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送高田美佐夫回到病房後,我無法思考任何事情。這不是因為身體疲勞。自己有可能是根據不可能存在的理論出生的,這個發現給了我一種奇妙的解放感和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同混跡於石山治榮和她的孩子們中間、被看做成績優異的哥哥時那種不踏實的感覺有相通的地方。
至於我的病情,由於鏈黴素的作用,病灶被從肺的健康部分隔離開來,開始一點點鈣化。大約兩個月前,負責我的外川醫生就對我說過:“每次檢查,你的病情都在好轉,好得令人吃驚。現在這樣,已經可以回家療養了,隻是當心一些,做些氣胸療法比較好。另外,我還準備用對氨基水楊酸等化學療法加以配合,所以還是再觀察一下吧。不管怎麼說,現在還沒有發現鏈黴素的副作用,實在是太幸運了。雖然有個體的差異,但是對這個結果我有充分的自信。”
他三十四五歲,是一個年富力強的醫生,他的話明白地顯示出他的想法:如果新藥能作為醫療保險範圍內的藥物使用,就會有更多的患者得救,所以想盡快試用。
奇怪的是,聽了他的話,我心裏陡然生出一種還想在療養院住上一段時間的心情。和尾林夫人沙龍的學者及研究人員、高田歌會的上原以及幾個同齡人,還有護士們的交往使得這所療養院令人心情舒暢。也許,對他們來說,能從麵對死神的日常生活中逃脫出來的患者,也是一個寶貴的存在吧。況且,讓我猶豫著不想離開療養院的最重要的原因在於,就算出去了,我也是無處可去。
在我住療養院期間,我所屬的黨組織,由於在有晚年斯大林和中國共產黨的幹部出席的會議上被定為宗派主義,已經呈現出崩潰的狀態。勢頭強勁的“所感派”按照中國的指示采用了軍事方針。在地方,稱為山村工作隊的武裝集團襲擊、打劫地主宅邸的事件時有發生,都似乎是這種軍事方針的影響;而在東京、大阪等大城市,鎮壓集會的警察和集會參加者之間也發生了衝突,甚至還扔了燃燒瓶。
來這裏之前,關於我的去處,我隻告訴了一個同誌。雖然我想誰都不要見了,但又想留一條聯係的通道。其間,舉行了選舉,撤銷了開除令的父親第八次當選,而共產黨由於錯誤方針作祟,竟無一人當選。
從擺放在療養院談話室的報紙上,我得到這樣一些印象:革新勢力分裂,陷入既下令搞武裝鬥爭又主張和平主義的自相矛盾之中,即使還能到處上演一點小衝突,但整體上已經趨於低潮,瀕臨崩潰。而我,現在卻居於遠離世俗的高地。在這裏,尾林夫人的沙龍和高田美佐夫的歌會卷著各自的漩渦,而這兩個漩渦,正被生和死這兩束炫目的光照得通明。
高田接受第二次補正手術那天,我一直把他送到手術室門前。我握著他的手,隻能說些無聊的話語來鼓勵他:“你要使足力氣挺住啊。”而浮現在腦子裏的後半句——“為了破滅,我需要你”——卻沒有說出口。
“要是我死了,那本《靜夜》就作為我的遺物送給你了。重要的是把她當做精神的母親,而不是生身的母親。”高田美佐夫扔給我這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後,無言地笑了。過了很久,我才想到,高田真正想要說的,也許是“重要的是精神的愛戀,而不是作為戀愛對象的女人”吧。
護士把他像綁架一樣從我麵前搬到了移動病床上。回病房時,我看到原來曾經負責同下麵聯係的同誌宮本,正站在走廊上等我。他是著名漢學家的兒子,名字叫“熙明”。名字中用了一個日常很少用到的“熙”字,就衝這一點,他的出身便可窺見一斑。一看到我,他就綻開一臉的懷念,開口道:“這不挺精神的嗎?!好多了?”
