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次郎說,他把“我一點都不知道”這句話咽了回去。
“我說她是我侄女,真對不起。”攝緒略帶歉意地說。
這次由她提出來的見麵,似乎是她考慮到自己日漸衰弱的身體狀況,為講出事實真相而安排的。次郎呆呆地想,自己可是和母女二人都發生過關係啊。
“要聽這樣的事兒,還得讓你活得更長久些啊。”次郎說著,突然想到,攝緒說出這些事實真相,會不會因為佐智子已經死了?內心的波瀾不溢於言表,這個技術是次郎作為政治家、作為實業家業已掌握了的。
“是啊,可不是嘛。”攝緒幹笑著說。次郎聽了,馬後炮地意識到,恭次還是攝緒的孫子呢。於是也明白了,為什麼攝緒隻見過恭次一麵,就指示自己別把他放在身邊。
“佐智子回來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呢。她給你寫了一封言辭很激烈的信吧。不過想想看,我覺著你是不知道她就是我女兒,這就是命啊,還是早點兒了斷的好啊。”攝緒講述這些內容時,語調也還是那麼緩慢。
次郎不由得低下頭去,仿佛理解了一切。這時的楠次郎,已經不是作為一家之長、或者綜合房地產公司和埼京電鐵的大帥的楠次郎了。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近我老想,人都有各自的星座,定數是不可逆轉的。但我並不是宿命論者。命運和幸與不幸無關。幸與不幸是依用心和努力而定的,而幸與不幸的形式卻是宿命的。你幹得不錯,當了議長。你的路都是沿著你的命走過來的,這就行了。”
見次郎又一次低下了頭,攝緒重複道:“我的罪孽也都是天生的,是命吧。感謝你長久以來的厚誼。”說著,朝正殿小聲拍了幾下手,會麵便告結束。
以吉田茂為保守政治領袖的時代宣告結束的昭和二十九年12月,次郎辭去了議長的職務,加入了主張保守聯合的新黨同誌會。這是一個人數很少的小會派,內外一致認為,在自由黨和民主黨合並前它隻是起一個橋梁作用,所以次郎花在政治上的時間一下子少了很多,他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綜合房地產公司的掌控和箱根山紛爭的陣容重組上。
講和條約締結後,即便有為重構日本體製而奉獻這個大義名分,次郎也還是有一種罪惡感——做了近兩年的議長,自己疏忽了第一線的指導。對他來說,所謂經營,就是親臨第一線、直接指導。他堅信,建立組織、一切托於別人、自己隻看看數字的做法,是官僚或者銀行家幹的,而絕不是真正的經營者應該幹的。幾個剛剛著手的製造業工廠都毫無進展、無功而終,究其原因,就是因為這些行業都沒有適應次郎的做法。次郎想,就是種田,不每天下地施肥、除草、澆水,也沒法兒指望好收成不是?
以埼京電鐵社長為首的經營領導層,也覺著次郎當議長公務繁忙,自己就更要守住生意,不要出亂子,所以並沒有人想到要利用次郎不在的時間,把公司發展成更合理、更現代化的企業,那是歪門邪道,是有悖於家臣之道的。次郎重返第一線、直接掌控的首要目的,也就是要掐掉這種不守規矩的想法的萌芽。次郎想,沒有時間用於保守聯合的幕後活動而無法掌握主導權,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綜合房地產公司的社長中島聰,是已經離婚了的阿櫻的外甥,所幸的是,他是個土木建築工程師,性格耿直而認真,即便在感覺敏銳的次郎看來,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埼京電鐵的事務都委托給了長女良子的夫婿高島正一郎,次郎從別處也聽說了他的誠實,正如他自己所說,雖無甚才學,也無甚疑點。
然而,這個高島,在次郎當議長第二年的秋天,上了票據詐騙的圈套。高島覺得,次郎忙於收拾國會混戰的殘局,不好再煩擾他,就沒有對貸款不暢的銀行施加政治壓力、實行強硬談判,而是選擇了發行可轉讓票據、迫使它貼現的辦法。這就上了這樣的圈套:收存有埼京電鐵背書的票據的證券公司都想要貼現,便做出被黑市金融機構拿走票據的樣子,使自家公司也能得到配額。結果,為避免埼京電鐵開出的票據被拒付,就必須自己進行回收。被用作舞台的是埼京電鐵的主要交易銀行的下落合分行,高島在分行長接待室裏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意識到上當受騙了。
分行長回來後,閑聊了一會兒,問:“今兒來,你有何公幹哪?”高島這才知道,分行長並不了解票據貼現的事兒。銀行職員以為高島和證券公司的兩個人找分行長有事要商量,就把他們帶到了接待室,而證券公司的人從高島那裏接過票據,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事情越鬧越大,也傳到了議長室的八角和恭次這裏。
八角向議長報告說:“好像票據被人拿跑了。”
“什麼?怎麼回事?”
