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那該是白天很長的季節,但此時,已經接近黃昏了。次郎氣得發暈。這首先是一種樸素的憤怒——隔了這麼多年才有個女孩,我那麼疼她,這叫什麼事兒啊!然後,他就想,是誰唆使的?她說想上大學那時候起就有些不對勁了,會不會是孫清、是那個善子鼓動的?接著,懷疑的目光就像在夜空中搜尋的探照燈一樣,停在了恭次身上。

治榮隻顧著驚慌失措,清明和清康除了順口說一句“怎麼又來了”、“真混”,也閉了嘴不言語。次郎想起來還餓著肚子,就說:“先吃飯吧,就是擔心也沒轍啊。”說著,拍拍手,示意正在那兒嘀嘀咕咕的女傭們開飯。

“對不起,出了這樣的事……”治榮兩隻手絞在一起,說。

“甭介意,混賬東西你甭管她。”次郎扔出這麼一句,卻還是覺得放心不下,就自言自語道:“楠家養不住女人呢,怎麼回事兒呢……”

這都是從次郎的生母在丈夫死後回了娘家開始的。良子的母親山東友梨不到三十歲就病死了,孫清的母親岩邊苑子出逃,恭次的母親和自己訣別,就連和沒有生育的阿櫻,也迫不得已落到非離婚不可的地步。現在又是峰子離家出走。其他的倒是有不少女人出出進進的,但除去人生領路人平鬆攝緒,沒有一個自己可以以心相許的人。最後剩下的,就是眼前這個雙手絞在一起、向自己道歉的治榮。

幸好她生了兩個健康的男孩。清明和清康還好。有沒有才學不是問題,智慧的部分自己會悉數傳授,隻要他們好好照自己說的做就是了,重要的是要有對楠家的奉獻之心和感恩之念。

“甭介意,清明和清康隻要聽我的話,就會走運的。不要擔心了。”次郎和善地看著因妹妹惹禍而緊張不已、坐得規規矩矩的清明和清康,指示道:“隻是,要提防著老婆點兒。我會給你們挑好的,你們得聽話。”

這時,次郎愛吃的雞肉火鍋上來了。考慮到次郎性子急,材料都已經放在鍋裏,處理得馬上就能入口,需要添的材料都碼在了盤子裏。不用說,量足夠了。

“開始我想,天兒熱,不知道合不合適,可又一想,還是添精神兒的東西好。這是長浜的雞肉店送來的。最近什麼東西都是冷凍的。”治榮解釋道。

“這可是夠奢侈的啊!來啊,快吃快吃!”次郎故作興奮地說。

通過神戶穀接到把峰子帶回來的命令後,恭次第二天就沒上班,去了中目黑的山村家。打開大門,恭次按響了左邊房間的門鈴。峰子露出臉來,見是恭次,便用放心的聲音說:“啊,是恭次哥啊。”

裏麵有一個背朝門的男人,看上去三十歲左右。峰子一瞬之間顯得有些猶豫,但馬上介紹道:“正好,這是這次幫了我很大忙的鈴永先生,這是我哥哥。”

那個男人嚇了一跳,肩頭一抖,轉過身來,手放在榻榻米上,行禮問候,自報家門:“我叫鈴永,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恭次也如法炮製,回禮道:“我是楠恭次,這次峰子多虧您幫忙了。”然後對峰子說:“這兒已經被發現了,他們查運輸公司查出來的。”

峰子倒吸了一口氣,鈴永就更慌了,目光在窄小的房間裏掃來掃去,仿佛要找出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

見鈴永這副樣子,恭次很失望,事先準備好的、想見到峰子後說給她的那些鼓勵的話也咽了回去。

恭次想,他們倆長不了。眼下,為了不至於讓峰子受到傷害,出現殉情之類的後果,隻要不給他倆機會就行了。於是,恭次說:“很快他們就會趕來的。倒是也有辦法在他們來之前離開這兒,不過,鈴永先生的事兒他們好像也知道了,還是得加小心。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堂堂正正地和他們見麵,既然你們倆都有這份心思,就在楠次郎麵前直說吧。”

峰子聽了,說:“還是直說了吧,阿哲。”

鈴永有個相當不錯的名字:哲太郎。這會兒他卻沉默著。

恭次逼他道:“怎麼樣,鈴永先生?峰子是這麼說的,你選哪條路啊?”

