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和阿櫻的結合自不待言,就是當初和山東友梨、經京都海軍預備學校報考東京的早稻田大學,都是自己思考、自己拿主意的。

隻要不是議長,就不會受到如此追究,和阿櫻的關係也會保持穩定。想到這兒,次郎對提起這個問題的人便不由得怒火中燒,且愈燃愈烈。

在次郎迄今為止經曆過的憎恨中,有幾個人是他終生無法原諒的,東京的滋賀同鄉會幹部、經營證券公司的岩田助八便是其一。他騙取了為人和善的小林金兵衛的信任,欲將綜合不動產公司據為己有。由於他的陰謀,次郎險些將自己的生母劃為敵人。幸好金兵衛的兒子銀兵衛的同父異母妹妹的丈夫川田四之助機靈果斷,在事發之前識破了陰謀,使得事情有驚無險。但由於這個陰謀發生在次郎因經濟不景氣而萬分艱苦的時期,所以他通過這段經曆得出了切身的教訓:最大的敵人往往潛伏在身邊。正因如此,岩田助八死的時候,他發去了一個賀電,上書:“恭祝惡人之死。楠次郎。”

另一個就是扔下孫清一走了之的岩邊苑子。一想起她,次郎便感到心中有一種懷疑在抬頭——這次的參拜天皇問題與恭次的生母有關。次郎從年輕時起,就經常這樣受猜忌心的折磨。這並非是因為理性或是推理的作用,而是基於直覺的感情活動,所以自己無法控製。這難道是在從土牆上鑿出的窺視孔裏眺望來路不明的霸主騎著馬挺著胸走過大街的過程中漸漸變濃的血液在奔湧的緣故?

靜下來想想看,她隱居在桃源鄉深處,不可能在這種事件上出頭,但次郎的猜疑心早就把這個判斷吹散了。在次郎看來,她性格很是古怪。從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常有債主擁到家裏威脅著催債,阿櫻都沒法待在下落合的家裏,要搬到上大崎那邊正在分售的一處獨門獨院的住宅去才行。為此,曾讓一直住在那裏的恭次的母親像球一樣搬到了偏遠的國立站附近。這處房子位於以東京商科大學為核心建造的日本第一座大學城的住宅區,次郎曾豁出公司的命運加緊建設,甚至在被命名為富士見大街的路旁蓋了一座麵向大學教職員工子弟的小學。次郎隔了一周再去那處房子時,便不見了她的身影,桌子上放了一個雪白的信封。情形和孫清的母親失蹤時有些相似,但信中所寫內容卻全然不同,都是些讓次郎費解的話。

“我無法與你共享時間。”信的開頭寫道。

“我感到,我心中的楠次郎,是我造出來的幻影,和現實的楠次郎毫無共同之處。是我抱著幻影不放,所以我並不恨你。但我又恨你入骨。”看到這兒,次郎想,她是瘋了,同時,心裏也十分不快——我照顧了你那麼多,你憑什麼還要“恨”!真是不要臉!

可是,後麵還有更費解的話:“今天國立的天空格外清澄,仿佛可以讓人預感到神的旨意。我覺得我應該侍奉的是這個神,而不是楠次郎。這大概就是神的啟示吧。而讓我盡早感知這些的,正是你的愚行。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必須要感謝你才是。以後我也許還會傷害幾個人,但那也是楠次郎讓我發現的這種叫做憤怒的俗情使然。為了不成為加害者,我必須消失。我的贖罪隻奉獻給神靈。”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次郎氣得瞪起了眼睛。他又一次想,她是瘋了,這一次,他又覺出了一絲恐怖。

她好像是看透了次郎的心,繼續寫道:“但是你沒有必要害怕。複仇在我,複仇也在神。”

開什麼玩笑!次郎再次成了憤怒的俘虜。

“如果你心生寂寞,那便是因為我侍奉神的存在。我忘卻了應該是人類無法企及的花朵的前世,是失敗的。請自重。”信寫到這裏就結束了。

次郎很無措地想,奇怪,真是奇怪了。心中隨即隱約生出一些不安,好像自己傷害了那個異常驕傲的女人。

為學習國文學,她曾經作為無論在資料及圖書收藏方麵還是教授陣容方麵都早有定評的東京的大學的旁聽生,主要學習和歌、短歌。她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心儀次郎,第一次遭遇戀愛。對她來說,楠次郎就是光源氏。

她自己也能吟詠短歌時,便以和集中精神創作短歌時同樣緊張的感性,描繪著楠次郎的形象了。他有兩次婚史,還有兩個孩子,現任妻子正照顧著兩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這些事她想都沒有想過,也許,更確切地講,是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想這些事的必要。