“三個億啊。好像是說,能給咱們貼現,就……”八角解釋道。
“這個渾蛋!”次郎低聲罵道。接著,他命令八角和恭次立即和奈間島、高島會合,吩咐甲斐田留下負責各方聯絡。那天,是準備晚上召開正式會議的。
八角和恭次跑到兜町的那家小證券公司時,高島正一郎和律師奈間島已經開始了交涉。騙取票據的A證券公司,並沒有把它拿回自己公司,而是交給了同夥、B證券公司。八角和恭次趕去的就是B公司。奈間島律師要求他們交還票據,但B公司的社長毫不相讓,堅持說,不管埼京電鐵怎麼強調是埼京電鐵開出的、必須要還給埼京電鐵,別家公司存留的票據也不能返還,因為這不是我們自家的東西,你們去叫A公司社長一起來吧。
奈間島律師壓低聲音,連珠炮似的說:“我們認為入了你們公司金庫的票據就是你們公司的,可你卻說是A證券公司存在你們這兒的,這就有矛盾了,就是說,這是有問題的票據,是事故票據。怎麼樣?在有結論之前,還是把它存到法院去吧。這是埼京電鐵和A公司之間的紛爭,你隻消沒事兒似的等著法院裁決就是了。就算是要作為國家最高權力機關領導人的楠議長證明,請求法院保管的行為是正確的吧。”
B證券公司的社長突然躥了起來。他一米八幾的大塊頭,也許是釣魚或者打高爾夫球曬的,脖子和臉上閃著古銅色的光。他怒吼道:“我不知道什麼議長還是站長的,你以為你一提什麼大幹部的名字,我就聽你的了?我沒有必要跟你這麼下三爛的人談什麼判。隻要A公司說讓我們返還,我們立刻返還,除此之外,一概沒門兒!你們趕快給我走開!”
談判陷入了僵局。這時恭次突然冒出一句:“我打個電話。”說著,就當著眾人的麵,找到秘書甲斐田。恭次編造出最初攜票據逃跑的A公司社長在院外團熊井慎之助的陪同下到訪議長室、和議長會麵後去了六莊館的情節,並確認了正式會議即將結束。他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打著“啊啊,是嗎,有票據啊,嗯,嗯,啊,是嗎”之類的哈哈,重要的地方卻含糊其辭,不顧甲斐田的一頭霧水,單方麵說個不停,機靈的甲斐田也在中間幫腔。坐在電話旁邊的八角也充分理解了恭次和甲斐田演的戲,在恭次打完電話、進行了簡短的說明之後,起身說:“那就這麼辦吧。A公司社長說也讓社長您拿票據來呢。”
高島正一郎卻沒明白過來恭次的把戲,不明就裏地強調要慎重,他說:“不過,頭兒沒點頭呢,咱們就這麼走了,算怎麼回事兒啊!”
