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在車庫旁的住處,有一條小路,通到翻修的六莊館,我的女性朋友們就曾穿過這條小徑到我的房間來。和低窪的地麵的交界處,是茂密的青栲矮牆,內側種有常綠桐和八角金盤,去往水池的斜坡上,還種有繡球花和杜鵑。小徑兩旁長著粗壯的樟樹和櫸樹,即便在空襲之後也顯示出了頑強的生命力,轉年又發出了嫩芽。我的房間便因此而鮮有陽光照射進來,頗有“木下幽徑一隅”之趣。鑽過木質後門,便是從前門繞到宅地外麵的路,可以一直通往廣尾的商店街,而這條路正好在後門這裏開始變成下坡。
商店街後身有一座寺廟,從寺內的鍾撞堂,抬頭就可以望見六莊館。我時常去鍾撞堂,眺望自己所在的城堡般建築的一角最邊上的那個小路和城堡相交接的地方。
有一段時間,我和一個想當演員的女性朋友見麵很頻繁,她終於得到了一個不錯的角色,要到地方城市巡演五個月左右,走前她對我說:“你這個人,有很多地方無法理解。”
這種說法聽起來十分客觀。我回頭看著她,一臉茫然。她便接著說:“怎麼說呢,也可以說是溫柔地獄吧,好像是在為我著想,可又隻是好像而已。這和少年老成也還不大一樣,我想,也許說不起波瀾、或者不讓自己起波瀾更合適些吧。”
聽了她的話,我才知道,她雖然對我還有些留戀,但她是想借這次出門的機會離我而去了。我想,這也許就是個時機,就說:“是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大概也是因為我在和老爺子的鬥爭上耗盡了能量吧。這可是沒法子的事情啊。”
我說話的語調連我自己都覺著令人生厭。她一聽就淚水橫流,說:“我回去了,再見!”說完就站起了身。
當時自己關於為和父親的鬥爭耗盡了能量的解釋卻因此而開始束縛並威脅起我來。我聽見一個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聲音:“那你太不得了。”我想試著替自己辯解說,那是因為現在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目標,可心情卻還是無法晴朗起來。
次郎決定回老家一趟,為解釋國會發生的混戰、為吹噓自己如何為了國家挺身而出英勇奮戰而進行遊說。按照慣例,如果內閣有變,議長也要換人,所以,次郎感到有必要在此之前進行宣傳,讓人知道自己今後還想有更大的發展。在這一點上,他有一種可以預見群眾動向的能力。
此外,還有和阿櫻離婚的事。關於這個問題,他想讓鄉裏鄉親的人們有一種積極的認識:作為一個保守政治家,他大展宏圖的地盤更加穩固了。
另一個私密的動機就是,探望一下這些年一直體弱多病的平鬆攝緒。她曾經給次郎來過一封信,說,如果可能,想在自己意識還清楚的時候見次郎一麵。
這次遊說,次郎打算帶甲斐田和恭次一同去。八角因為和東急公司有關於箱根山的企業之爭,無法離開東京半步。在次郎為會期末的國會對策、情急之下不得不引來警察造成的混亂以及殘局的收拾、和阿櫻離婚問題上的談判等等事情勞心勞神時,同五島慶太領導的東急集團的箱根山利權之爭的形勢就更加不妙了。
楠次郎一統天下的企業集團認為,從熱海經早雲山通往箱根的機動車專用公路,是三十年前投入時價換算七十億日元巨資建成的私有公路,東急方麵開通定期巴士顯然是侵犯了私有財產權。這是一切理論的根基。而另一方麵,五島慶太他們則毫不讓步,認為公路本來就有公共性,我們也沒有說不付通行費用,所以不構成私權侵害。雙方打起了官司,東急方麵和箱根町合夥成立了新的遊船公司,插手蘆湖的觀光業。埼京電鐵方麵,瞅準了元箱根村議會議員、村改町時成為町長的大田金兵衛領導下的遊船公司隻往元箱根町送客人的空子,創建了新公司。熱海和伊豆大島間的航路也是兩個公司都在申請、競爭,而東急集團正秘密計劃開發伊東——下田間新鐵路的消息尤其讓次郎緊張。很久以前調查時,次郎了解到,按照大正十一年製定的改正鐵路鋪設法規定,伊東以南的地方將作為國有鐵路進行建設,所以,次郎這邊就有些大意了。
