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關鍵時刻重光葵純理論的說服,次郎回想起戰爭中有一次也和他產生過激烈的爭論。那還是老百姓們堅信日本已經打了勝仗的那年夏天,次郎說無論如何也無法與近衛的輔弼政治體製保持一致,重光說:“不一致也沒什麼啊,有道是和而不同嘛。”次郎抓住話把兒,反問道:“接受你討厭的東條英機的請求、發揮對中國外交負責人的作用,也是這麼回事兒嗎?”這一問惹著了重光,他強烈主張道:“政黨政治家如果隻是讚成或者反對地叫囂也就罷了,技術官員要是也那樣就不行了。如果你認為對國家有益,即便整個過程你不喜歡,也有協助和出力的義務。”他這麼一說,次郎也覺得不能就這麼退縮下去,於是說了真心話:“重光先生,你合作東條和小磯的外交政策就會改變嗎?我在拓務省的時候,和很多軍人有過交往,除了石原莞爾,就沒見過一個像樣的。”重光不做聲了,臉上現出複雜而不快的表情。
那天,二人的意見沒能達成一致,但重光對楠次郎卻有了很深的印象——楠次郎至今仍然保持著大隈重信的思想,他有著野生男人的優點。而次郎也在內心理解了重光——他有著永井柳太郎所沒有的厚重,也許,模範外交官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在楠次郎來說,政治上的決定,多半會很大程度上受到對人的好惡的影響。這與他搞實業大不相同。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政治上的判斷方法和搞實業會截然不同,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居然對此絲毫不感到矛盾。他並不是因為覺得政治是虛的、實業是實的,而有意識地區別對待的。次郎沒那麼精明。
如果非要找什麼理由的話,那便是,政治是當街上演的戲劇,實業則發生在土牆內。在楠次郎的意識中,這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分類。所以,在他看來,不論時代如何變化,應該在土牆內進行的事業中有工會之類的組織存在,這本身就隻能是令人不快且違反原則的。對他來說,所謂民主主義,無非是尊重雇工、體恤下人,所以他特別討厭勞資合作這個說法。自古以來,哪有說親子合作這種蠢話的家夥?
“真羨慕你們公司啊,勞資合作,沒有罷工的。”如果有人用這種話褒揚次郎的經營手腕,次郎多會在心裏罵娘——什麼玩意兒,吐出“合作”這麼酸掉牙的詞兒——然後翻著眼睛看他。次郎認為,對應該當街上演的政治,重光那種即使內心反對,作為外交家也要合作的態度,隻能讓這出戲更加難懂。
另一個因素,就是演戲的演員得好。在次郎看來,以前,永井柳太郎是個好演員,戰敗後,重光葵承擔了這個任務,所以,他說“我想推薦你當議長”,著實讓次郎很猶豫。
作為一個冷靜的實業家的判斷告訴他,眼下的公司可不是投身政治的狀態。六年前,駿函鐵路就申請了箱根的小湧穀和小田原之間的公交線路的許可。箱根登山鐵路、小田急電鐵、東急電鐵集團認為這是楠次郎稱霸伊豆箱根政策的第一彈,轉而反擊,處處衝突,還打起了官司。其中,被稱為東急集團的企業集團向小湧穀、早雲山、湖屁間的汽車專用公路方麵提出開通公交線路的申請,惹惱了楠次郎。次郎自恃這條公路是自己苦心經營的結晶,所以他認為,動用衙門的權力橫插一腳的做法簡直就是入室搶劫的強盜。後來當了運輸大臣的老朋友宮澤胤勇想居中調停,無奈楠次郎和對方總帥五島慶太都不屑一顧,無心回應。
這種事情隨便揀出一個,都讓人無法專心政治。然而,次郎卻又無法打消內心的聲音——麵對求之不得的地位和榮譽,也沒有必要故意拒絕啊,舉政治家之重,對發展實業和官司大戰也應該是有利的。