結果,高島的發言起到了讓B證券公司社長相信了恭次的說明的效果。社長覺得,埼京電鐵方麵三個人的意見分歧,就證明了恭次在電話中獲得的情報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而且,騙人總不大好,再說,三億日元的數額也太大了些。盡管曾以怒吼相威脅,B證券公司的社長從內心裏還是希望盡快從這個案子裏脫身出來。
“啊呀,我也是覺著早解決早好啊。既然A社長在那兒,那就走吧。”大塊頭社長表明了願意作為善意的第三者解決問題的姿態。
八角主動承擔警戒任務,說:“那我坐社長的車帶路,恭次就坐頭兒的車吧。”
為盡早向次郎和甲斐田報告“劇情”,恭次要繞道國會。
“正式會議要是晚了還壞了呢,那個時候,就算坐在議長席上,也心神不定的啊。”事後,每當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情,次郎總要這麼說,然後哈哈一笑。
幸好,那天晚上的正式會議是按計劃通過了議案。次郎是比B證券公司社長晚兩三分鍾到的六莊館。他徑直走到最裏麵的寬敞的接待室,寒暄道:“啊呀真是的,讓您特意帶來,真……”說著,拍拍手,叫恭次進來,吩咐道:“把A先生請到這兒來吧。”然後就“哎呀,啊呀”地伸手接過了票據。
一切都是瞬間完成的。不知是被次郎的風度鎮住了,還是看到次郎從容的態度而徹底相信了,反正八角後來聽人們風傳,B證券公司社長後悔得要死。
次郎甚至沒有把裝有票據的信封打開看看,就直接交給了高島,高島從次郎手裏接過來,站都沒站一下,就一溜小跑出了接待室的門。他急忙去查,然後叫著:“噢,噢,回來了!回來了!”還在楠集團六名幹部每周二召開例行會議的大房間繞著椅子跳起舞來。
擔任會計的常務提醒他:“把這東西燒了得了!”高島才說:“啊啊,就是就是,燒了好,燒了好。燒成灰了,就沒辦法再收回了。哎,等等,讓頭兒看看以後再燒吧。”說著,把已經掏出來的打火機,又揣回了三件套的背心口袋裏。
接待室裏就剩下次郎和B證券公司社長兩個人時,次郎把身子靠上去,開口問道:“借這個機會,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我現在正全力推進保守聯合,想建成一個強有力的保守黨,鞏固吉田先生以後的體製。有人用了‘五五年體製’這樣的說法,您看,這種時候,證券市場怎麼發展才好呢?”次郎的問題令B證券公司社長對交出票據的做法甚至無暇後悔。
次郎卻沒有忘記自己險些被很早以前就是滋賀縣同鄉會的有力會員、經營一家小證券公司的岩田助八陷害的經曆。再就是這次的票據詐騙案。他聽說,在號稱“搶劫王”的五島慶太那裏出出進進的股份多不勝數。
然而,另一方麵,還有一些證券公司在競相提倡經濟增長的資金不通過銀行、而是通過證券來籌措。但是,對不管規模大小、這種另類企業成就一個行業的做法,次郎卻無法認同。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次郎曾經詢問對經濟界了如指掌的外村,外村反駁道:“先生,房地產行業不也是這樣嗎?從小販到先生的公司,還不是魚目混珠嗎?”
次郎卻回擊道:“外村君,那可不是這麼回事。我覺得房地產公司隻有一個公司,隻有我的公司才在創造價值。”
次郎斷定,眼前的這個B證券公司社長和那個岩田助八是一路貨色,卻又因此而更想知道他的想法。
“啊,我雖然喜歡競爭,但理論上我……”對方顯示出性格上質樸的一麵,搔著頭說。
家人和自己人另當別論,就次郎而言,腦子裏想的事情和實際的好惡時常是不一致的。比起大證券公司的要人,次郎更喜歡眼前的這個男子這樣的人。可是,他又無疑是一個差點兒讓埼京電鐵陷入危機的元凶。隻是,實踐家次郎並不想對自己的這種矛盾深入追究,那是閑人幹的事情。次郎得出的結論是,關鍵是不相信那些股票就是了。於是,對坐在麵前的這個男子也頓時興趣全無了。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次郎說著,走出了接待室。
B證券公司社長等了一個多小時,A證券公司社長也沒有露麵。其實,原本也不可能露麵。覺察到上了當,B證券公司社長惱羞成怒,為打消自己恐怕要破產的恐懼,大聲叫喊起來。他想抓住次郎,可正要出門,卻有三個身材魁梧的小夥子攔住了他:“您有何貴幹?聽到您叫,我們就來了。”
年輕時,次郎為強健體魄練過柔道,在比賽中獲得過講道館五段的段位,如今已經升為七段,尤其喜歡扮演三船久藏十段的對手(三船久藏因擅長柔道流派的表演而被稱為名人)。次郎很青睞各大學柔道部的學生,並挑選了數名當秘書,讓他們住在六莊館和恭次不同的房裏,練習柔道。是秘書甲斐田叫他們在這裏待命的。
B證券公司社長身不由己地被他們推搡著來到門口穿上鞋。他一度坐進了車裏,卻又不甘心,便下得車來,叫道:“聽著!我要把你這房子踏平!姓楠的!你給我好好聽著!”
