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於是眾人便你一句“納粹也是理想主義嘍”他一句“現在的年輕人可是很現實的喲”地說開了。這天,又是身穿黑色長衫的周先生,動著胡子說:“毛澤東是現實主義者,甚至現實得令人生厭,不那樣他就打不了勝仗。但另一方麵,蔣介石卻接近孫文的理想主義。”

角澤則用學生大會上的語調高喊:“我反對!我有異議!”

“理想主義也好,現實主義也罷,”尾林夫人開口了,“沒有從正麵接觸時代的決心是不行的。有這樣一句詩,說‘即使過於殘酷,人也必須在命運中生存’,你們知道嗎?”

讓她這麼一問,大家都靜了下來。她說著,還咯咯咯地發出了少女般的笑聲。

我注意到文學作品是有基於想象的真實的,可就在我要說出這個見解的時候,我碰到了高田美佐夫注視我的目光。平鬆佐智子的歌集中,就有想象、吟詠骨肉別離的作品。這些天,我每天晚上讀一點《靜夜》,再一次感受到,短歌這樣的詩句,讀者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讀解。雖然我對這一點早已有了充分的了解,但她的歌集中出現的孩子形象,卻和我現在的苟且偷生正相反,一點點地成長為理想的青年了。

“輪回的思想也是依靠想象力才具有真實性的。”下川說。

我似乎是耽於自己的思考,而漏聽了前麵一兩個人的發言。

爭論又圍繞著印度和佛教的輪回思想向四方擴散開去,很快,就又回到了到底是應該肯定還是應該否定科學的進步等老生常談的話題,以及什麼叫思想的人道主義等問題。

我身處這些爭論之中,感到自己和學生時代已判若兩人。我已經對下川和星村的挑釁性的見解無法立即做出反應,也無法像角澤那樣高喊“我有異議”了,想要表達自己的意見時,心裏又像是踩了刹車。什麼“國際感覺”啊、“人道主義”啊、“和平主義”之類的詞兒,我已經不會用了,就連發言的速度都慢了下來,隻能一個詞一個詞選來選去之後再堆砌上去,弄得聽的人直著急。

我自我安慰、自我激勵地想,我原本就有這種傾向。然而,事實上,信仰共產主義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是將世界一分為二、將意見隻分對錯兩種的。

參加高田美佐夫的歌會時,自己變了的感覺便從相反的方向得到了證實——對吟詠和歌的人們的不合邏輯的談話,我沒有任何反感的情緒。也是由於我對短歌和國文學的曆史不甚了解的緣故,我在這裏多是沉默的。談到國外的話題,我也無法以輕鬆的口吻說出“現在在社會主義波蘭”啊“北歐的年輕人聚集在斯德哥爾摩”之類的話來。由於是在這種狀態下讀的平鬆佐智子的《靜夜》,所以,我的迷惘困惑便仿佛掉進了另一個深淵。

與其說流淌在她歌集中的是浪漫的寫實性,不如說是一種衝動。

暢己所欲言

豁出身家與性命

何懼累卵險

愚兮亦蠢兮

今日又遇幾女子

泣泣一人寂

從這些作品中傳達出這樣的信息:她身處可以聽到各種女性悲歎、訴說的位置,在傾聽她們的哭訴和煩惱的過程中,她們的淚水就和她自己心裏的淚水混雜在一起了。於是,可以想象,她可能是個尼姑,不僅如此,她還訓誡那些女人們:“要鬥爭!如果要忍氣吞聲,當初就不要講出來!”盡管這種訓誡主要是針對她自己的。