宮本跟著我進了病房,卸下肩上的背包。我對他說:“托你的福啊,好像就算活下來了吧。我想我眼下可能還得在這兒待著。”
“我這就要到山村工作隊的基地去。”他好像有些猶豫,但他還是告訴了我,並表明,這是他自己要去的。
“你這是要幹什麼呀!雖說是黨的指示,可錯的就是錯的!”我的語氣頓時變得嚴厲起來。
宮本驚呆地看了我一會兒,臉上肌肉的緊張才漸漸舒緩開,低下頭說:“我也有疑問,但我覺得,也不能老是觀望啊。”說完,又補了一句:“這好像也是恢複黨籍的一個考驗呢。”
我想起“二·二六”事件中起義失敗的青年軍官們被迫開赴和日中戰爭最為艱難的戰場的事情。“二·二六”事件和革命運動,在我不久以前的思想中決不是一回事,可是,正如宮本的話所引起的聯想那樣,現在是一回事了。然而,這個聯想,我卻沒能對宮本說出來。我隻是說:“不過,你別太勉強自己。說句大白話,得了結核,我才明白,自己的身體得自己保重才行。”說完我又想起來,便對他說:“搞法國文學的角澤也在這個療養院裏呢。病情一度惡化得很厲害,但現在好了。你見見他吧。”
可他卻搖著頭,小聲解釋道:“其實,我上山來的事兒誰也不能告訴。我倒是挺想見見他的。”
“和你同在宗教學科的下川也在這兒呢。他和黨可沒有關係了。”我不理會他,繼續說著。
宮本像個挨了罵的孩子,一直默不作聲。後來,他說必須趁著天還沒黑趕回去,所以,待了三十分鍾左右就回去了。這所療養院附近好像就有一個基地。我在正門上下車的地方,目送他背著沉重的行李,邁著顯示健康的堅實步伐漸漸遠去,可他卻一次也沒有回頭看我。
我今天目送了兩個友人,我也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盡管如此,也許是在楠次郎和平鬆佐智子這對不可能共同生活的男女間出生的我,目送可能是進入死境的人——一個是有奈良顯赫名門血統的歌人,一個是著名漢學家的兒子——這總讓我依稀覺得有些可笑。
過了不到十天,一個晴日的上午,神戶穀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像上次一樣,一見到我,就用強加於人的口吻說:“恭喜啊,下個月末出院。我剛剛得到院長的許可,具體的他說他直接跟你說。其實,你也知道,頭兒當了議長,這也是在野黨共同推薦的,所以有必要在身邊集結一些工作人員。頭兒正等著你回去呢。”他一口氣說完,也許是意識到自己也是眾院議長的工作人員(盡管這個詞兒他還沒有用慣),他的語調與平時有些不同,顯得很高亢。
我脫口叫道:“那可不行!隨便作出決定,這本身就是荒謬的!我拒絕!我是請求他讓我自由了的!”
神戶穀突然收起了要說服我的態度,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我,說:“啊,這是頭兒給你的信。”說著,從衣服內兜裏掏出一個信封,說了句“那對不起告辭了”便一陣風一樣消失了身影。
我像是看什麼危險品一樣,盯著放在桌上的信封看了一會兒,於是,最初想看也不看就隨手撕了扔掉的憤怒情緒一下子就打蔫了。
山裏的冬天就要到了。到這裏來的時候,那年的最後一場春雪剛剛下過不久。已經過去一年半的時間了。
離療養院走路十分鍾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土坡,上麵鋪天蓋地的滿天星的原生群落,葉子紅得燒著了一般,在它的紅的映襯之下,落葉鬆林則是渾黃一片。這是八嶽這一帶最美的季節了。於是,在我的印象中,神戶穀的出現,就像是錦繡的大自然中飄過的一股塵煙。
多麼令人討厭的家夥!楠次郎竟然會用這種人,真讓人受不了!我這麼想著,出了病房,看到微風吹過,落葉鬆林那盡染山巒的黃,正把微弱的山音傳往穀底;不知名字的小鳥們短促地啼叫著在樹枝間飛來飛去時,滿天星的紅也隨著微微搖動。看著這些,我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開始集中思考起一直在這裏待下去的辦法來。
出病房時我打開了父親的信,上麵隻有簡單的幾句話:“聽說你大有好轉,很高興。希望你好好治病,盡快回來。”
我想起這封短信,又確認自己不想下山,於是迷惘之中,我想到,可以跟尾林夫人商量商量。
我掉轉方向,向她的特別病房走去。她仿佛早就聽說了我要出院的消息,我剛敲了門進去,她就對我寒暄道:“楠君,祝賀你,聽說你要出院了?”
