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選送他出來的在野黨眾院議長的秘書這個履曆,居然能如此抹消“瑕疵”啊,恭次心裏怪怪的。這時,恭次腦海裏掠過一個念頭:沒準兒,父親是想讓自己看看美國,而讓自己最終褪去共產主義的顏色?然而恭次並沒有認為這是“天下父母心”,反而覺得,這也是白費。
鈴永回岡山後大約過了一周,峰子不見了。這次倒是堂堂正正地給治榮留下一封信,說去岡山鈴永老家了。——“媽媽您也是和自己的第一個男人邁過了重重矛盾才走到今天的,所以請您理解峰子這次的決心。
“在父親看來,鈴永可能是個毛頭小子,有很多令人操心的地方,但我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請您原諒峰子吧,峰子讓您擔心了。祝父母大人身體健康。”
“我上岡山去把她給領回來。”治榮情緒激動地說。
次郎不快地製止道:“甭管她!上回不也是嘛,就當沒有她!”隨後又叮囑道:“都是她祖母的壞基因!不是說隔代遺傳嗎?你甭管她!”
在恭次看來,峰子這樣大膽的行動是清明和清康所不會有的,所以,似乎莫如說這最是秉承了次郎的血脈。
由於峰子不見了,六莊館似乎比原先更安靜了。就在這時,次郎的長女良子,抱著剛剛出生不久的女嬰出現了。這孩子是良子的兒子高島正太的女兒,清子這個名字還是次郎給起的。當了奶奶的良子是次郎二十一歲上和所娶發妻山東友梨生下的女兒,所以,清子的出生,使得次郎一躍而成了曾祖父。
“奶奶是我二十一歲時生的女兒,要是早點兒生小孩,我還能見到曾孫的麵兒呢。清明和清康也要加把勁兒啊。”次郎喜笑顏開。
“討厭,一叫奶奶,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良子嘴上這麼說著,表情卻也是朗朗的。她的丈夫高島正一郎和她一樣,覺得再怎麼著也是次郎發妻的血統,心裏懷著驕傲、自豪的情緒,話裏話外帶著一點輕視治榮的意味,而峰子的出走更增強了這種傾向。
良子他們喧囂著,熱鬧著,而房間的另一側,卻要安靜得多。恭次移動視線,看到坐在治榮身旁的清明,正用因嫉妒而發黑的目光看著每當被次郎抱起就嚇得發出聲音的清子。恭次見狀心想,這哪行,卷入到這個漩渦裏去可要麻煩。他知道,清明毫無疑問地繼承了次郎的嫉妒心,而且比次郎要強烈一倍。雖然這種嫉妒之心有時候會成為一種才能,但現在,它一定指向了突然出現並集次郎的寵愛於一身的清子,且變成了對借峰子出走之機抱孫女來的高島夫婦的憎恨。
想著想著,恭次覺得有些無聊,因為他覺察到,嫉妒原本就不是那種依憑合理的判斷而生而滅的情感。不過他又想,這種情感也不都起壞作用,如果適度地刺激一下競爭心,嫉妒心也不是非要摒棄不可的東西。可自己會對什麼產生嫉妒之心呢?既然活著,就總會有豔羨別人的感情。
清明完成了大磯遊泳池的工程,並依此成功確立了自己在綜合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地位,讓埼京電鐵內支持恭次的年輕幹部們十分遺憾。恭次有些困惑了。雖然也想流露出一點遺憾的樣子,但又沒能產生那種咬牙忍耐的情緒。盡管他知道這種反應似乎與傲慢有著相通之處,必須要做一些隱藏。
把兩周的準備時間估計在內,恭次也得在12月25、26號離開日本了。隻要過了聖誕節,新年美國隻放一天假,無甚大礙。楠次郎已經請治榮的親戚當副社長的商社在自己訪美時幫忙,所以,恭次隻消先行訪問這家商社的紐約分社即可。同時,他也查到,一個高中同學正以研修生的身份在美國證券公司工作。飛機是泛美航空公司有四個螺旋槳的大型客機,經由夏威夷、聖弗蘭西斯科、芝加哥,最後終於在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在紐約著陸了。這是一條漫長的旅途,進入美利堅合眾國以後,也要飛很長時間,而且,西海岸和東海岸竟有近六個小時的時差,這都讓恭次吃驚不已。過了芝加哥,眺望著漸次轉亮的地麵,恭次用近乎樸素的憤慨之情想,禦前會議上決定開戰的陸軍和海軍首腦,大概一次也沒有來過美國。