在歌會上露了露麵,便發現了一些讓我吃驚的事情。參加歌會的人中,有不同於尾林夫人沙龍的勞動工會相關人員,有以此證明殘留的生命的重症年輕患者,還有在這家療養院工作、在病人眼裏令人目眩的醫生和護士等,每次都有十四五個人,而他們中間的高田美佐夫,則始終麵帶微笑,顯得十分溫文和善。即使那個曾經是工會幹部、因病來到這裏(這點倒是和我很像)的參加者提出“短歌不是侍奉皇家的奴隸的韻律嗎”之類的問題,高田也並沒有生氣。他鄭重地回答道:“小野十三郎這個詩人確實這樣說過,但如果仔細讀讀他的東西就會發現,他也承認短歌或者說五七五的韻律作為日語旋律是十分強有力的。”

吟詠短歌的人們相對都比較沉悶,所以,在尾林夫人的沙龍上經常被湮沒的高田的聲音可以聽得很清楚。雖然是關西方言,但中間混有獨特的口音,大概就是他生長於斯的奈良話的特征吧。據說高田家祖輩都是當地的地主,還經營著特定郵政局,所以才有資格住進這家療養院。

會員裏有一個小夥子,短歌寫得格外好。他的作品有些“紫杉派”韻味,和高田美佐夫的歌風相去甚遠。他自稱叫上原,歌會結束後便湊過來,說在池袋西口飲食街見過我。他曾經是全國郵電工會的活動家,當時曾多次拜訪住在池袋要町的精通短歌的評論家。

“不過,由於黨的分裂,他加入了新日本文學會,我也就不好去了。”他說。然後,他婉轉地告訴我,他曾經屬於共產黨德田派。

“我原來在被迫解散的大學最基層來著,後來就離黨了。”我解釋道。還不到兩年,先前的黨員經曆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懷著這種奇怪的感覺回顧過去,用一句老話進行了概括:“啊,這就是所謂恩怨的彼岸吧。”

“楠君怎麼不寫和歌呢?”上原問。

我於是回答道:“戰敗前我寫過。現在雖然不像中野重治的《歌之別》裏寫的那樣,但總覺得沒心情。”這個回答,仿佛讓我再一次認識到,自己已經與和歌無緣。

告別了上原後,我回到自己的病房,覺得讀了平鬆佐智子的《靜夜》,自己與和歌的無緣更是鐵定無疑的了。她剛烈的歌風,似乎是在拒絕以輕佻之心接近短歌。

就這樣,我在療養院裏一點點地擴大著和這裏的人們的聯係,漸漸適應著這裏的生活。

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我越來越想從高田美佐夫那裏更多更詳細地了解平鬆佐智子的事情了。隻是,我心裏還有些猶豫,於是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我參加的第二次歌會結束時,高田說下次的時間另行通知,並對表示驚訝的會員解釋說,因為他要接受第二次胸廓整形手術。由於取出幾根肋骨、通過壓迫肺部抑製結核菌活動的野蠻療法,高田美佐夫的第一次手術用了一年多的時間。

聽了他的說明,人們一片歎息,一種不安也正擴散開來。患者們已儼然成了結核病治療的專家,知道所謂補正手術意味著病情到了不可大意的地步。也許是感覺到了大家的傷感,高田安慰大家說:“用和歌忘卻疾病也是和歌的功德之一,雖然這麼說顯得有些嘴硬,但病床詩、病榻歌也的確很有魅力喲。麵對死亡,也就是麵對詩歌啊。”說完,慢慢起身,離席而去。

我想到高田也許就要死去,便感到一種恐懼正向自己襲來。如果他死了,連接我和平鬆佐智子的線索就斷了。

就我而言,我並沒有認為平鬆佐智子就是我的生身母親而想見她,也並沒有認為高田的手術不成功會令我很為難。即便是親生母親,也有可能我不想見她,而對方也未必就想見我。

自從作為學生黨員在政治活動中失敗以後,我體內就生出一種回避激昂的情緒。對此,我斷定自己體內原本就缺乏感應激昂的要素。對真理啊、正義啊這類詞語的疑問,也將這種回避激昂的情緒加以正當化了。然而,讀了《靜夜》,我接觸到了一種與思想、意識形態無關的激昂。所以,我不是想見母親,而是想會一會她歌集中表現出來的激昂。