我一下子就沒有了商量的勇氣,隻得含混地支吾道:“還有很多問題呢。”
“啊,你快請坐啊。周先生好像也要回東京,那沙龍就要空落落的了。不過,要是沒有恢複健康、重整旗鼓又出發的人啊,也夠讓人鬱悶的不是?我挺高興的。”她一如既往,對自己的判斷不抱任何懷疑地說。
“其實我已經離開了楠家,沒有義務遵從父親的希望了,我是自由的,可他當了議長,好像工作人員又不夠用,所以讓我回去。”我終於挑明了難以啟齒的話題。
“是嗎,連工作都定下了,就更沒的說了。你從這兒畢業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夥兒一塊慶祝一下吧。周先生說,他要去東京,靠上海財閥的關係籌資開一家日本最好的中華料理店,回頭咱們好好讓他請一頓客!”
我再也沒有氣力和她認真商量了,便說:“到時候還請多關照,可能是下個月末吧。”正說著,正好療養院院長派人來叫我了。
院長的話的結論和神戶穀一樣,隻是在楠議長的請求這點上語感稍有些出入。
按照神戶穀的說法,議長非常強烈地希望我回東京,可在院長那裏,則不過是最初步的詢問——如果我有給父親幫忙的意願,目前的健康狀況是否可能。
外川醫生從醫生的立場出發,說:“我倒是希望再做半年的預後觀察,所以,如果能作為鏈黴素的使用病例,出院後定期向我們報告一下健康狀況,就太好了。您也知道,這裏夏天氣候宜人,您可以來避暑,每天按門診接待您。結核菌已經有一年沒查出來了,病灶的鈣化也基本鞏固住了,正常的工作應該沒有問題。”
外川醫生的話有理有據,幹脆利落。院長也接過話茬,解釋說:“我已經和東京郵電醫院聯係好了,盡量堅持一周一次做氣胸,最長也不要超過十天,因為,如果空氣跑掉了,過早地和肋膜粘連的話,就麻煩了。外川君希望的報告,你通過東京郵電醫院就行。”
聽了這些話,我更加無法將自己想留在療養院的希望說出口了。外川醫生雖然表達了一點挽留的意思,但仔細聽來,也不過是出於一個醫生想繼續觀察的立場而已。而且,如果冷靜地分析一下,我的希望也許隻是源自懼怕回歸社會的心理。由於戰敗後生活狀態的惡化,結核病患者增多,恢複了健康,就應該盡快給希望住院治療的人騰出床位,這也是一種義務吧。
我如此反省著自己,想,問題是我回歸社會後該怎麼活下去。我想聽聽角澤的意見。盡管他精神很充沛,但長時間的散步還不行,所以我決定在他病房裏和他談。我試探地詢問他,一個曾經是共產黨員的人,是不是可以成為改進黨出身的議長的工作人員或者秘書。雖說是在野黨共同推薦的,但改進黨畢竟是一個保守政黨。
“那就要看你的了。”角澤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如果你秘書工作做得好,想日後繼承父業成為保守政治家,那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嘛,隻不過我是絕不和你再交往了。”然後,他好像突然來了氣,聲色俱厲地說:“我年輕那會兒也熱衷於共產主義,萬分英勇來著。誰想啊哈哈地抱著肚子大笑就笑好了,我可不想看這種人的嘴臉!”說完,便不做聲了。
顯然,我的詢問傷害了他。在他的非難還在繼續的當兒,我不斷地問自己:你還猶豫什麼?!
