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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以見習的形式躋身議長辦公室的我,突然被置身於這樣的政治動蕩之中,陷入了必須盡最大努力維護自己的境地。學生時代一直苦思冥想的何謂進步何謂反動的基準、善惡的尺度等等,沒有一樣能派上用場。我不想做隻是條件反射地感覺這是好的、那是壞的這樣的人,為了想辦法從理論上整理周圍的狀況,繼續保持客觀的認識,我不得不付出艱難的努力。我所接觸的政治世界,不論你在哪裏尋找,都找不到可以認為是革新勢力的要素。

我們過去的運動按說應該是直接聯係到世界的,但對國內的政治似乎是不能通用的。這個發現讓我變得很自虐。

一天早上,我被議長辦公室的常客熊井慎之助叫了出去:“楠君,有點兒……在這兒有點兒不太方便,咱們到議員食堂去吧……”

在那一天之前,我就記起來,他是學生黨員時代在站前進行宣傳活動時曾激烈交鋒的對手。對我所呼籲的斯德哥爾摩和平宣言,他怒吼道:“赤色狗腿子!別胡說八道了!”我予以反擊,他竟然與我扭成了一團。幸好,我現在的身材和麵孔都發圓了,和當時很不一樣,他好像並沒有認出我來。

在空蕩蕩的食堂一角,我們相對而坐。一坐下,熊井就小聲地問道:“那個,議長去皇宮是一個人去的,還是帶夫人一塊兒去的?”

這是我還在療養院時的事,所以我含混地答道:“這個,那時候我還不是秘書呢。”

熊井顯示出超乎尋常的熱情,說:“那你快點兒打聽打聽。有人說議長帶著不是正房的女人去皇宮了呢。不快點兒采取措施,要出大事的。”

接到秘書甲斐田的報告時,次郎一時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盡管他心中不快,卻還是吩咐道:“叫八角來!”

八角是埼京公交公司的常務董事,現為議長室秘書部長。聽恭次說起時,八角覺得事情和阿櫻有關,便決定自己向報社記者打聽一下。八角年輕時曾在報社工作過,作為次郎公司的幹部,難得和公司外部的人有些交往。

“我剛剛聽說。怎麼回事兒啊?讓帶老婆一塊去,可是宮內廳的指示啊。”次郎說著,又把目光轉向了甲斐田,說:“聽說,現在有人說三道四的。”說完,視線又回到八角身上。

“啊,問題就在這兒。”八角愛出汗,說這話時早已汗如雨下了,他一邊擦汗,一邊說:“就是,聽說有人提出來,說不是正房……”八角麵露難色,終於將“正房”這個詞擠出了口。

“什麼?!”次郎略微欠了欠身子,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又坐下了。他想起來,戶籍上,阿櫻才是他的妻子。次郎驚訝之餘,不由得想叫出來。

“可是,事實上的妻子是治榮啊。”

“我們知道。”甲斐田和八角不約而同地叫起來。

“這又有什麼問題呢?”次郎嘴上這麼說著,那種驚訝卻在心中擴散開來,並變成憤怒,也變成同樣分量的尷尬。

“得想辦法趁現在壓下去才行。聽說,是《婦女新聞》想曝光這件事。”

次郎幾乎沒有聽見八角的彙報。次郎感到一股恐懼,仿佛突然發現在走慣了的路上裂開一個大窟窿。

八角還想繼續講下去,見議長好像在想事情,就閉了嘴。八角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他最近已經習慣了按照楠次郎的指示行事,而次郎是不會對降臨到自己身上的醜聞發表什麼意見的,所以他便有些慌神了。看到次郎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不一會兒,還閉上了眼睛,八角也隻好一站到底。

次郎直覺地想到:自己被阿櫻出賣了。這個家夥,我養著她,她卻這樣忘恩負義!然而,想是這樣想,如果換了平時,發現了敵人,就要奮起而攻之的,可現在,次郎卻毫無奮起之心。

“噓——”次郎長出了一口氣。他注意到,就算是阿櫻背叛了自己,可她也是什麼好處也撈不到,隻能讓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被自己的丈夫瞧不起。

如果石山治榮不是法律上的妻子這件事變成了鉛字,自己一準兒是要辭去眾院議長職務的。不僅如此,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前程也會就此斷送。這麼一想,次郎就產生了懷疑:這也許是因會期延長問題而痛罵自己是“叛徒議長”、“變節議長”的哪個在野黨使壞。自己還擔負著國家的使命,所以,一定要把這件事壓下去。這是一家以前未曾聽說的報社,所以它一定需要資金,無論什麼樣的改革者也都是人嘛。

想到這兒,次郎漸漸平靜了下來,確認道:“你是說《婦女新聞》?”見八角點頭,次郎想起了自己當《新日本》雜誌社長時的事情。兩個人那會兒都還年輕,阿櫻是鼎力相助的合作者。“臭狗屎!”次郎呻吟了一聲。一定是有人出賣了自己。

“這是家什麼樣的報紙?和政黨有什麼關係嗎?”