子夜過後的六莊館,卻隻有黑漆漆的靜寂。
這天,從接到彙報的那一刻起,次郎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想,我不在,你們這些當幹部的就胡來,所以才會惹出事端。早就知道高島不行,可埼京電鐵的其他幹部都幹嗎去了!
昭和三十年2月,次郎在大選中第十次當選。魚住事務總長告訴次郎,自大正十三年第一次當選、成為眾院議員起,到明年,就總計二十五年了,可以作為長年在職議員受到表彰。次郎聽了,卻像是與己無關似的感慨道:“嗬,都這麼長了?”接著,又說:“魚住,今年對保守聯合來說可是關鍵時期啊,這才是我作為政治家的勳章呢!”
次郎對榮譽並不很關心。他一直認為,結果和實績才是榮譽,所以,他從不在意公司的名銜,也從不為委員長和大臣的位置進行活動。然而,表彰的預告,還是向次郎提示出一個信息:自己已經不年輕了。明治二十二年3月出生的次郎,再過兩三年,就到古稀之年了。他要以一百歲為目標,開始二三十年間能夠完成的終生的事業。
次郎在箱根山紛爭中所顯示出的、和官僚鬥爭到底的姿態,使得新聞界出現一種動向——將楠次郎這個一貫反對官僚的在野的經營者樹為一方之雄。以“叛逆的人生”、“痛斥官僚統治”為題的報紙、雜誌連載計劃中,次郎露麵的機會越來越多了。其中,某電視台還播出了一個名為《昭和英雄傳》的係列節目,次郎例外地接受了記者的長時間采訪。次郎盤算著,借此機會,大張旗鼓地宣傳圍繞著箱根、伊豆、大島等地的紛爭中官僚是如何采取不公正立場的。他言辭激烈,使多少有些為難的采訪人改變了提問的方向,問起了“您有什麼興趣”之類的問題。
聽到這個問題,次郎愣了一下,停了一拍後,說:“年輕的時候,對年輕女性表演的義大夫十分著迷,和若槻君意氣相投,一起去看過。有漂亮姑娘看,而且對演講的發聲練習來說也有必要。”看到對方的反應很曖昧,次郎想,大概是例子過於老舊,就補充道:“噢,對了對了,還有柔道。我現在還在練。這都是以防萬一,有備無患嘛。”
采訪者覺得這個人不懂得“興趣”這個詞的意思,便不再繼續問下去。對次郎來說,所謂興趣,就是出家人消磨時間時所做的事情。然而,自己作為有義務振興楠家的人,是沒有、也不應該有那份餘裕的,他把這認定為有違祖父遺訓的行為。同樣,他也從未考慮過要享受餘生。如果工作到一百歲,就不會有做些別的什麼的餘生。戰敗國家的國民要是先考慮餘生就不可救藥了。如是,次郎關於餘生的想法總是朝著不同的方向跑得很遠。
在有這種想法的次郎看來,恭次吟歌詠詩的,就是讓他放心不下的事情之一了。這是一種心裏沒底的感覺——隻有恭次身上有不好發威的地方。在他背著自己做什麼的時候,自己隻是佯裝不知,可他得了獎,出名了——報紙上登著一張酷似恭次的照片,仔細一看,還真是他。
“喂,你看看。”吃早餐時,次郎把報紙推給坐在旁邊的治榮,治榮取出眼鏡,看了看報,說:“啊呀呀,恭次君真行啊!”
次郎來了氣,厲聲道:“對孩子用不著加什麼‘君’的,叫恭次就行了。”
要說寫東西,女人孩子會覺得很了不起。我還寫過更嚴肅的《日俄財政比較論》呢,可惜治榮根本不懂。愚民真是沒法子。次郎心想,清明和清康都到了合適的年齡,要對他們施行更嚴格的教育。這一天,次郎心中不快,想,治榮的孩子們中,除了最小的峰子以外,每到升學時,總是要花工夫,給學校拿大筆讚助才行,但也比那些把毛病帶回家裏的家夥們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