“對不起,我太感情用事了。”沉默的角澤動了動身子,用低沉而顫抖的聲音告訴我,“我對包括最近的共產黨在內的革新特別生氣。”接著,他問我知不知道,由於共產黨軍事方針失敗的緣故,時下,在除共產黨以外的革新政黨中,有一種推舉改進黨的重光總裁為首相候補的動向。我說不知道,他便又恢複了常態,說:“真有的。隻能說他們完全忘記了原則。共產黨情報局等組織上了德田、野阪這些人的當,出台一些不負責任的方針,所以,真不知道日本的改革該怎麼辦才好啊。”然後又笑著說:“也真夠你受的,你出生的環境太惡劣了。”
我稍微放了點心,問道:“要是在比較安靜的氣氛中和尾林夫人商量一下的話,她會怎麼說呢?”
“那太清楚了,”角澤立刻模仿著尾林夫人的語調,說:“啊,楠君,你做就是了。即使是共產主義者,不學習保守政治也不行啊。如果你能推進婦女解放,我就支持你!現在的狀況,離男女平等還遠著呢。”角澤說著,又哧哧地笑起來,還好像要彌補剛才對我的非難一樣,說:“不妨這樣說,在形勢不利的時候,躲進改良主義中,等待挽回劣勢的機會。我是共產主義者,說得準沒錯兒!哎,不要煩惱了,天真的理想主義中是沒有榮耀的。”說完,詼諧地仰頭看天去了。
改進黨總裁重光葵前來說服時,楠次郎是很高興的。重光說:“在下次國會上,我想推薦你當議長。當然,這也是穩操勝券才行。從你批判輔弼政治的經曆來看,左右的社會黨也會同意的。為了改變向美國一邊倒的吉田自由黨的政治,隻有這樣了。”
這是繼大隈重信之後,自己作為政治家第一次受到承認,楠次郎頓時覺得年輕了許多。正值撤銷長達五年之久的開除公職令後不久,楠次郎感到了莫大的喜悅。他想,改進黨出來個議長,也算得上頗具大隈末裔的風範了。盡管如此,他還是首先采取了審慎的接受方法。他說:“我是個率性而為的人,又不拘小節,這能行嗎?”
楠次郎對自己思考的問題會燃起熱情、製訂縝密的計劃,但是如果被強加上規則、手續之類的東西,就會覺得無聊,腦子也不轉彎兒了。以前任拓務省政務次官時,也淨是麻煩事,這下如果當了國會議長,自己怕還受不了那麼繁雜的事務呢。況且眼下正是事業上最重要的時期,事業規模也正蒸蒸日上。
楠次郎經營的實業的大部分,是以鐵路、運輸、房地產為基礎的,這些都是趁著那些既成勢力因戰敗而不知所措、財閥解體等時機,和官府爭奪而得的。盡管自己想當這個議長,這也是件臉上有光的事情,可還是得先想好了才行。於是他頷首對重光說道:“您剛才說的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情,可是,我有一些實業,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住我在第一線時的態勢。請讓我考慮一天,不,還是兩天吧。”
“我也是考慮了很久的,為了國家社稷,也隻能如此了。我是下了決心的,拜托了啊。”重光總裁像外交官那樣將左手放在胸前,低下了頭。
次郎小聲地問:“主張重光當首相的說法會怎麼樣呢?”
在之前的選舉中,自由黨從二百四十席驟減到一百九十九席,改進黨也減少了九個席位,而社會黨雖然分裂成了左右兩派,但合計增加了二十七席,由於討厭吉田茂獨裁而使自由黨分崩離析的分裂自由黨獲得了三十五個席位。報紙分析認為,雖然依舊是保守勢力居強,但吉田茂自由黨正開始受到廣泛的反對。
重光首相論就是在這種氣氛中浮出水麵的,眾院議長選舉就算是打了個前站。
“現在的形勢可以說還無法預料,破壞是政界的常事。”
“那就是說,如果我被選為議長、而你沒有當上總理的話,就等於是我上了二樓而被人抽走了梯子。”
“不,楠君,不是這樣的。國會和內閣不是一回事。民主主義的原則是三權分立,立法機構和行政機構是對等的。一旦當上議長,就意味著要脫離黨派,貫徹立法機構的立場。即使是對改進黨不利的事情,從議長的角度出發,也可以、並且應該作出決定。我這是班門弄斧了啊,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