往失去貞節而做的加強保護、嚴加管束的努力,反倒產生了相反的效果。戰敗時,峰子還是小學生,她是在新體製中成長起來的。我想要通過革命運動破壞掉的舊東西,峰子通過實行自由的生活方式能破壞掉嗎?如果能有這樣的結果,峰子離家出走的成功,就是我的敗北,同時也是我的勝利。
我看了看她攥在掌心留給我的字條,隻見上麵寫著:“目黑區中目黑清水町四至十三山村宅轉”。
離開家,跳到陌生人的環境中,這對峰子來說,一定會令她心生不安。在她卷入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態中時,她大概隻會同我聯係。如果這樣,既然她相信我,我就應該幫助她。屆時,我會再次成為次郎眼中的敵對者。如果是朝氣四溢時的父親,也許就會向清明、清康以及六莊館的用人們四處收集我煽動峰子的證據。那正好。我心裏還更希望他如此呢。
然而,她卻連想都沒有想到,我會背叛她,向父親通報。這是峰子太幼稚了。在她看來,我和她不是同出一母的兄弟,是個連身世都搞不清楚的人。想到這兒,我發現,正因如此,她才讓我充當聯絡人的。隻有我,在土牆裏麵,常常扮演異端的角色。有時候我也會被認為也許是在牆外,這種不確切的存在,決定了我是個還談不到什麼背叛不背叛的問題的人。可在次郎看來,這不正好可以說,楠恭次是個危險分子嗎?
父親辭去議長職務,隻留下秘書甲斐田一個人,其餘人分別回到公司後,我成了綜合房地產公司的子公司——銷售公司東京營業所所長。這個公司原來是神戶穀任社長,是個年年虧損、沒有總公司幫襯就無法決算的不良公司。
這個任命令,讓我當了秘書後關係很親近了的埼京電鐵和綜合房地產公司的年輕幹部們大吃了一驚。有人直截了當地問:“恭次,是不是和頭兒有什麼麻煩了?”也有人鼓勵我說:“頭兒一定是有什麼考慮的,暫時忍耐一下吧。”聽他們這麼一說,我依稀想到,自己也許正受到父親的冷遇。
為了讓自己忍耐所受的待遇,我想好了兩個辦法,一個是回憶更慘痛的經曆,一個是告誡自己,現在雖然不好過,過了七八年之後,可以回過頭來說,那時候真艱苦啊。
說到過去的痛苦經曆,還是要數被組織開除這件事。這種回想起無緣無故地被斷定為叛徒、並被除名的冤案,以此忍耐逆境,並通過思考將來的辦法衝淡痛苦的做法,因其界定模糊而有著廣闊的應用範圍。現在受到的歧視般待遇對自己來說還不是像周圍人看到的那樣時,我就可以自我安慰地想,總有一天,這種逆境會成為美好回憶的。
我擔任營業所長的綜合房地產公司子公司中,有一個奇怪的人物,他是楠次郎創建的企業集團的情報通,敢於毫不諱言地說我是楠次郎的兒子。這個人就是奈間島律師的外甥,負責總務人事,是個年輕的董事。他叫銀林敏彥,和我畢業於同一所大學。
一天,他表情嚴肅地說:“有事要求您。請恭次君也像清明君那樣和頭兒低低頭,搞好關係。隻要您肯試試,剩下的我們負責。”
我有些不解,不知道這種時候我該采取什麼樣的態度。也許,我沒有完全明白銀林的話的真正意思。遇到這種情況,我最感到為難的是,我不知道銀林、銀林的叔父奈間島律師以及自稱是我一夥的人們對我的身世究竟了解到什麼程度。我想,即便他們可以推測出我是楠次郎的兒子,但對於對方、也就是我的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女性、和次郎是怎樣的關係才有了我等等問題,就算是可以推定,也拿不出確鑿的證據來。我不知道銀林所說的“低低頭”是指什麼樣的行動,但如果在根本關係不確定的情況下貿然行動,說不定就打草驚蛇了呢。而且,這種行動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做不來的事情。
可是,這是個多麼可悲的世道啊!獲得地位、為增加財富巴結有權勢者,就能改變自己的思想嗎?我反省自己,之所以能夠不熱衷於獲得成為人們共同目標的所謂地位和富足,是因為這種不熱衷本身就是傲慢的證據。我也認為,自己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得到好處了。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按照銀林他們的請求去行動。有看法認為,當議長秘書時期,是我和父親的蜜月期。
不當秘書後,正當父子關係進入膠著期之際,峰子出走了。
我想,峰子的去向早晚會給找到的。看著和父親極像的峰子,次郎也時常覺得她有很多長處,諸如包容力、不拘小節等等。不拘小節這點,在這次的出走事件上,是作為缺點體現出來的。六莊館用人那麼多,還有綜合房地產公司的神戶穀這樣的調查專家,她留下的足跡會馬上被發現的。
結果,峰子和楠家一家之長次郎交涉時,我便要成為她的代言人了。
孫清的妻子善子出於爽直的性格,常開開玩笑、直抒意見,成了次郎的眼中釘。戰敗後不久,六莊館裏就舉行過類似取證會的情況彙報會,並最終形成了前麵提到過的那份筆錄:“正如以上所列,離間父子是為了將其他弟妹掃地出門,策動女傭及秘書叛離主人,是為了在找到讓自己自由的心腹之前物色人選。”次郎以此脅迫孫清,要麼和善子離婚,要麼離開楠家。後來,民法和世風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次郎主宰的世界的文化卻並沒有任何改變。我覺得自己的立場和當時的孫清妻子是一樣的,也一定會被斷定是個“將其他弟妹掃地出門”的分裂主義者。這個罪名,黨就曾經扔給過我。回顧過去,隻有一點是我所覺得奇怪的,那就是,孫清夫婦事件那會兒,隻有我,一次也沒有被次郎審問過。
這一次,父親一定會感覺到,我是指使峰子出走的罪魁禍首。他絕對不會想到,自己過於嚴格的管束和不合時代潮流,才導致了和自己性格相似的峰子的叛逆。父親從不將自己客觀化。他定要認為,我是犯人。隻是,父親基於這種判斷會對我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則是個未知數。
我推測,後世的傳記作家如果以孫清妻子的事件為素材,撰寫楠次郎傳記的一個章節的話,也許會寫道,為避免戰敗的影響波及自己的領土,楠次郎先下手為強,加強監管,並首先清除了孫清的妻子善子。
他的舉動其實並非如此理性。如果出於本能的行動被看做是理性的,那豈不是搞不清楚次郎是野性的還是理性的了?
