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種自信給了楠次郎以巨大的力量。隻是,不隻是他一個人這樣,這是世上領導人共有的特性。我時常認為,自己是為了解社會背後的真相、了解學生時代把我打倒在地的力量究竟是什麼東西才當這個秘書的,那裏麵有一些東西是用科學理論無法分析和把握的,雖然它給人一種晦暗、怪異的感覺,但是,既然它握有實權、正統治著日本,那麼隻把它看做是反動的、是舊體製、是前民主主義而將其從外部斬斷,這個世界是不會有任何變化的。
由於將來當個學者也是我的選項之一,所以我把當秘書時每天留意到的事情都盡量記在本子上。在這個意義上,國會這個地方的觀察資料可謂豐富至極。而最初向我通報《婦女新聞》動向的議長辦公室的常客熊井慎之助等便是重要的領航員。
雖然我並不知道父親把熊井慎之助看做是出家人,但八角告訴我議長對熊井的看法時,我卻能夠理解,想來這都是當然的。對父親來說,不想飛黃騰達並為之付出努力的人都是愚民,其中勉強可以不受輕視的,便是那些出家人。然而在我看來,那些為出人頭地而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人無一不是粗野的凡夫俗子,而受八角和甲斐田秘書冷遇的院外團體的熊井慎之助則是個令我感興趣的人。按照我的分類,他很像我在城北地區當組織幹部時認識的自由勞動者郡山弘史,此人曾把祖輩傳下來的仙台的酒類批發商店的資產捐給了黨,自己則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在為了年輕時執著的夢想而斷送了一生這一點上,我和他們是同類。對此,我暗自早有認識,隻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而已。
熊井也曾為了愛情而讓出了身為地方政界權威人士的父親的地盤。
“我第一個老婆啊,是縣議會議長的孫女,人長得漂亮,我就給迷上了。議長撚著山羊胡子說:‘把你父親的地盤讓我兒子用用吧,然後我找機會把你推舉到國會去。支持孫女婿,也是當然的嘍。’那時候我們正談婚論嫁呢,於是我就退出了縣議會的選舉。我之所以聽了他的話,還不是因為我想和他那孫女在一起!”熊井說著,還不停地點著頭,好像是在再一次說服自己。
這些話是熊井陪同眾院議長參拜伊勢神宮那天晚上在住處主動對我講的。聽了以後,我重新打量了一下熊井,意識到他年輕時可能是個儀表堂堂的男人。
然而,他隻在輔弼選舉中入選過一屆國會議員,戰敗後還因此被解除了公職,此間執縣議會牛耳的前麵提到的兒子參加了選舉並一舉當選,從此熊井便不再有出場的機會。此後的十年,他就一直是議長辦公室裏的常客。他為人善良,據說現在每個月從議員兒子那裏領一點補貼。
“那,那個夫人後來怎麼樣了?”在伊勢的住處,我一邊給他斟酒,一邊問。
“死了唄。”熊井答道。停了一拍,他突然抬起臉,說:“恭次啊,人這東西啊,總要死的,而且要變老。”說完,又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補充道:“她這一死,我覺得自己好像上了個大當似的。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覺得,她死得挺是時候的,在還沒到人老色衰的時候死了挺好的。”
熊井總是穿一條又肥又大的褲子,說話的時候比議員還有政治家派頭,對他這些掏心的話,我不禁聽得入神。我覺得,他比我活得有人情味多了。
我也在想,自己對人和人的關係大概是過於漠不關心了,不論是父子關係還是朋友關係,都有些不負責任。我是有意用漠不關心的外衣包裹著肉身的生活方式,不讓血液流動。這種性格,在療養院時代的態度上就有所體現了——即使一個疑為生母的女性身患不治之症,也隻是向歌人高田打聽一下情況而已,而沒有任何其他舉動。也許還是學生黨員那會兒,體味了太多的組織的冷淡,才使得我的這種性格更冥頑不靈的吧。
這種性格,也許是對楠次郎人際關係過剩的一種反動吧。學生時代曾熱衷於運動,也是因為想從內部突破冷漠的外殼。破殼的力量,於雛鳥是生存的本能,於人又何嚐不是如此?!這也無可厚非,因為在土牆上掏洞觀望過往霸主的隊伍也是出於生存的意誌,其中還包含著嫉妒、野心、憎恨和迷惘。我其實完全可以更輕鬆地聽任感情的起伏。黨以有利於黨內鬥爭為由將我定為間諜進行謾罵時,我不也曾義憤填膺,甚至想到要當一個反共產主義者,喜怒哀樂無法不在胸中翻湧嗎?!
