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是的,這道傷上還重合著另一道傷。各位要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可是,另一個女人會因此受到更大的傷害。我們對此該怎麼看呢?我是來向各位請教的。”這樣一說,那種獨闖敵陣的意識便消失了。我感到,出現了一個和真正的自己判若兩人的人。

“你想讓我們怎麼做呢?”坐在對麵的一個膚色發黑、身材發福的女人問道。她也許就是普通身材,可我覺得她看上去很是魁梧。

我沉默了。我隻想著直抒胸臆,卻並沒有準備不同提案。我隻有一個心思,就是和他們在同一高度平等地進行商談。而《婦女新聞》那邊,我剛進來時戒備和敵對的感情也似乎減弱了一些。

“我們辦報的目的,是要保護女性權益,消滅性別歧視,所以,對這件事我們不能稀裏糊塗地了事。這就是我們的基本立場。”那個像是律師的人說道。我無言地點點頭。

“先跟你說下啊,我們報紙的舉動,與阿櫻無關。如果知道了,她會很為難的。阿櫻和我是老朋友了,她是前輩,我很尊敬她。”對麵的女人說。我感覺她的話還有“想想辦法呀”之類的言外之意。我必須得說點什麼了。

“能給我一個月,哦,三周也行啊,能給我點時間嗎?”

“我們是報社,可等不了一個月,傳言會擴散到滿世界去。”

“這期間你打算怎麼辦?要是沒有合情合理的解釋……”

兩三個女人一起開口,使我不得不低低地舉起雙手加以製止,說:“我知道了。不管怎麼說,是我父親不好,這很清楚。所以,要讓他采取作為一個人應該采取的行動。”

“你到底是指什麼?”有人插嘴問道。

我於是接茬答道:“和我養母正式離婚。當然,還要讓他對以前的無禮行為做出賠償。”

“你能對議長這麼要求嗎?”我對麵的女人柔聲地問道,然後用尋求同意的目光看著最遠的、坐在和律師相反方向角落裏那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

“現在這種情形,是可以的。”我語氣堅定地回答。

“那就這麼辦怎麼樣,平林?所謂保護阿櫻也許就是這樣的。”坐在最遠的座位上的年長的女人對我對麵的女人說。我於是知道了,我對麵的女人就是作家平林泰子。她眼裏發出銳利的光,盯住我,說:“那,既然您這麼說了,我們就等等吧。三周,可是一天也不能再延長了哦。”她宣告般地說完,又征求意見似的看了看左右的同伴。大家都點頭了,我站起身,深深地低下了頭。

下樓時,樓梯和上來時一樣,在薄暮中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但我的心情卻輕快了許多。

我跟他們說好要讓父母離婚,心情本應很沉重才對,可我卻輕鬆愉快。連我自己都在想,這有點兒奇怪。是我這個人的基本思考方式很奇怪嗎?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想,大學時代以來,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發表意見、得出結論並將其付諸實施。而且,我從很早以前就希望父親和阿櫻分手。那雖然是出於一種對什麼東西的複仇的心情,可到底該對什麼進行複仇,我卻不很清楚。

來到外麵,盛夏般的陽光照射下來,晃得我睜不開眼睛。現在,埼京電鐵的法律顧問也許正在議長室裏和父親商量名譽損毀、申請暫時製止報紙發行的是非等問題呢。想到這兒,我加快了腳步。在這種情況下,我和《婦女新聞》的幹部交涉出這樣的結果,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呢?

“你怎麼給我答應了這麼個條件!”“別多管閑事!”“馬上給我取消了!”……我想象著自己被罵得狗血噴頭、進退維穀的樣子,立刻筋疲力盡。我頓時覺得人生無聊,便走進主幹道後身胡同裏的一家咖啡店。在我回去之前,議長室和總長室的人們,大概都惦記著我交涉的結果而坐臥不安呢吧,那就讓他們擔心一會兒吧。我品著苦苦的咖啡,突然想到,阿櫻是否同意離婚也是個問題呢。父親一定會舍不得贍養費的,於是她就有以《婦女新聞》為首的後援團了,而我自然深陷其中。我怎麼會遺漏了如此重大的因素呢!是山上的療養院生活把我與世俗隔離開了的緣故?