次郎雖然知道這個問題不是能和別人商量的事情,但他認識到,有必要準確了解政治的動向,便找到了通訊社的外村甫。
外村由於戰敗後高層遭到肅清而成了負責政治的常務董事。好久不見,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外村胖了一圈兒,也有了一點架子,但他一落座就說:“我想是權威人士推薦的事吧,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
外村的問題讓次郎吃了一驚,但他還是佯裝不知地講了叫外村來的目的:“啊,我是想了解一下4月19號以後的整個動態。”
外村便不再追究議長的事,說道:“政治,我想,可以說是開始動蕩了,其背景有兩個,一個是由於講和條約生效而成了獨立國家的國民意識反映出來的,一個是吉田領導力的低下。可以說,現在進入了緒方、鳩山、重光這三個人進行領導力競爭的時代了。”接著,他還分析說,社會黨隻要不擺脫現在這種光說不練的狀態,就會逐漸失去影響力,而隻停留在批判勢力的範圍裏。
“費了那麼大勁兒才講了和,結果卻失去了領導力,這就是所謂的政治吧。”次郎又想起了第二屆大隈內閣時代大隈先生的惡戰苦鬥,不禁感慨起來。
“機會後腦勺上可沒長頭發,它來了,你就應該緊緊抓住劉海兒。一來,我認為,改變國家政治的時候到了;二來,我是您晚輩同鄉,所以才這麼說。”外村一次也沒有提出“重光是不是來談議長的事了”之類的問題,在最後談了談自己的希望,就回去了。
次郎對小老鄉的成長感到很高興。想想看,自己都已經六十五歲了,那麼外村應該早就過了五十。次郎想,一旦候選議長的決心已定,要首先向外村報告。接著,次郎又想起了外村在九段會館舉辦婚禮時自己祝詞的情景。
那還是在和美英開戰之前,日軍在中國大陸的艱難也沒有受到報道,日本仿佛還留有安定和從容。想著想著,那天出席婚禮的小林銀兵衛和平鬆攝緒的麵龐浮現在了眼前。我還想呢,小林是納稅大戶議員,他來參加婚禮還情有可原,可平鬆攝緒為什麼會來呢?次郎想,也許是新娘那邊請的,又突然注意到,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住進療養院的恭次了。
聽說熱衷於共產主義的恭次吐了血,次郎想,這下完了,但還是求郵電通信省的熟人讓恭次住進了療養院,可不知不覺地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後來一直沒有音信,看樣子大概是沒什麼事。盡管如此,如果還是氣息奄奄的狀態,就不能不打個招呼了。
想到這兒,次郎突然放心不下,便給東京郵電醫院的醫生打了電話,請他過問一下恭次的病情。這個醫生曾經給次郎做過前列腺切除手術。
不到一個小時,那邊就有了回音,說新藥試用成功,就算恢複了健康。院長保證,不論什麼時候出院都沒關係。
次郎想,要是這樣的話,不妨用一次看看,就派神戶穀調查恭次的近況。思想傾向自不待言,次郎還想確認一下,恭次是還想上街,還是想進入土牆,過低調的生活,成了一個不好高騖遠的大人。
雖然隻有短短兩年,沉湎於和自己年齡相差懸殊的恭次母親的記憶,就像夢幻中的光景一樣,在次郎心中閃過。盡管如今已經激不起任何感慨了。
讓神戶穀調查恭次期間,為決定到底要不要接受重光的推薦,次郎打算回麻布的家一趟,給祖父的牌位上上香,合掌祈禱一番。
次郎此前也有過幾次在決定事關人生的大事時拜佛拜祖的事情。在他看來,能忘我地對自己傾注滿腔愛心的,隻有祖父清太郎一個人。次郎忽然想到,恭次這家夥也是和母親骨肉分離的。這個發現,同時勾起了這種身世的家夥得當心和他回來後給他找個好媳婦這兩種心情。
正要從議員會館的房間出去時,正碰見兩個記者,一個瘦高,一個短粗。
“您參加議長選舉嗎?”短粗男人問道。