和熊井慎之助談話後的第二天,我列席傍晚開始的祭神儀式,心中就湧起了如此荒謬的想法。回顧過去,雖也有過猶豫,但還是相對順暢地當了父親的秘書,這背後的原因,大概就是對人際關係冷淡的負麵性格把我推向了前方。
埼京電鐵的法律顧問奈間島多次往返於楠次郎和阿櫻之間,為早日簽訂離婚協議奔走斡旋,但還是很難得到《婦女新聞》的人的認可。
八角提出的以廣告費的名目為報社提供資金以及收購出版物的方案遭到失敗,這表明,對手並非業界報社之流。盡管如此,如果歸納一下雙方的意見分歧,就會發現,這是一場墨守封建思想成規、無視女性人權的慣犯和維護婦女立場的正義一方的對立衝突。為使事態不至於激化,奈間島極力解釋楠次郎是個有人格魅力、充滿同情心的人,但對方卻隻是默默地聽著,隻在奈間島說完後,才回以懷疑的目光,仿佛在問:“那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有好幾次,奈間島都禁不住要從心裏慨歎婦女擁有參政權的民主主義現狀。所以,他一問“那出什麼條件你們才肯呢”,就被反駁道:“這是當事人決定的,我們隻需看看結果,判斷一下議長是否是一個好人。這有什麼好難的呢?”
阿櫻說,她有離婚的意向,莫如說她這方麵正想著要提出來呢。這可是個救命稻草。奈間島雖然知道這種問題最好慢慢來,但無奈國會會期末這個製約條件等不得。《婦女新聞》方麵也似乎了解了次郎這麵的情況,故意讓人摸不著頭腦地試探道:“議長先生在會期末之前至少也要拿出個基本方向吧,否則,會不會鬧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
經驗豐富的奈間島律師自然不會放過“基本方向”這個詞,便提議:“怎麼樣?離婚要在法律上成立是需要時間的,而且日後能使雙方放心,所以擬一個‘雙方均同意離婚’的意向書如何?”
《婦女新聞》方麵,平林泰子和那個年紀稍長、會長模樣的人幾乎不太說話,倒是經常坐在平林泰子右邊的瘦女人和那個唯一的男性、年輕律師顯得有些喋喋不休。
“好啊,隻要阿櫻也有這個想法。”右邊的那個女人回應道。
奈間島律師雖然覺得自己的提案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但心想,總算向前進了一步。他年輕時當律師之前,曾以外交官身份在上海領事館工作過,並在那裏練就了一套斡旋的本領。從一個外交官的角度來看,陸軍及其上級近衛文麿對中國的策略簡直就是幼稚的,有時甚至是愚蠢而拙劣的。在這一點上,奈間島覺得自己和與永井柳太郎、重光葵一脈相承的楠次郎有很多地方是有共鳴的,所以才在當律師的同時,接受了埼京電鐵法律顧問的工作。
6月3日,國會最後一天,到底還是亂了個一塌糊塗。與一年前不同,斷定正式會議會場必將亂成一鍋粥的在野黨的戰略奏效,次郎甚至沒能到議長席就座。次郎準備進入正式會議會場時,兩次遭到了在野黨議員和秘書團組成的人牆的攔截,隻好決定動用警察排除障礙。半夜十二點之前如果不延長會期,伴隨占領終結而生效的各項法案就會流產,於是,次郎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延長會期。
辭去議長職務後,每當回想起當時的心情,次郎都覺得,那時支撐著自己的,是這樣一種信念——自從可以偶爾見見天皇陛下以後,自己和吉田茂一樣,都是代表國民的。即使違背了祖父“別想著要用自己的力量撼動天下”的訓誡,也必須要擔負起天下大任。
在次郎指示下一度回到自己房間的事務總長魚住,三十分鍾後出現在議長室,問道:“都準備好了,請警視廳出馬吧。可以嗎?”他有心理準備:既然是支持叫警察來國會這種戲劇性請求的,議長自不待言,作為事務總長,也是要負責任的。
“好!快點!”次郎語氣強硬地叮囑道。
我奔出議長室,朝八角和秘書甲斐田使了個眼色。
“好嘞!衝鋒嘞!”熊井嘀咕了一聲,前來偵察的社會黨眾院議員秘書也立刻消失了身影。就在第三輪混亂即將開始時,警察在守衛隊的帶領下出現在了走廊上。見此情狀,在野黨方麵打了勝仗一般,發出一陣陣高叫。
“看哪!權力居然讓警察進了國會!”