如果鐵路得到許可,東急方麵也許就會聲稱和國鐵相互過軌,開通東京到下田的直通電車,埼京電鐵方麵會由於楠次郎強烈的猜疑心而不同意機動車專用公路上跑別的公司的汽車,所以,東急方麵的戰略似乎是:我們和國鐵聯合,瞄準整個伊豆半島的觀光事業。對執著於箱根山公路私有權的埼京電鐵方麵來說,這可是最大的威脅。於是次郎命八角對這次戰略轉換進行調查。
再次參拜伊勢神宮那天晚上,次郎聯係到長年的心腹草野、鯰江、浦部,就第一場在大津進行的講演做了徹底的動員。人們對大津演講的評論是會傳到滋賀縣的。盡管如此,為了獲得選票,也還必須走村串莊。選票和評論是一種不即不離的關係——看到這一點,這便可以說是次郎的背水一戰了。
這次彙報演講的重點,一是強調自己一直站在講和後建立新的國家體製運動的前頭,一是突出為此提倡保守大聯合而繼續戰鬥的姿態。次郎這樣做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給大家一個印象:六十六歲的楠次郎作為一個政治家還很年輕。
在大津的料理亭就所有準備工作進行碰頭的第二天,傍晚就要講演了,中午的時候,次郎帶著甲斐田一個人,去石山寺附近的尼姑庵看望了平鬆攝緒。她整整齊齊地穿好了尼姑袍,斜靠著起身迎接次郎。房間很暗,隻有立在她兩旁的大蠟燭發出光亮。空氣有些發涼,可能是為了驅散病人的氣息,燃燒的白檀香正香氣繚繞。
“我不能出門了,有勞您特意來這麼不方便的地方,太感謝了。我想我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攝緒的聲音卻是很出人意料地有力。
次郎想起小時候祖父帶他去過的蓮照寺,又想起了立有十一尊觀音像的金剛輪寺。很久沒來了,次郎已經記不清那座有著看上去象征母性的半睜半閉的細眼、微腫的眼瞼、圓圓的臉龐、肉感的嘴唇的佛像是十一尊觀音中的一尊,還是蓮照寺正殿深處的佛像了,隻記得自己以前尋求的正是這樣的麵容。次郎眼前又浮現出祖父拉著自己的手、邊走邊講著因果報應和“比良八荒”的傳說的情景。現在回想起國會會期末的亂戰,次郎覺得那就仿佛是自己一個人在狂風大作的琵琶湖上劃小船;和阿櫻的離婚也仿佛就是“比良八荒”中的苦難之一。如今,自己正在苦難的汪洋中拚命地搖著槳。次郎對攝緒說:“你可能也知道了,我和阿櫻離婚了。”
次郎已經注意到,攝緒的語調和以前有了很大的變化,近乎那種積了厚德的僧言僧語,不禁心中怡然。
“啊,和阿櫻離婚了。那你一定很孤獨吧。”
次郎稍稍挪了挪身子,不再做聲,他懷疑攝緒是不是聽錯了,而攝緒也似乎覺得次郎的變化是理所當然。
“當了議長,幹擾雜音就多了,就像琵琶湖的浪濤聲。”次郎不禁感慨道。
“是啊,不過,雜音也夠受啊。”攝緒說。
次郎沒太理解“夠受”這個詞的意思。他聽不出裏麵是帶有雖然吵人卻又不可忽視的憐恤,還是包含著需要側耳傾聽的忠告,便以近乎撒嬌的情緒坦白道:“我對民主主義有意見。”
“嗬嗬嗬,嗬嗬嗬。”攝緒出人意料地笑了,且聲音興奮。“甭管它。你也不是靠真實活著的不是?那個姑娘倒隻是靠真實活著的,所以才會難過啊什麼的。”
這回,攝緒一說完,次郎就明白過來,她說的是恭次的母親。
“她還好嗎?”次郎問。這並不是因為是在攝緒麵前才這麼問的,他也確實認為自己真是為她傾注了愛情,所以才有來路不明的憤怒湧上心頭——她愚弄了我!
“最近沒有音信了,我想這就說明,她已經安靜下來了吧。”
攝緒是想說如果是她死了或者走投無路了,是應該有音訊的?還是想說,她和你不是已經沒關係了嗎?次郎又糊塗了。
“恭次怎麼樣?出息了吧?”