“啊呀,你說什麼呢?”次郎裝糊塗。
“不是重光總裁請您出山了嗎?”瘦高記者盯住次郎,想探尋次郎表情的變化。
“這事兒我可不知道。”
離次郎稍遠一點的地方,一個攝影記者模樣的男人正在拍照。次郎的兩個秘書從隔壁房間裏飛奔出來,急火火地說:“對不起,有點急事,請讓開路。”說著,橫在記者前麵,引次郎上了電梯。
從楠次郎那裏出來,外村徑直就拜訪了改進黨總裁重光葵。他要告訴重光,自由黨已經把寶押在了資曆老、樹敵少的益穀秀次一個人身上。
“這陣子,黨內取得一致,說是選出一個分黨派的三十五個人也有可能同意的人。”外村說明道。接著,他又表明了自己的意見:“副議長還是從左派社會黨中選比較好吧,因為已經成了第三黨了。”
“從道理上講應該是這樣的,不過,我不想讓右派社會黨中出掉隊的。”重光說。
外村從他的話裏感覺到,他已經動了真格的,開展了“重光首相”的活動,便獻策道:“成立重光內閣的時候,許諾他們大臣的位子就行了。西尾末廣這個人會為了這個統一黨內認識的。”
重光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是從外交官轉而從事黨政工作的,所以和黨內有權勢且當過總理的蘆田均他們不同,不太擅長和其他黨的交涉以及操縱黨內的權謀術數。對他的這一點,外村雖然時常感到焦急,但他又想,也正因如此,才需要自己這樣的顧問啊。於是,他講了自己的見解:“蘆田還有野心想當議長候補呢,估計沒人買賬吧。”
蘆田在曾為副總理的西尾末廣的受賄事件中是被迫辭職的,所以,對總理的位子心懷留戀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因如此,如果重光總裁請求就任議長,就會被捧上這個位置,那麼重光和蘆田的關係就有失和的危險。
“鬆村怎麼樣?他的話,左右社會黨也許都會認可的。”外村的問題有點刁難了。
“政治家、特別是議長這樣的位置,是需要靈活性的。認真和靈活性怎麼統一很重要。至於別人的事,我說不好。”重光對交心的記者直率地答道。其中也隱含著自己也在為同樣的事情而煩惱著的意味。戰爭中,六莊館成為大東亞迎賓館的事就是外村搶先報道的,而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正是重光。重光抬起頭,問道:“外村君,你老家是哪裏?”
“滋賀縣。滋賀縣的中間兒那一帶。”外村回答說。
重光陷入了沉默,不做聲地看著外村。他記得外村曾經說過,政治需要楠次郎這樣不像政治家的政治家,於是,他明白過來今天外村為什麼到他這裏來了。隻是,重光還什麼都不好說。因為楠次郎本人還沒有回話,到底接受不接受推薦。左派社會黨已經答複說出一個副議長,但右派由於想當大臣的人太多,需要時間進行調整。如果議長推薦人的名字不保密到最後時限,整個重光首相的構想就有全盤崩潰的危險。
5月13日中午過後,右派社會黨回複說,以三名閣僚的位置做交換條件,支持改進黨的議長候補。三點鍾,重光對楠次郎說明了此前的經過,並取得了次郎接受推薦的同意。
次郎接著提出了忠告,說:“如果決定這樣了,就在當天把首相提名選舉也一道進行了吧,夜長夢多啊。過了夜,情形也許就會發生變化呢。”他有過痛苦的經曆。反對藩閥政治、主張政黨內閣的明治後期的政友會和民政黨,在關鍵時刻遭到以山縣有朋為首的重臣派的離間、瓦解,最後又回到了元老統治之下。他聽大隈親口說過,明治三十一年的第一屆大隈內閣隻維持了四個月,就是因為此。而大正三年成立的第二屆大隈內閣維持了兩年半,是因為元老那邊斷定,民眾的大火,非早稻田的水泵不能滅掉,於是以大隈重信為招牌,以此壓服對實現政黨政治熱血奔湧的民眾。當時,次郎二十六歲,是大隈門下最年輕的活動家,在他的記憶中,有這樣一種認識,即政黨這種組織對威壓和收買毫無抵抗之力。