“這是踐踏民主主義!”
他們聲討著執政黨和變節的楠次郎議長。看在野黨方麵的反應,越是年輕人就越是情緒激昂,他們揮舞著拳頭,發出近乎狂喜的喊聲。
保守派的議員們則以次郎為中心,衝進了會議會場。恭次(我)也在其中。警察是以疏導樓道交通為由進入國會的,所以無法進入正式會議會場。熊井站在保護議長的最前頭,嘴裏叫著“我打死你”、“混賬!讓開”嚇唬人。甲斐田在我耳邊低語道:“恭次君,不要舉手,會被拍照的。用腳踹!踹!”
混戰持續了將近三十分鍾,議長才得以在正式會議會場入口處宣布,會期延長。
大約過了三周左右,恭次(我)在電影院看到了一個電影正式開演前放映的新聞紀錄短片,其中一個大特寫鏡頭,就是楠次郎議長代表議員協議會麵向前方,低頭謝罪:“會期末之際,國會發生了混亂,辜負了諸位國民的期待,對此深表歉意。”
觀眾們看了這條消息,都紛紛嘖嘖著歎道:“真不像話!”、“拿人開涮哪!”恭次(我)坐在後麵,心裏雖然嘀咕著:“不知道你們中間就坐著一個有關人士嗎?!混蛋!”但是,羞愧的心情卻揮之不去。他(我)已經是被群眾看不起的那個集團的一員了。
混亂中決定延長會期的國會結束後不久的7月6日,楠次郎離婚的消息被曝光。那是一則類似政界逸聞的花邊新聞,“贈前妻八百萬日元”的大標題下,還附以提示語:“因上月國會混戰而名聲大噪的楠議長,日前與其長年分居的發妻阿櫻正式離婚。”消息還介紹說,阿櫻是大隈重信的愛徒,是女性政治記者的先驅,多年來一直體弱多病等等。這篇報道筆調柔和,對楠次郎也很客氣,是楠次郎的同鄉、在通訊社留有編製的外村常務自己寫的。
這篇報道刊出的那天,我接到了事務總長魚住打來的電話。他說:“國會召開期間,恭次君想必也受了不少累,現在,議長個人的事情也似乎平安解決了,所以,今晚我想犒勞犒勞你和奈間島律師,還有八角君,你時間怎麼樣?”
他的話讓我很感意外,就試探著說:“哪裏,倒是我們應該慰問一下總長的辛勞呢!”
他不肯,結果還是決定,他主持舉辦一個犒賞會。
按照約好的時間,我六點鍾準時來到了小石川的岡野屋,據說,空襲過後,這裏隻剩下了這一點。我到的時候,魚住事務總長和八角已經來了。
那天,奈間島律師因為要替綜合房地產公司和埼京電鐵方麵就小田急公司箱根——熱海機動車專用公路侵犯私權案件進行陳述,要稍稍晚來一會兒,所以,等我一到,宴會就開始了。
“聽到你明知對自己不利,卻還要力勸議長夫人離婚,我非常感動。”魚住說。
八角立刻附和道:“啊呀,恭次君明斷啊。這就叫舍私利成大義啊!”
我雖心中有愧,但事後知道還有這種看法,便隻好支吾道:“啊,我隻是覺得在當時的氣氛之下,也隻能那樣了。”
在他們看來,我是個不顧因斡旋自己母親阿櫻離婚而失去應得的繼承權的利益、救議長於危機的兒子。我忍住自己,沒有說出“我很早以前就放棄了所有繼承權,而且這個母親也不過是養母罷了”之類的話來。從以往的幾次經驗來看,講出事實和真心話,是絕不會受到理解的。我早就知道,他們一直認為我是個隱藏自己的怪人,所以,再次,也就隻好含混地應付著了。
沒過多久,奈間島律師急急火火地趕來了,這個話題便重又被提起。接著,魚住事務總長問道:“恭次君,我想,你有朝一日可能會參加選舉的,不過,要是結婚的話,還是選擇滋賀縣人嗎?”