“這還不太清楚,我已經讓事務總長去查了,給您叫來嗎?”八角問。他很想叫援兵來,無論是誰。

事務總長魚住立刻就一路小跑著來了。他知道這種事的對應得爭分奪秒,所以他正等著來叫他呢。對次郎的問題,他回答道:“和政黨的聯係還不清楚。不過很多女作家、歌人、評論家都在給它寫東西。”

聽到“歌人”這個詞,次郎心裏又湧起一個令人生厭的疑慮。他想把它切換成一般化的概念,便咬牙切齒地說:“無聊!實在是無聊!文人都是些自我中心、心裏沒有國家也沒有道德的家夥!”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好了,你們先好好給我壓著吧。真是,想起來就讓人堵得慌。”然後,又很突兀且莫名其妙地說:“也可以用用恭次嘛。”接著便改變了話題:“對了,今天的全體大會怎麼著了?”

自去年次郎強行通過決議以來,在野黨將其看做是楠次郎背信棄義的行為,而擺出事事與議長作對的架勢。

“前天,議長不信任案被否決了,所以我想,今天應該是按計劃進行的。”事務總長回答。“那我這就和八角商量對策去。”說完,就走出了房間。

執政黨和在野黨的永久對立,使得預算案一直懸而未決。次郎雖然為此很感煩惱,但他想,難關總算能夠突破了,可相反,現在自己卻又陷入了困境。如果自己的事情成了花邊新聞,那就不僅是名譽損毀的問題,而是一心妨礙國家運營的不逞之徒的行為了,那就必須動用法律手段了。次郎想到,應該同埼京電鐵的法律顧問商量商量,便按響了呼叫鈴。

進來的是恭次,他說八角去事務總長的房間了。

“給埼京電鐵打個電話,就說讓奈間島律師到這兒來一趟。然後你去總長室,跟他們一起商量去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次郎命令道。次郎已經決定,在考慮這個事件的對策時,把恭次也算上。能想到恭次,是因為次郎感到,現在有必要改善和阿櫻的關係。

恭次按吩咐進入總長室時,二人正頭湊在一起小聲商量呢。他們見有人進來,嚇了一跳,回身一看是恭次,就說:“啊,恭次,你來得正好。哎呀,有點兒麻煩事兒……”八角說著,讓恭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很快,恭次就知道了,昨天八角去了《婦女新聞》報社,提議購買印好的報紙或者出相當的廣告費,但被嚴正拒絕了。八角把這家報社與采訪埼京電鐵的業界報紙同等對待,結果這個想先斬後奏的辦法吃了閉門羹。

“這個結果可太糟糕了。”恭次直言不諱。

“可是,哪有別的辦法呀,恭次君,你有什麼好招兒嗎?”八角心裏鬱悶,語氣有些挑釁的味道。

“隻有誠心誠意地去談判啦。”恭次說。

“可是對手很壞啊,他們可不是用尋常辦法就能解決的家夥,他們比社會黨還難對付呢。”事務總長抱著胳膊說。

鑒於當時的情況,恭次不得不說:“如果能夠交給我的話,我可以先去見見對方。既然有很多文人,我就多少有點兒門路了。”

總長和八角沒吱聲。八角想,既然已經陷入了僵局,雖然這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恭次前去交涉,也算是個想法。兒子出馬如果再失敗了,就誰也怨不上了。這總比自己被委以重任、處理難題要好。

“不過,議長能同意嗎?”事務總長聲音裏帶著不安。

如果成了鉛字,在野黨是不會沉默的。最終,議長不得不辭職,原本應該保持中立的自己,也因為前一陣的會期延長問題而染上了親執政黨的色彩,所以,被當成同夥的危險性極大。如果要選舉出新的議長,執政黨的益穀秀次也許會勝出。這個人很好合作,但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的可能性不大。不管怎麼說,楠次郎也太迂腐了。總長恨恨地想。作為實業家,楠次郎也許很有能力,但再怎麼著,也是上不了殿的人了。總長又感到很惋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用能否上殿來判斷人的價值了。

在隻有威風沒有能力的粗野議員居多的情況下,為謹慎推進國會運營的各項事務,用這樣的尺度悄悄審視對方,還是有必要的。恭次以前是個什麼樣的學生,總長心裏一清二楚。他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比喻: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既然恭次本人提出來了,雖然還有點年輕,但委托他去辦也不失為一個方案。問題就是議長會不會同意。八角的腦子轉得飛快。