然而,官僚出身、以踏實見長的重光,卻沒能充分理解次郎忠告的意味。
正如所料,議長選舉是在自由黨的益穀秀次和楠次郎之間決一雌雄的。次郎以超出對方四十六票的優勢當選議長,左派社會黨的原彪被選為副議長。但是,當晚沒能進行首相提名選舉。自由黨分黨派對左派社會黨的入閣提出了異議。第二天也花了很長時間討論,結果,吉田茂以微弱的優勢,戰勝了在野黨聯合推薦的重光,於三天後的5月21日,組成了第五屆吉田內閣。
很快,到了11月末,自由黨分黨派的三十五名成員中,有二十三名回到了原來的黨,有骨頭有氣節的三木武吉、河野一郎等殘留人員組成了日本自由黨。以從經濟團體回歸自由黨為條件、將資金都交給了分黨派投機分子等傳言,以及美國機構指使分黨派領導人同容忍共產主義的左派社會黨斷交等謠傳鋪天蓋地,這一點和過去藩閥政治幕後活動橫行的時代可以說太相像了。
報紙和雜誌報道說,在野黨方麵能做勝利夢的,隻是楠次郎和左派社會黨的原彪當選正、副議長的那一個晚上。仿佛是要給這個夢以表現的機會,次郎在議長就職演說中加了眾院事務局準備好的稿子裏沒有的一段,贏得了在野黨議員的熱烈掌聲。他說:“國會是立法機構,而不是從屬於政府的機構,但也不是在行政上有意敵對的機構,它是基於三權分立思想的對等的機構。”
就職演說一結束,事務總長魚住就告訴他,按照慣例,就職議長後的第二天要去問候天皇陛下,接著還要盡早參拜伊勢神宮。雖然次郎腦子裏對這些禮節上的事情沒有太足夠的準備,但也許是因為情緒正高,所以對這些平時提不起興趣的繁文縟節也並沒有覺得熬煎。
次郎夜裏很晚才回到在六莊館原址新建的家,一進門,就對石山治榮下指示:“明天要去皇宮參見天皇,你心裏有個數。你還是穿和服吧。”
石山治榮正在疊次郎脫下來隨手一扔的衣服,這時她停下手,現出驚異的表情:“我,我也要去嗎?”
“是啊。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問問眾院的副手或者他手下的科長好了,甲斐田就知道。”說著,他拍了拍手,叫來了從國會一起回來的甲斐田。甲斐田周到地報告說:“議長穿晨禮服,夫人穿帶家徽的和服禮服才好。”
那天晚上,次郎興奮得都沒睡好覺。第二天一早,他指示,平時自己坐的車也要跟著眾院的車去。名義上是石山治榮和秘書甲斐田乘坐,但實際上,他是要讓素來辛苦的司機也分享自己的榮譽。眾院事務總長和他同乘一車,在宮內廳和侍從會合。
一行人被帶到垂著一座大吊燈的休息室。侍從問道:“議長是第一次拜見天皇陛下嗎?”
“我沒有做過大臣,所以是頭一次。”次郎答道。
“那拜謁結束後,我帶您轉轉,正好今天也沒有外國客人來。”
次郎想,這是人家考慮到治榮同來的緣故,心裏便很感激。過了一會兒,他們從休息室出來,上了十幾階木質台階,來到中庭和外庭之間的拜謁室。天皇陛下進來後,侍從向天皇介紹了楠次郎,然後退下,拜謁室裏便隻剩下楠次郎和天皇陛下兩個人。次郎自我介紹說:“我是楠次郎,這次意外地當上了眾院議長。”
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陛下語調中特有的那種抑揚頓挫,次郎沒有聽得很真切,隻覺得陛下的話聽起來像是說:“哦,是嗎,辛苦啦。”所以就隻回了句:“啊,是的。”
次郎記得自己的回答中有一句“我曾師從大隈重信先生,從早已作古的永井柳太郎身上也學到了不少東西”,所以,天皇陛下肯定是問了他幾個問題的。另外,從自己是滋賀縣人、青年時代的前一半一直當農民種田這些說明來看,其中也應該有關於身世的問題。自己和天皇陛下共處一室,無人介入,自己是代表一億國民獨自站在天皇陛下麵前的,這種感覺令次郎感到非常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