鈴永依舊低著頭,不論怎麼催他,也是不開口。

“如果需要時間考慮,那我這就回去了。峰子還沒有選舉權,六莊館認為她是被誘拐了呢。”恭次說著,站起身來。

鈴永這才開了腔:“等等,沒那麼嚴重啊。”

“我也那麼想的。這可是很嚴重的。為了這個嚴重的事情不至於成為現實,我才勸你們倆的。隻有這樣了,都沒有時間讓你們猶豫。和我一起走吧。”恭次對峰子說。

峰子站起來,仿佛受到她的影響,鈴永也站了起來,可他立刻跑到房間一角去,打開化妝包,打起發蠟來。

等鈴永拾掇好他的頭發後,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

坐在車裏,恭次心想,好可笑啊,和票據詐騙事件的時候差不多嘛。又想,要是淨幹些這樣的事,我可就成不了什麼大器了。

到了六莊館以後,恭次把他們二人帶到接待室,自己就進了次郎辦公室。次郎正和奈間島、八角、綜合房地產公司的中島,在穿越十國嶺的機動車專用公路的大地圖上指指點點、密談著什麼。

恭次毫不理會地徑直來到次郎身旁,小聲彙報說:“我把峰子領回來了,那個男的也一起來了。”

次郎“哦”了一聲,說:“中島,你們在這兒先商量著啊。”說著,起身向麵朝庭院的寬房簷下走去,邊走還邊問:“那男的什麼樣?”

恭次有些使壞、卻也誠實地報告說:“不怎麼樣。不過,倒是挺肯學的,靠自學當上個英語會話學校的老師嘛。他要肯努力,頭兒調教調教,我想也許能有一些改變。”

次郎抬起頭,向接待室走去,臉上現出一副集中精神考慮該怎麼辦的嚴峻表情。

不一會兒,傳來拍手的聲音,甲斐田被叫出來,鈴永哲太郎則跟在甲斐田後麵,從接待室裏出來。

第二天,鈴永就被安排住進了恭次原先住過的網球場旁邊的那間小屋,並以六莊館秘書的身份開始了工作。好像有話說,隻要他好好幹,讓次郎看得過去,就認可他們的婚事。

然而,早上四點半起床,灑掃庭除,蒔花弄草,幫助次郎給相關公司的幹部打電話,九點左右才能吃得上早飯的日子,廟裏修行的和尚還不知道過得來過不來呢,反正對於鈴永來說,無異於突然被處以體力勞動的刑罰——他可是過慣了下午才去英語會話學校上課,一個半小時按兩節課拿錢,一周想休息兩天就可以休息兩天的生活。

次郎呢,想辦法提拔了鈴永,便一個勁兒地向聚在六莊館的楠集團公司的人們吹噓他的長處。他一會兒說:“這孩子靠自己的勞動生活,還挺有想法的。他把報紙裏夾的廣告切得整整齊齊的,用背麵做記錄紙用呢。”一會兒又說:“他英語相當厲害呢,雖然還到不了埼京電鐵涉外部的程度,但一般的,鈴永就夠用了。”褒揚之聲人人都聽得見。

次郎並沒有禁止他和峰子見麵。鈴永一心要找回因生活的突變和嚴格的突擊教育而形影無蹤的自信,便頻繁地摟抱峰子,被六莊館的秘書們視為異端。

“那家夥是要誑騙不諳世事的小姐,以此飛黃騰達呢。”

“頭兒看不見的時候,他淨是偷懶,真叫人惡心。”

諸如此類的流言很快在六莊館擴散開來,以至於鈴永有事求到誰了,大家都裝作忘記了的樣子,互相推諉,讓他為難:“啊,這事兒啊,那別找我,你跟甲斐田說去吧。”他為此眼窩深陷,眼圈發黑,麵容憔悴。

鈴永就這樣忍了一年。恭次開始琢磨,他也該差不多了吧。於是,有一天晚上,恭次都要睡下了,鈴永來敲門了。他一見恭次,就一下坐在地上,將握成拳頭的手背揉著眼睛,哭著說:“對不起,我不行了,我受不了了,這樣的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恭次讓他給鬧得有些不知所措,連忙扶著他的肩頭,斜瞪著他說:“你說過不下去了,那你打算怎麼辦?哪還有別的什麼辦法!”

“我回岡山,讓我回去吧。”鈴永哀求著。

這給恭次出了道難題。

“你跟頭兒都說了嗎?峰子也一塊兒走?”