這些都是普通女人所介意的事情,對她來說,現在,自己心中描繪的光源氏就在眼前,這就足夠了。再說,楠次郎是士族還是平民,對她也不是問題,她是個平等主義者。然而,最初在上大崎獨門獨院的宅子裏、後來又在國立郊外的房子裏一同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她的幻想破滅了。次郎從未想過在已經到手的女人麵前掩飾自己,所以,理想中的男人形象一旦崩潰,便一瀉千裏,不可收拾。

雖然次郎以前曾多次陷入窮途末路,但每一次,都有新的女人出現,給他以殺出重圍的力量。祖父死時,是山東友梨。按次郎的說法,女人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便是恢複自信的契機,所以,說他在公司瀕臨破產時越發不檢點這種責難是極大的誤會。次郎心想:這種看似有識之士的評說之類的意見交給見習修身教員好了,一次領導都沒當過的人,怎麼能領會政治家、經營家的精神起伏?!

次郎對孫清母親的氣憤很單純。當時他氣得咬牙切齒,直想掘地三尺,把她找出來痛罵一頓,但這一次,對方卻有著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東西。他甚至無法判斷她究竟是正常的,還是發了瘋,還是佯裝發瘋實則正常。他覺得她“奇怪”這個想法中,也混雜著輕易收拾不得的打怵的感覺。

次郎一直在想,究竟什麼事讓她生了這麼大的氣。首先記起來的,是那次在箱根蘆湖駕駛水上飛機做遊覽旅行時,她說她想一起坐,次郎沒同意。次郎早就對飛機感興趣。為將箱根和輕井澤變成大眾性場所,他想到了這個用飛機做宣傳、兼做運輸的辦法,以消除人們覺著這裏離東京很遠的印象。但他到底不想和比自己小二十歲、美貌逼人的她一起降落在等滿了知事、國會議員、町長們的湖麵上,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自己獨自乘坐。接著,次郎又想到為保護阿櫻免遭債主襲擊而讓她搬到國立的事情。她一到晚上就咳嗽得厲害,而國立那邊空氣好,又是田園風光,次郎覺得讓她搬去那裏合情合理。然而,不管次郎怎麼挖掘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都無法認定這就是能讓她寫下“決裂書”的直接原因。

她毫不隱諱自己的去向,在信尾以“又及”的形式寫道:“你可以通過我姑母和我取得聯係。作為一個尼姑,她已經習慣了和人們說話,所以也會告訴你我為什麼會離開國立。”

看到這段時,次郎腦子裏第一次浮現出這樣的想法:這下不好辦了。次郎又一次想起了當初平鬆攝緒對他說“把侄女交給你了”、自己決定照顧她的情景。現在,事實是,自己染指了一個人家信得過你才托付給你照顧的大姑娘。況且,平鬆攝緒還是曾經教給自己性的歡愉的女人。

想著想著,次郎又覺著有些奇怪。在高田馬場車站後身的“鬆平”麵館認識平鬆攝緒後,有過一段空白時期,之後再見到她時,她便是尼姑了。但這似乎不是她深刻反省以前的生活方式並悔過自新的結果,次郎反倒覺得她當尼姑是她以前生活方式的當然的延長。也許是這個緣故,次郎和她的性的關係雖然中斷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還是在偷偷繼續著。平鬆攝緒介紹她侄女來的時候,次郎隱約感到其中隱含的意思是:今後讓這姑娘代替我吧。在她關鍵時刻吃驚地拒絕、他幾乎就是強奸了她的時候,他甚至沒有產生一點罪惡感。權且不說這是他的性格使然,在次郎看來,這是有雙方的默許做基礎的,更何況她又是很依戀他的。

次郎想,平鬆攝緒和她的侄女之間有相同之處嗎?攝緒比次郎年長很多,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激情以戰鬥的形式表現出來,但從她把離了婚的丈夫的姓氏顛倒過來,當做比野攤好不了多少的店家的店名這點來看,還是能看得出攝緒風格的激情的。

時隔不久,平鬆攝緒就來信了。次郎緊張得不行,可拆開一看,信上的語氣竟平靜得有些讓人失望。

攝緒在信中說次郎不應該和她的侄女同居,因為有無法生活在一起的星相,所以也不應該派人去要求恢複夫妻關係,至於她侄女,由於她打算自己退出,所以請次郎盡管放心,等等,雖然字麵上很客氣,但該說的話也都說得很清楚。接著,信上還寫道:“盡管我覺得您不適合於和女人和睦共處,但由於您很有女人緣,因此我希望您克服弱點,修身養性,以坐懷不亂。”這讓次郎感到很不舒服,但他確實又無法挺直腰杆否認對方的指摘,所以,看到對方威脅地寫道:“因性情剛烈,今後也無法保證不再勞煩”,也隻有“哼”一聲,然後把信扔進遲早要處理掉的私人信件箱裏。