我早就知道,這種想法的深處,有著對父親的反感。認真刻板的公司職員聽了,會覺得我今天的言行越了秘書之軌,簡直豈有此理。即便僥幸獲得成功,我也會因此被同事們視為危險人物。想到這兒,我又感到無聊起來。

我還想,我是不是應該把今天和平林泰子他們見麵的情形告訴阿櫻。我住療養院的時候,她也給我寫信,給我寄當時還是貴重物品的奶酪,說那是朋友送給她的。我還記得,在表示感謝的回信裏,我差一點兒就寫上,我的生母好像是住在關西地區的一個叫平鬆佐智子的歌人,也差一點兒就告訴她在療養院裏主持歌會的高田美佐夫跟我說的話和他借給我的《靜夜》裏麵的作品,但我沒有那樣做,隻是告訴她說,療養院裏住著一個原來是青踏派的女性,人們都叫她尾林夫人,辦了個沙龍等等。我抓著開往國會方向的都營電車的把手,隨車晃蕩著,想,為什麼呢?我想,最大的理由大概就是對阿櫻的顧忌吧。但是另外還有一點,就是我並不是很想見我的生母。

我難道是個薄情寡義的人?我在記憶裏搜尋迄今為止和各種人的相識和分別。也許是混雜著對自己的偏袒,我覺得自己並不是那樣的人。對把我養大的阿櫻,我一直都很敬重。然而,如果有人指責我說,那為什麼一年到頭見不上幾麵的話,我無話可說,隻好低下頭去。盡管我可以為自己辯解說,上大學以後,我曾為了革命運動日夜奔忙,又住進了療養院。

那麼,恢複健康後當了父親的秘書難道是為了行孝道嗎?對這樣的問題,我還是無法予以肯定地回答。拋開思想的隔閡不說,最顯而易見的原因就是,我找不到別的就職途徑。

能斷定是否薄情的,該是和學生時代的友人的關係吧。雖然中學、高中的朋友中維持著互相寄送賀年卡水平的有五六個人,但能稱之為“還在交往”的卻幾乎沒有。上了大學,作為一個有判斷能力的人,朋友關係理應加深,但由於摻雜了黨的問題,我失去了很多朋友。當時,有個比我低兩屆的女生,我對她還算喜歡,但我被除名以後,就斷了聯係。現在,我常能見到的,也就是三個人:把我的詩拿到出版社的原來的同誌、從中學到大學一直在同一學校讀書的電影導演,和進療養院時我讓他幫我聯絡的那個漢學家的兒子宮本熙明。

和我比起來,父親確實可以說是情深之人了。隻要你說是滋賀縣人,他就會以一種特別的態度去對待。那些據推測跟他有很深關係的女人,也幾乎都是故裏出身。例外隻有兩個,阿櫻和石山治榮。她們一個是戶籍上的妻子,一個是事實上的妻子,這說來也頗具諷刺意味。楠次郎常說:“滋賀縣的女子可要當心才是,血濃情也深啊。”可不知道他自己為什麼總是和那些應該“當心”的人發展得那麼深。戰敗前夕結婚搬出六莊館的西村惠也是滋賀人。

想到這兒,我還想起了那個電影導演朋友曾對我說過:“你們家的氣氛有點不對勁兒啊。我也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勁兒、怎麼不對勁兒,不過要是拍電影的話,我會在布景裏布置一個土地房間,在一角放上一口大鍋,再立一根頂梁柱。不管是多麼有名的美國建築家設計的,沒有這些,就不是六莊館。”

當時我隻是單純地想,我家看上去有那麼封建啊,可現在想來,那不是封建還是現代的問題,他指出來的正是楠次郎所表現出來的性格上的東西。

正是這種楠次郎式的東西,讓我們看到了一幕幕戰鬥的場麵,也獲得了無上的榮光。這次帶著不是正房夫人的女人拜謁天皇的事件,便是一直上演著的“楠家物語”的一個幕間滑稽戲而已。

就這樣,我的思緒,從情的濃淡問題擴展到了對人來說何謂故鄉的方向。

的確,六莊館有楠次郎的喜悅和憤怒,也有楠次郎的悲傷,但是,對於除了他以外的家庭成員來說,就隻被要求有作為楠家一員的感情,唱反調的異端,要麼像孫清夫婦那樣被掃地出門,要麼像我這樣,從一開始就站到邊緣去明哲保身。這樣的生活不知不覺地造就了我的性格,我的薄情,大概就是這樣形成的。

我回到國會議事堂議長辦公室時,房間裏隻有議長一個人,八角和石川縣出身的原眾院議員、秘書吳坪都出去了。我向秘書甲斐田打聽了我不在這段時間裏的動向。據他講,我出去三十分鍾後,埼京電鐵的法律顧問就來了,八角和奈間島律師同議長談了兩個多小時後,他倆剛剛一起去內閣法製局聽取意見去了。我猜測,他們一定是在狠命地搜尋製止新聞報道的法律依據。正如所料,議長的親信正朝危險的方向活動。一想到這會導致最惡劣的結果,我感到自己體內竟奔湧著與平素的自己完全異質的亢奮。停止革命活動後,很久沒有這樣了。

“那我去彙報一下。”我說。

“怎麼樣?挺難辦的吧?”甲斐田關切地小聲問。

“也不是沒有可能。回頭我再跟你說。”扔下這句話,我就去敲議長室的門了。

父親正一個人發呆,見我進來,臉上竟露出笑容(我這是第一次見他笑),說:“噢,怎麼樣?見到他們啦?”