這個問題讓我再次吃了一驚。
行助議長之大義,是為了瞄準政治家,我此次的善舉是以繼承楠次郎地盤為前提的——這種認識,似乎是魚住、八角和奈間島所共有的。我必須得謹言慎行了,違反常識的發言是會弄得三個人都不愉快、並埋下不信任的種子的。
“啊,怎麼說呢,”我說,我覺著光這麼說還不夠充分,便借口身患疾病,搪塞道,“不管怎麼說,得等身體完全恢複了,我想,至少要過兩三年吧。”
如果是主義和理想尚很清晰的年代,我會作出清晰的反應——或以此為線索瞎說一氣,或從正麵否定對方的意見。
楠次郎一定沒有考慮過把地盤讓給誰的問題。讓,是以自己的引退為前提的,而以此為前提的討論定是想造反的人的所為。在他的邏輯中,不論他是孩子還是兄弟,謀反是絕對不可以原諒的。
也許是覺察到了我的判斷,八角一邊轉著身子給魚住斟酒,一邊打斷了危險的話題:“議長身體還好,大概還沒有考慮引退的事吧。不過,國會的亂戰也很消耗體力呀。”
我眼前立刻浮現出父親當時的模樣:宣布延長會期後便逃也似的回到議長室,躺在沙發上,額頭上敷著濕毛巾,醫務室的醫生給他號著脈。就在這時,緒方竹虎代表執政黨前來致謝,父親氣喘籲籲地說:“隻能是保守聯合了。請代我問候吉田先生。”
緒方竹虎握著議長的手,答道:“謝謝謝謝,我明白議長的意思了。”
在他們近旁,我覺得他們二人都陷入了那種救國誌士的昂揚情緒中。
“恭次君,怎麼樣?還能再喝點兒吧?”奈間島律師把酒壺推給我,說。接著,又用半是試探的語氣說:“不過,倒是聽不到有恭次君的豔聞啊!”
我慌忙說:“啊呀,我可不能喝……”我的回答語無倫次,隻是想再次蒙混過去。
我親眼見過長兄孫清夫婦的辛勞,所以並沒有打算在父親還算健康的時候結婚。當了秘書之後,我離開住了很久的網球場小屋,搬進了建在車庫旁邊的二層小樓的一樓,仿佛是從家鄉上京的支持者。原來孫清夫婦居住的二樓,如今可以住七八個人,有一個寬敞的盥洗室和兩個廁所,但有時候還是不夠用,我隔壁房間還要住上三四個人。也有女性到過我的房間來,可我並沒有想著要和誰結婚。她們多是音樂學校的學生和演員“坯子”,對她們,我還明顯地流露過自己的態度:“結婚這麼麻煩的事情,煩都煩死了。”
我從一開始就表現出這樣一種姿態,加之“手槍楠”、“國會亂戰主角”等印象,我想是會讓年輕女性望而卻步的。即便如此,也還是會有例外。我就曾受到過強烈的非難:“誰知道那些默契!那都是自私男人隨便編造的口實!”
聽到這樣憤怒的言辭,我心裏覺得怪怪的——自己曾經譴責過父親自私,但現在居然也會被女人指責為自私。
對方感覺到自己的憤怒並沒有刺到我的內心,便懶得再理我。這時,我雖然事後會生出一種失落感,但這裏麵也不乏那種迷失了從前那個認真老實的自己的要素。
然而,被問到“要是結婚的話,還是選擇滋賀縣人嗎”時,我的心情卻是逃向了另一個方向——現在的偽裝,我要繼續到何年何月?而且,令人為難的是,我並不清楚這種意識究竟是針對什麼東西的什麼樣的偽裝。也許,我不隻是出於對父親和世道的偽裝,也是出於潛藏在我心底的、激情迸發的性格,我才不得不掩飾自己的吧。
如果像孫清那樣,處於自己的妻子成為楠次郎攻擊目標的位置上,我也許會犯下類似用匕首刺殺父親的過失。我沒有孫清那麼有耐性,也沒有孫清那麼理智,這我知道。這樣,我就必須像哄孩子一樣,處理好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