“八角,你去跟議長說一聲吧。這個問題是議長的隱私,本不應該我出頭的。”總長說。

被總長這麼一說,八角的表情變得活像個被命令去試驗膽量的小學生。

我一手拿著八角給我的地圖,走進位於駿河台下事務所一條街上的一家事務所。樓梯被我踩得吱嘎作響,像要壞掉一樣。我所擔心的是,阿櫻同這件事有什麼瓜葛。阿櫻一手把我養大,從我對她的印象來講,我認為她應該不會參與告發自己的丈夫,但我一直對大人的世界抱有不信任感,所以我也沒有太多自信。人為了保全自身的利益而中傷同伴,這樣的事情太稀鬆平常了,甚至有很多時候,會嫉妒得發狂而忘記了得失。即使我認為阿櫻不是那種人,但好事的人們照樣會撲到這個事件上,寫出各種“逼近真實”的報道來的。打擊一下一個丟棄實業家應有的錢財、在政治領域混成眾院議長的男人,是很令人開心的事情。可如果問題複雜化了,對阿櫻似乎也沒有什麼好結果。我想,不盡快解決這個問題,對阿櫻就太不公平了,畢竟,她因為對楠次郎此前的背信棄義和變節采取忍耐、無視的態度而保持了自己的高潔。時至今日,我心裏仍然蜷居著新聞媒體所代表的憤世嫉俗的情感,盡管他們把高舉理想大旗奮勇戰鬥的共產黨國際派的鬥爭替換為與德田派的單調的權力鬥爭。

在這樣的世道中,也包括了聽了德田球一派的辯解便上當受騙、認他們為正統的共產主義國際機構。以議長秘書的身份每天出入於眾院事務局之後,我看到,政界這塊地方,更濃密地沉澱著被叫做世道的庸俗。可以說,我的絕望又加深了一層。

對於這樣的我來說,挽救阿櫻的名譽,不是為了幫助眾院議長,也不是為了袒護要從保守的立場維護講和後的日本的政治主張,我這完全是為了保護阿櫻這個女性的行動——她曾作為日本最早一批女記者活躍在新聞界,與當時看似誌同道合的大隈重信最年輕的弟子結為連理,受到與日本政治社會一同變質的丈夫的“家”的思想的禁錮並忍耐至今。至少,我當時是那麼理解的。

為她孤獨的鬥爭加油鼓勁的,是戰敗前一年年末去世的永井柳太郎的遺孀貴久代。而問題在於,阿櫻和貴久代周圍的人們和這次指責議長帶著不是正房妻子的女人拜見天皇的人們,也許是重合的。如果是共產黨員,是不會出於不敬的感覺而拿這個問題說事兒的,所以,我覺得,《婦女新聞》也許是提倡婦女解放的人們的報紙。

我以獨闖敵陣的心情敲了敲門,從虛掩的門縫裏自報家門:“我是眾院議長秘書楠恭次。”

房間裏聚著一個男性和六個女性,好像是在等著我的到來。

我剛一在他們讓的椅子上坐下,對麵的一個女性就開口道:“哈,你這個秘書還蠻年輕的嘛,我以為還是上次那樣的人來呢。”

“是眾院議長派你來的吧?”坐最裏麵的桌子的那個男人問道。我看他像是律師,便起身再次自我介紹說:“我是議長秘書楠恭次。我雖然是他兒子,但我今天是以議長代理的身份到這兒來的。”

“你對這次的事兒怎麼看呢?你還年輕,可能還有點兒正義感。”右邊第三個人,一個清清瘦瘦、臉色難看的女人問道。

我豁出去了,說道:“這次的事兒的確是議長錯了。可以認為,他把一個長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錯當成妻子,帶到皇宮裏去了。”

“你說這些……”左側的一個女人正要開口批駁,被對麵的一個大塊頭擺手製止住了。我繼續說:“所以,我決不是要你們不寫事實,或是請求你們這樣那樣寫。我理解,言論和表達思想的自由,是人權的重要部分。”話一出口,我知道我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也感覺到一種自戒的心情在蠢動:這太討厭了。“我今天來打擾,和上次來這兒的那個秘書不同,我並不是來做交易的。《婦女新聞》的方針是在座的各位製定的。我想說的是,有一個女性,會因為你們正確的報道而受到傷害。這個人就是我的母親楠櫻。”

“你為什麼認為阿櫻會受到傷害呢?她不是已經受到傷害了嗎?”剛才最先發言的女性反駁道。她坐在最左邊,下頜尖尖的,翹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