紐約冷風瑟瑟,陰雲低垂,以至於看不見摩天大樓的頂端。
聽說占領日本的聯合國軍隊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使用的是上麵的一層樓,次郎和麥克阿瑟的會見也早已訂好,所以打前站的恭次便決定住進同一個沃德爾夫·阿斯托裏阿飯店,並選擇了最便宜的房間。
飯店的接待人員盯著恭次上下打量,告訴他:“我們酒店是預付款製。”
就在恭次正要付住宿費時,商社紐約分社的須田停好車,進得門來,不歇氣兒地說:“老板要見麥克阿瑟元帥,他是來打前站的。他的老板是前眾院發言人,是老板的兒子。”
接待人員說了句稍等,就進裏麵去了。須田說:“這個國家啊,不管什麼事,你不清楚地表達自己的主張,就會受到輕視,那就虧了。”
正說著,接待人員回來了,語氣謙恭地說:“對不起了,我們接受了您的預約,所以費用可以等您離開的時候再算。”
須田看了恭次一眼,點點頭,好像在說:“是吧?就這樣吧。”
恭次隨須田來到街上,邊吃午飯,邊說明了楠次郎此次的訪美計劃,告訴他:“最大的重點是能否見到艾森豪威爾,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先到這兒來的。”
在恭次與次郎會合、見麥克阿瑟、抵達華盛頓之前,須田會一直陪同他們,並兼做翻譯。
“啊,這個,艾森豪威爾的事,我們能不能幫上忙……”須田有些打退堂鼓。
恭次於是解釋說:“不,這事兒由我們來做。在東京時我們和外務省一交涉,人家生氣了,說我們無知,說是總統正忙於中期選舉。所以,我們決定使用宣傳廣告代理商。表麵上是參加萊姆尼察將軍女兒的婚禮,所以也可以從將軍那方麵和總統聯係了。”
聽恭次這麼一說,須田現出一副一塊石頭落地的樣子,但又以前輩的口吻擔心地說:“這樣能順利就好啊,不過,外務省不會找別扭嗎?日本的官廳都是一樣的,決不會幫助民間,但你要不事先通個氣兒,事後會很麻煩的。”
“也許會吧。”恭次眼前立刻浮現出外務省分管美國事務負責人的樣子:表情冷淡地甩出一句“無知”,沒有一點要和上司商量一下的意思。但也隻好這樣了,恭次對官員的生態沒有興趣,今後也不打算和他們有什麼往來。
從第二天起,恭次便和商社的須田以及晚一天到達的埼京電鐵涉外部長一起,在生疏的美國開始奔波了。他們決定,和麥克阿瑟的助手就楠麥會談的內容進行調整,準備記者招待會的發言大綱。下午,又約見了剛剛成立的日本經濟界駐紐約會長,請求他們召開一個歡迎楠次郎訪美的聚會。
次日,他們請求那家叫做H&N的宣傳廣告代理商的遠東負責人設計楠次郎·艾森豪威爾的會談。這家代理商有很多人都是國務省出身,它的存在,還是支持恭次的東京某外資公司的幹部告訴恭次的。也許是因為風傳恭次在楠次郎創建的企業群中懷才不遇,恭次在外麵很多行業都有支持者。這很難能可貴,但這也刺激著次郎的猜疑心。
H&N的遠東負責人就次郎訪美的目的提出了深入的問題,對他在日本政界的影響力做了毫不客氣的試探。恭次順勢將事實和自己的推測結合起來,說明道,楠次郎是個徹頭徹尾的親美派,正在推進保守聯合,有岸信介首相的親筆信,想就明年修訂安保條約事宜與美國政府進行探討。
恭次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拚命地和靠近美國體製中樞的人們交鋒,在這種交鋒中,自己正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然而,這隻是一種感覺而已,對他來說,沒有多餘的時間從思想上去挖掘自己所做工作的意義。有些事情是不能反芻的,考慮思想意義是有害無益的。恭次認識到,隻有使用智慧和讀懂對手心理的技巧達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他想,自己在紐約開拓出的、深入美國體製的方法,對誰、包括對楠次郎也決不能泄漏。恭次還想,當翻譯的埼京電鐵涉外部長雖然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但翻譯和把握內容完全是兩碼事,可以不用理會。