“嗯,主筆和六個幹部我都見到了。我先說結論啊,我們說好了,休戰三個星期。”我一口氣彙報道。我決定這時不提及阿櫻的名字,也決定不說多餘的話。“我們爭論得很激烈,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一個他們不做報道的方法。”

父親用將信將疑的目光盯著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扔出一塊大石頭似的說:“那就是從法律上離婚,早日辦理好把帶入宮中的治榮扶正的手續。”我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法律上的事兒我不太懂,如果這樣的話,他們就默許不報道此事了。我想,不會有錯的。”

父親默默地看著我。

那不是懷疑的目光,而是遇到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時有些不滿的表情。都一起過了十五年多了,我帶著這個事實上的妻子去,有什麼不可以?——這是他不滿的根本所在。似乎正是這種不滿,讓父親緘口不語。另外,和阿櫻辦理離婚手續,有一種和自己的青春分手的感覺,這對用情頗深的父親來說,有些不好接受。而且,那個不可理喻的集團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自己身為議長竟毫無辦法——這種驚奇,遮蓋了那股惜別之情。對這個集團,八角沒有說得通,卻讓一個學生娃恭次擺平了。

然而,議長給我的印象是,他並不是很高興。這頗令我感到意外。

我感覺到了他那種“眼下這會兒暫且先聽聽你的彙報吧”的態度,頓覺沒勁。他根本就對事件的本質、危險的嚴重性缺乏足夠的認識。我隱藏起內心的焦急,緘口不語。

有敲門聲。是八角和奈間島律師二人一起回來了。他們倆的出現,把我從和議長無言相對的難堪中解救了出來。

“怎麼樣?”議長的反應和我回來時一樣。

“這回的問題采取法律手段好像相當困難。”奈間島律師斜側著上身答道。

八角以迎合議長的語氣補充道:“內閣法製局都是些原則、理論,他們不介入具體問題的處理。”

父親於是指示道:“恭次,你把你交涉的結果跟他們倆說說。”

“我剛才已經跟議長彙報過了,現在我再說一遍。”我這樣開了個頭,便把《婦女新聞》答應停戰三周、探討後對方有改變的兆頭、如果可行有不報道的可能等等又說了一遍,最後當然要加上一句:當然,這是我的判斷。

我極力按捺著自己想叮囑他們的念頭——現在這樣的時候,采取攻擊對方的法律手段不太合適,有使事態惡化的危險。是選擇我所開辟的和平道路,還是把對手打垮,要取決於議長自己的決定。我告誡自己:你不過是一介秘書。這讓我最終采取了冷靜而內斂的態度。盡管這種冷靜之中隱藏著一種充滿惡意的報複之心。

“是嗎,那太好了。這種情況下,還是恭次的辦法比較穩妥。”奈間島說。

父親打量著我和律師,最後對律師說:“不過,咱們不知道阿櫻會不會一下就同意離婚啊。這件事就麻煩你給我辦一下,好嗎?”

我心想,到底還是這樣。

“正如八角所說的那樣,《婦女新聞》都是些很強硬的人,希望你能小心跟著。”我對八角說。

我的話裏有些我的任務到此結束之類的意思。盡管我知道議長正看著我,卻還是鄭重地低下頭,退出了房間。

我回到座位上,想,要使這次的事情沒有發生,父親大概會將妻子的位子一直留給阿櫻。這讓我覺得有必要重新研究一下楠次郎這個人。

門開了,我又被叫到了議長室。

“我決定就按你彙報的那樣,開始辦理離婚手續。你要好好壓住《婦女新聞》,別讓他們誤會了。”父親說。我平生頭一次知道,父親居然還會接納我的提議。同時,我還毫無根據地想,父親的心裏,一定紮下了憎恨、提防我的根須。

聽恭次彙報和《婦女新聞》的交涉經過時,次郎想,如果和阿櫻離婚能化解拜謁天皇時的問題,出點“血”就忍了吧。想著想著,他覺得這個方法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了。盡管如此,這麼私密的問題,非要外界強製解決,總還是令人心中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