如果按照傳記作家的方式進行分析、預測,他是要重新勒緊任議長期間一度放鬆了的緊箍咒,於是才把矛頭對準了我。這是因為,作為秘書,我立下了赫赫戰功。尤其是對次郎來說,家庭和企業一樣,都是他自己的疆土。
如果是這樣,我就離開楠家。在戶籍上,我已經離開了,所以隻消將身體搬移到六莊館以外的地方就是了。
於是,我想,父親為什麼還不追究我呢?孫清妻子的事件那會兒,父親也避開了我。說來也是的,頗受父親疼愛的治榮的三個孩子都挨過父親的打,可父親對我卻沒動過一手指頭。小時候,倒是有幾回,父親朝我直衝過來,卻又在我麵前停下了,就像他有什麼可懼怕的。
如今,我覺察到這些,便覺得父親有些地方對我總還是很客氣。正如銀林指出的那樣,態度冷淡的不是我,而是父親,他對我疏遠而見外。
我預測,如果父親因為峰子的事情暴跳如雷、甚至動手打我,那麼,我和楠次郎的關係就會一下子親近許多。這不是我暗自期待著的嗎?
出走的第三天,給峰子搬運行李的運輸公司被找到了。這是綜合房地產公司的神戶穀命令部下將六莊館附近的運輸公司挨個排查的戰果。
那天晚上,神戶穀來到恭次房間。
“峰子的去處我們找到了,在中目黑。”神戶穀說著,把寫有山村家地址、門牌的字條遞給了恭次。
恭次看了看,問神戶穀:“這個山村家,是小公寓?”
“是的。裏麵住的都是從地方來的準備考大學和預備學校的學生,也有在澀穀一帶做小姐的。峰子的房間緊挨著正麵入口,在左手邊,六張榻榻米大小,帶個小廚房。”難怪神戶穀說他查得一清二楚了,他一邊擺出事實,一邊用讓人感到被蔑視、被懷疑的探尋的目光,眼都不眨地盯著恭次。
恭次這才在心裏畫問號——神戶穀來自己的房間,到底是要說什麼呢?
“哎,這個峰子啊。”恭次說著,神情疑惑地看著神戶穀。
“其實,接下來的事情就成問題了。頭兒說,扯著拽著也得把她弄回來,可她要是不肯,我們又不是她的家人,也不能闖進人家裏去啊。如果不是峰子肯見的人,是沒辦法把她拉回來的呀。”
“清明君不就挺合適嗎,是她親哥哥,人也機靈。”恭次說。
神戶穀摸摸脖子,說:“頭兒說,想讓恭次你去跟她談談,他說,這類事兒你幹得漂亮。”
到底是這麼回事兒。恭次暗自點點頭,故弄玄虛地說:“這可不太好辦啊,我沒什麼把握。我和峰子小姐都沒太說過話,她又是早有出走的準備,我不能保證‘不辱使命’啊。”
神戶穀壓低了聲音,說:“恭次君,峰子有這個啦。”說著,他豎起大拇指,左右晃著拳頭。
恭次隻好默默地注視著他。
“頭兒一聽說峰子離家出走了,就馬上站起來嚴肅地說:‘哼,這家夥有男人了。’讓頭兒給說著了。是峰子學英語會話那家學校的老師,一個姓鈴永的小混混。那個小公寓,八成也是這個人給找的。”
恭次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事態。自己是早就沒有這份熱情了,還以為峰子是要反抗楠次郎的家長式的、半封建式的壓迫,便稀裏糊塗地要幫助她,看來這都太抽象了。
“啊,這樣啊,這就更不行了。”恭次在神戶穀麵前嘀咕道。恭次有一種被峰子出賣了的感覺,並又一次想到,峰子是家裏最具有楠次郎基因的人。
“不過,這個鈴永的事兒我沒對頭兒講,不好講啊。這點,也拜托恭次君吧。”神戶穀說完,就站起了身,一副隻此一件、別無他事的樣子。
四天前,大家是在吃晚飯的時候得知峰子離家出走的。叫她也沒人答應,忐忑不安的治榮到她房間一看,發現她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承蒙長久關照,峰子即日起要自立了,非常感謝。我會好自為之的,請不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