攝緒這麼一問,次郎一下子想起了從攝緒手裏接過剛剛出生的恭次時,自己因楠家又添一男丁而生的歡喜,想起了把恭次當做廣田裕三郎和青山蓮的孩子報戶口前後的經過,和為他們二人腳前腳後的病逝而手忙腳亂的情景,也想起了攝緒希望自己把恭次養育成人的囑托。
“有段時間,他肺出了點兒毛病,但是後來徹底治好了,現在給我當秘書呢。”
攝緒在黑暗中放鬆了身姿,微微點了點頭。次郎暗想,這個女人,從那個時候起就對我指手畫腳了。
“名頭不小啊。我聽阿櫻說過,他還會寫短歌,到底是他母親的血脈啊。”
攝緒的這句話,讓次郎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疑心:阿櫻和恭次的母親又是通氣的。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次郎不由得帶出了一些責問的語氣。
攝緒慢慢答道:“孫清結婚那天啊。那天我見到恭次了,阿櫻還很驕傲地告訴我說,恭次上了一所好中學呢。”
聽了這話,次郎的猜疑消失了。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這個女人還真是好記性。次郎暗自點點頭,想,對攝緒來說,恭次也算是她的親戚了。
“這孩子,你還是讓他離遠點的好。”攝緒歎了一口氣,小聲說道:“次郎,你雖然超過了你祖父,可孩子們那樣就不行了吧。別太勉強了,一切都是有定數的。”
她的話就像在預言什麼。攝緒的意思大概是說,隨著清明的一點點長大,也開始要讓次郎操心了。想到這也許是和攝緒的最後一麵了,次郎想,這個時候,能聽的就聽聽吧。
加上清明和清康,家裏的男孩已經是四個了。次郎當時還想到這下可以放心了,並打算犒賞一下石山治榮,可他們漸漸長大了,就得開始考慮讓他們承擔什麼任務了。歸根到底,他們每個人都得和自己直接聯係,絕不能按照他們母親的係統讓他們形成派係。女人,不過是借她們的肚子生生孩子。既然是男孩,將來幹什麼,就得由我按規矩決定,不容許他們自由放浪,這是一家之長的責任。如此一想,次郎對清明的年紀尚幼不禁擔憂起來。
“其實,恭次早就說想離開家了。不過,那是生病前的事了。”次郎說。他很快提及這個時期,是因為不想被人誤解為自己對沒用的孩子棄之不顧。然而,這都是多餘的擔心,攝緒十分了解他對自己人深情厚誼的性格。
“噢,那可真是了不起。”攝緒讚同地說,次郎卻被擊中了痛處。
你來我往的爭執中,次郎雖然甩出一句“隨你便”,承認了恭次的離去,但恭次的這次反叛卻像一劑慢性毒藥,時時威脅著次郎的自信。恭次病愈後說可以幫忙做議長秘書時,次郎心裏雖然很高興,卻無法打消戒心:這小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反了呢。盡管如此,攝緒卻說“真了不起”。是不是她生病生得有些呆了?
也許是讀懂了次郎的表情,攝緒說:“那孩子是要獨來獨往的,和他母親像極了。你把他放在身邊,可是要壞事。”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了。偶爾有風從正殿吹進攝緒的房間,蠟燭搖曳著,牆上,攝緒斜靠在扶手上的影子也晃動著,顯得又黑又大。
聽著攝緒的話,次郎考慮著作為一家之長應該采取的態度。他曾有心把恭次留在身邊,可恭次上舊製高中時卻想去地方上高中。開始說想去鬆本、鹿兒島什麼的,可看到日本戰局急轉直下,他好像也看出了次郎不會推翻堅持要他選擇一旦有事可以立即回家的地方的主張,他說想上孫清畢業的靜岡高中。其實次郎心裏清楚,他就是想去父親的目光無法到達的地方。
從自己在祖父清太郎晚年時執意要上京都海軍預備學校時的心情,次郎可以很容易地推測出恭次的想法。可是,恭次的情形真就這麼簡單嗎?次郎心中總是無法抹去這種不安。也許,身上帶有母親的血脈,他也不會喪失孝順的美德吧。而另一方麵,自己和治榮生下清明卻和恭次正相反,老是纏著自己不放。雖然作為一個孩子,打這種算計得失的算盤有點早了些,人也還小等等讓次郎有些不安,但這些問題,以後教給他一些領導科學就行了。