主要的準備工作都在年內做完了,恭次在飯店迎來了新的一年。
31號晚上,紐約下起了大雪。元旦中午,恭次給在證券公司研修的同學打了電話,得知他的單身新年也正過得無聊。他邀請恭次去他家裏,準備晚上找幾個在這兒的人聚一聚。
他家位於到第三大街的一角,從飯店附近坐地鐵上行兩站即可。他說走路就是一個街區,所以恭次以為沒什麼大不了,不想卻大錯特錯了。恭次在堆著雪山一般的積雪、整個街道冒著集中供暖的白色蒸汽的路上一步一滑,走得極為艱難。
進了那棟三十六層樓的他的房間,那可就是另一派天地了。幾個三十歲前後的畫家、作曲家、商人,正夾雜著日語聊得海闊天空。
恭次想起了八嶽高原療養院的尾林夫人,盡管性質完全不同。也許,在遠離嫉妒、狹隘的手段和處世哲學正走俏吃香的日本社會,可以無拘無束地談論將來等方麵二者是相似的。隻是,聚在這裏的人們很年輕,考慮事情不很深入,也正因如此,他們才充滿活力。想到這些,恭次意識到,不知不覺地,自己的心已經開始老了。
過了年,恭次在紐約迎來了次郎,並在同一飯店被稱為塔的供長期逗留者用的套房裏見到了麥克阿瑟元帥。
次郎對元帥說:“您離開日本太早,導致日本至今尚未形成一個健全的體製。”
“我的一生當中,在日本度過的六年時光是印象最深的一段時間。”元帥滿意地點點頭說,還希望他們回去時到“日本廳”去看看。次郎事前從日本寄來的禮物——一個用緋紅色皮條串連的鎧甲——也應該裝飾在那裏。
會談大約進行了三十分鍾之後,一行人去了“日本廳”。隻見裏麵擺放的美術品、古董琳琅滿目,豪華絢爛,令人驚詫。恭次想象著政治家和財界大亨們和過去的大名向將軍家朝貢一樣,在元帥麵前魚貫而入、呈上贈品目錄的情形。恭次隻記得麥克阿瑟元帥在和楠次郎的會談中說過一句“天皇是個不錯的政治家,他和吉田的配合令人佩服”,並在次郎臨走之際就明年總統大選的形勢問及“肯尼迪這個人如何”時,隻答了一句“太年輕”。
鑒於次郎已經年逾古稀,所以決定,第二天,通過商社的須田請來日本按摩師,好好放鬆一下。年輕時,妻子阿櫻帶他看過幾次戲,可得了尿閉症、事業也日趨忙碌以後,這也沒的看了,戰敗後更是連歌舞伎都沒有看過。如今,妻子治榮也懶得出門了,有時婦女雜誌記者問到“最喜歡的事情”時,隻好回答說“孩子們都大了,我就喜歡織毛活兒”,令記者們倍感失望。
體力恢複後,次郎和恭次以及從羽田機場一直陪他過來的八角一起,連同商社的須田,去往華盛頓,依照H&N公司製訂的計劃,訪問了白宮。
在那裏,次郎對笑容滿麵的艾森豪威爾總統充滿誠意地舉例說明了日本人是多麼感謝美國。“關於明年的《日本安全保障條約》的修訂,想必您也聽到了一些不同意見,但我們無論如何希望還是在曆來政策的延長線上進行考慮。這是岸信介首相的親筆信。”說著,他拿出一封信。
與麥克阿瑟不同,艾森豪威爾總統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尊大之處,是個可愛可敬的將軍。從旁望去,恭次不禁欽佩地想,難怪他能成為歐洲戰線上攻破納粹軍隊的將軍,他一定是德高望重的。總統對恭次也照顧頗周,請他入座。
然而,次郎口裏剛說出明年修訂條約的事情,房間裏的空氣立刻緊張起來,恭次的心也懸了起來。恭次想,這種場合,自己是絕對不可以提出異議的,不僅如此,自己還必須對父親反共親美的陳情式主張表示讚同,並在事實上做出了這樣的動作。恭次告誡自己,這種場合,你在場的事實是絕對會留下的,也應該留下,而證人,就是嘴上說著從未打算放棄共產主義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