聽恭次這麼一問,鈴永又哭起來,抬起頭哭訴道:“我沒法兒說啊,不過不是因為害怕啊,人家這麼抬舉我,我是恨自己缺乏忍耐力。恭次君,你給我去說說吧,求頭兒答應了吧。”

聽了這話,恭次忽然很佩服鈴永。又會說,又聰明,峰子一定是被他這一點吸引住了。

“我知道了。你起來坐椅子上想想辦法。”恭次說。他覺著自己已經沾染上了秘書習氣,但也並沒有感到很討厭。而且,看見鈴永這樣子,也無法一推了之地說:“你纏著我也沒用。”他們小聲商量了三四十分鍾,終於決定撒個謊,由恭次對次郎說:“鈴永君在六莊館一工作,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多麼懶惰,他非常感激,說想向家鄉的母親彙報一下詳情,讓她高興高興。下個月7號是他父親的忌日,他自己不好說,所以想通過我征求一下您的意見,希望能得到您的批準。”

恭次對鈴永說:“咳,不行就算了,反正試試看吧,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鈴永就在剛才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可現在卻是一副完成一件工作一樣的神情。恭次見鈴永這樣,心想,這也是一種本事啊。

聽了恭次的話,次郎立刻就表示理解,說:“是啊,孝順父母是大事啊,讓他去吧。”隻是,和內容相反,語調顯得有些冷淡。

次郎甚至沒有叮問峰子是不是留下。他和恭次是有共識的——峰子一直待在六莊館,結果就隻能是和鈴永分手。

當時,次郎眼前一浮現出鈴永那高高蓬起、抹著發蠟的大背頭和瘦骨嶙峋的臉頰,就想起了早逝的弟弟裕三郎。接著,又想起了在政界相當於自己大哥的永井柳太郎的外甥、綜合房地產公司子公司社長、死於交通事故的永井外吉。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次郎感到一股寂寞之情襲上心頭。

次郎打斷聯想,看著眼前畢恭畢敬的恭次。恭次這次也還是扮演中介人的角色。雖然不知道他心裏究竟怎麼想,但用好了,是能派上用場的。和我倒是沒什麼問題,就是和清明、清康處不好。也可以考慮讓他向實業以外的方向上發展,這樣,去搞政治也是個辦法。隻是,要是一不留神在政界獲得成功,就有成為心腹之患的危險,所以這也還得好好考慮考慮。

咳,讓恭次走哪條路是以後的事了,次郎迅速收拾起散散落落的亂心思。

另一方麵,恭次卻在想,次郎這次也沒有發火,沒有揮著拳頭叫罵說,唆使峰子出走、放鈴永回岡山老家的就是你啊。不過,倒是也沒有必要特意來打我啊。

次郎見到恭次,突然吩咐道:“明年一過了年我就要去見艾森豪威爾,你先做點兒準備。”這個命令下得很突然。次郎見恭次臉上現出驚訝的表情,便解釋道:“多虧了美國,咱們才撿條命。對這樣的恩人,最近失禮的事情太多了。日蘇恢複邦交就是其一。我很氣憤,主張辭去議員職務,但又被岸信介挽留了下來。這次,萊姆尼察將軍的女兒要結婚,他希望我代表日本出席婚禮。”

這些話在恭次聽來,似乎還包含著“你是多虧了我,才撿回條小命兒”的意味。

恭次還記得兩年前的事情。眾院通過日蘇恢複邦交的共同宣言那天,次郎鐵青著臉回到六莊館來。共同宣言以壓倒多數的票數得以通過,就表明它和次郎提倡的保守聯合是具有截然不同的性格。

吉田茂時代,沒有同反對派鳩山一郎建立親密關係,也使得次郎在政界的影響力有所下降。次郎盡管不是國際派,卻又不想變成國家主義分子,他的這種姿態,在政界是很難被理解的,他給起了個名字,叫鄉土派。

盡管如此,在作為實業家的姿態的延長線上,他以“不事二主”的信條為原則,因此作為政治家的活動範圍一年比一年小。

盡管都知道沒有必要堅持辭任,但如果沒有人認真地挽留,這出戲是散不了場的。恭次記得,自己曾以如此清醒的目光,看著岸信介為挽留楠次郎收回辭呈跑到六莊館來。盡管他明明知道,這種具有諷刺意味的態度是死心眼兒所無法匹敵的。

次郎在岸信介的鼓勵下決定去華盛頓。父親要去見艾森豪威爾是他本人的自由,但恭次預測,美國是不會發給自己入境簽證的。他曾聽人說過,一旦記入共產黨員名單的人,按照美國法律是不會發給他簽證的。如果是這樣,一切就都盡人皆知了。恭次這麼一想,心裏竟很奇怪地冒出一個念頭——不妨申請一下試試看哦。如果一切大白,自己在楠集團就待不下去了,隻好回到自己本來的地方去。雖然還不清楚究竟哪兒是自己本來的地方,但好在已經恢複了健康,進出版社什麼的倒是未嚐不可。開始這段時間,臨時幹幹也行啊。總之,想讓自己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恭次想,如果簽證不批,解釋一下是因為參加過學生運動就是了,接著,他又想去阿櫻(她現在恢複了父姓,叫田之倉櫻了)那裏談談這件事。然而,恭次竟然一次也沒有被傳喚,就被批準入境了。他覺著奇怪,但想想是用自己的本名申請的,也當然就沒有了被拒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