近來,對恭次的期待和不放心與清明的可愛交織在一起,弄得次郎心裏有些亂,而攝緒仿佛看出了次郎的心思,才說出把恭次放在身邊要壞事之類的話。可是,有諺語說,“切勿放虎歸山”不是?攝緒的忠告是意在告誡自己不能走得太近、又不能放回山裏?次郎越想越糊塗了。
攝緒呢,早已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她之所以一直沉默著,是在考慮,自己的事情該對次郎講到什麼程度。過了一會兒,她挪了挪身子,慢慢開口道:“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今天怕也是見你最後一麵了。咱們的緣分真的很長了啊。”
蠟燭的火苗又搖曳了起來。次郎想說“快別說這麼傷感的話,沒有你,我會很難過的”,卻隻是搖了搖頭,以示意不希望她這樣說。眼下的氣氛不適宜說那種恭維或勸慰的話。攝緒不理會,自顧自地繼續說:“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哪。幸好生在桃源鄉,罪孽也隱藏了下來。可是,我看上了平鬆這個男人,就從桃源鄉跑出來,之後就沒得過好。大概是現出本性了吧。”
她的聲音很低,不用心聽的話,很難捕捉她在說什麼。次郎不由得往前蹭了蹭,膝蓋抵住了攝緒的被子邊兒。
“我們村啊,有一半人都姓平鬆,那個人也說他姓平鬆,可那不是原姓。原來他姓井澤,後來,不是宮廷裏的就是大臣,反正是了不得的人物到彥根來的時候,他朝人家扔石頭,受到追殺,才逃到我們桃源鄉來。他在村裏有親戚,把他藏起來,找機會收他做了養子。我正值妙齡,又一心想出去,所以他說的話在我聽來簡直就像唱歌一樣,也可以說像吟詩一樣。他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日本不變革是不行的。鄉裏要變革,就必須得改變藩閥體製。’”
也許是因為模仿那個男人的語氣,攝緒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聽起來活像在念咒語。
“啊啊。”次郎不意發出毫無目的的聲音來。這個男人的主張不正是次郎過去握著拳頭當街叫喊過的嗎?!
“從村裏跑出來以後,我才知道,他是湖北一個大鹽商家的少爺。早年間,若狹這個地方出的鹽很能賺錢的。我們倒是從村裏出來了,可身上的錢花光了,日子就不好過了。他父親死後,他就被叫了回去。有時候,他很鋪張,都讓人覺得有些傻乎乎的,可他就是那樣。到底是小時候好幾道菜好幾道菜地被人伺候慣了的啊。可是,後來又不行了。少爺倒是要回來了,可跟來的這個女的是誰呀?這就成問題了。”
聽著聽著,次郎想到了一些很無聊的事情。難怪呢,高田馬場車站後身的那家店叫“井澤”或是“澤井”不也挺好?
攝緒似乎完全深入到了自己的內心世界裏去了,繼續講道:“有錢人家的少爺啊,再怎麼淪落也是少爺啊。回去以後就如魚得水了,我就全不在眼裏了。在親戚朋友們看來,什麼扔石頭啊、藏在村裏啊,都是這個女人在胡謅八扯。也許是這麼說有利,少爺也這麼說。太可惡了!我大喊大叫地又跑了出去。可是,我無處可去呀!我跑進寺裏,打發去的人也沒拿回錢來。好可悲啊,人家那麼對待我,我還是放不下他,就給他寫了封信,這才讓他知道我的行蹤。
“這以後可就是我一個人的舞台了。我假裝一心修行,虔誠向佛,卻騙了和尚騙施主,覺得人生在世不騙人就虧得慌,後來在寺裏待不下去了,就跑到了東京。可那時候我發現自己肚子裏已經有了孩子了。”
“那孩子呢,怎麼著了?”次郎不禁問道。他想,這才是攝緒想說的,她是想把這個孩子托付給自己。
“那個孩子就是佐智子啊。”攝緒清晰、平靜地說。
次郎想,啊呀,糟糕,自己居然用跟母親攝緒學來的性技巧和她的女兒做愛!在次郎的記憶中,他聽到過一個“啊呀太可怕了”的叫聲。
那是上舊製高小時,舉行天長節慶祝儀式那天,同級一個叫“阿鬆”的最漂亮的女孩,在天皇陛下的掛像前放了一個屁,不禁脫口而出:“啊呀太可怕了!”那個女孩也自此被叫做“啊呀太可怕的阿鬆”了。是這個記憶。次郎自己都覺得很遺憾——這麼重要的時候,怎麼會想起如此無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