出人意料的是,緊跟著又來了一封快件,說她侄女已經懷孕了,由於她也不適合教育孩子,所以希望次郎盡早接回去,托付給可靠的人,並要次郎做好將其當做自己孩子養育的準備。次郎看著這封快件,想起弟弟裕三郎跟自己提過要結婚的事,但還沒有給他回話。

他很了解裕三郎的對象青山蓮,她性格溫柔,容貌姣好,以至於擦肩而過的人總要回過頭來再看一眼,隻是,幼時因關東大地震失去了父母,她自己也被砸在坍塌的木材垛下,頭部受過重傷,所以智力上略略遜於常人。她父母也都是滋賀縣人,她就靠幫滋賀縣同鄉會做些事務性工作過活。

次郎深知,提出和她結婚,是看似遊手好閑的裕三郎的善良使然。這本身雖有令人溫暖的因素,但作為一家之長考慮到將來,次郎還是猶豫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輕易答應他們的婚事,於是他以需要慎重考慮為由,沒有立刻做出回答。這時次郎想到的是,看看能否把即將出生的嬰兒作為廣田夫婦的孩子,並以此為條件答應他們的婚事。

奇怪的是,他忙著想辦法從戶籍上辦得天衣無縫,心裏非但沒有感到任何為難,反而很高興地認為那個矯情姑娘也算是為楠家贖罪了。次郎希望是個男孩。孫清會長成什麼樣,次郎心裏沒譜,一想到他的生母,次郎便感到不安。這次雖然也有些不安,但男孩越多,楠家的未來就越有保證。

有了這樣的經過,次郎不由得想,恭次能為自己和阿櫻的離婚露一手,也算是一種宿命吧。在這件事上,恭次雖然忠實地顯示出了能力,但他已經成了一個能冷靜處理此類問題的人,這個事實又讓次郎感到了些許不安。激情有時候會變成過度冷靜的形式出現。對恭次來說,阿櫻是養育了他的母親,而且他又提出來要離開楠家,從這些情形來看,恭次比自己更接近阿櫻。也正因如此,次郎對恭次能以二人離婚為條件收拾事態還是感到有些不解,還多少感到有些後怕。

次郎的不解姑且不提,出於情感,恭次倒是讚成他們的離婚。隻要次郎在議長的位子上,就一定會繼續采取反對在野黨的態度。恭次觀察認為,這就和最終成為輔弼政治體製俘虜的永井柳太郎一樣,等待他的隻有有相對自由思想的保守主義者的命運。對這種人物,阿櫻還是遠離為好。

然而,恭次並沒有對《婦女新聞》提出離婚這個條件,隻是靈機一動,在和平林泰子的交涉中才想到離婚的。而想到這個方案,也不過是因為他平時也總覺得阿櫻不適合做楠次郎的妻子。

經曆了這些之後,靜下來想想,恭次自己都覺得為忠於社會主義思想而離家出走有些荒唐。表麵上雖是如此,但實際上,莫如說離開家才會有自己的人生這種想法是主要的。裕三郎夫婦死後自己就被交給了阿櫻,又在楠次郎的管下,連自己的身世都是一團迷霧。自己本來不就是為獨自生活而生的嘛!所以就應該選擇潔身自好的生活。這種想法自然就和阿櫻的離婚聯係了起來。

次郎已經在為賠償贍養費撓頭了。他私下裏曾向法律顧問奈間島打探:“能不能控製在五百萬以內?我的錢可都是我一個人掙的,不像別的政治家是人家送的,價值不一樣的。”他的記憶裏還留有不久前聽來的逸事:一個他認識的資本家,花了五百萬,終於離了婚。

“啊,情況各有不同,我會盡力而為的。”奈間島的回答並不是很理想。

《婦女新聞》是有期限的,國會的定期常會又臨近尾聲,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樁離婚交涉都很不利。

這次國會的最大問題還是隨著占領結束而產生的關於相互安全保障協定的一些法案的設立,還有警察法的修改議案。次郎認為,不能不通過這些法案就結束國會,而會期末就會同去年一樣有發生糾紛的危險,甚至危險性會超過去年,所以個人的這些亂事一定得在此前處理幹淨。

因此,次郎已經暗自做好了如果對方態度強硬就做些讓步的思想準備。但問題是不知道究竟誰是真正的對手。盡管他知道阿櫻並不想成為這個問題的當事人,但也許她無法拒絕後援團起事。何況她的存在足以為婦女解放運動鼓勁,可謂是獨立女性的先驅,她不能背叛那些為數甚眾的後援團。次郎並不認為《婦女新聞》旗下的人和自己年輕時的思想有什麼聯係,非但如此,自己現在的想法也和年輕時沒有一點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