我慢慢回到房間,又打開了歌集。這現在已經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課。

第四部“夜之苑”中有幾首題為“憂悶”的作品。我的目光停在了下麵這兩首上。

人生路泥濘

不去隻為神未清

晨來一覺醒

美麗與純情

終將飄零散於風

心寂冷若冰

突然,一種直感讓我如坐針氈——平鬆佐智子也許得上了致命的疾病。我急忙翻到看了很多遍的版權頁。這本歌集出版近一年了,這樣便可推斷,這首短歌至少是一年半以前寫的。

我於是急忙起身,快步向高田的病房走去。在頗為危險的補正手術之前,我想再跟他打聽一下平鬆佐智子的事情,起碼,我想知道她的生死。我倒也不是想要幹什麼,隻是,我想搞清楚自己生存的形態、輪廓,這很有必要。

看他的樣子好像是剛把運動鞋蹬到腳上,身子還彎著,隻抬起臉來看著我,說:“啊啊,楠君,你來得正好,我想在明後天的手術之前好好看看這裏的風景,一塊去好不好?一個人太孤單了。”

這於我也是求之不得。他和護士打了個招呼,說出去散一個小時步,我們便朝已是初秋的戶外走去。護士在身後大聲囑咐著:“一個小時哦,時間太長可不行!”

“您借給我的歌集我讀了很多遍,”我搭話道,“我沒有資格評價作品的好壞,但我覺得裏麵有一種很激昂的東西,把讀者引到一種不得不做出回應的情緒當中去。”接著,我告訴他,讀過以後,我對他說的我和作者長得非常像這一點一直難以釋懷,並跟他解釋說,當初,我用“不太了解”來搪塞他的問題,並不是要拒絕回答。然後,我一邊留意著在講述自己家人的事情時聽起來不要過於客觀,一邊講了自己身世不清、養父楠次郎可能就是生父、自己也知道人們關於他“品行不端”的傳言等等事情。最後,我總結道:“正如您所懷疑的,這本歌集的作者可能就是我母親,所以,不了解她的具體情況,就無法否定這種可能性。”

身材比我還要矮小的高田停下腳步,好像要重新審視我一樣,仔細地端詳著我。然後,他眺望著遠處的山脈,仿佛是在重新整理關於平鬆佐智子的信息。不一會兒,他像是說“對了對了”似的點點頭,把右手攥成拳頭,輕輕地打在左掌上,然後回過身,緩緩邁開步子繼續散步,同時開口說道:“其實我了解得也不是很詳細。”

據他講,戰敗五年後的秋天,他的一個弟子,領著滋賀縣一家知名尼姑庵的一個老尼姑和她的侄女,來到他奈良的家裏。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的姑姑、那個老尼姑帶她來找我,說是看她有可能成為一個歌人,想讓我指點指點她。”高田喚起記憶,對我講道。

看了她的作品,他立刻認可了她的資質。打那以後,她兩個月參加一次奈良的歌會。高田告訴我,和她激昂的作品不同,平素的她是一個開朗、細心的女性。從滋賀縣女子學校畢業後,她在東京的大學當過旁聽生,而開始創作和歌,則似乎是在回到故鄉、和姑姑一起生活之後。

“歌集的後一半好像有很多作品似乎看到了死亡的影子……”我問道。我想盡快知道她的生死。

“她是在那本歌集出版前一年,得知她得了肺結核的。”他告訴我。接著,又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不過,結核病慢慢地也不是什麼致命的疾病了。她現在也活得好好的,可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啊。”

聽到她還活著,我心裏也沒有湧起想見見她的想法。這並不是因為還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母親。我想,即便知道她就是我的生母,我的心情也是一樣。

高田沉默了。也許他是在考慮,如果我提出想見她,他該怎麼回答我吧。見我也沉默了,他於是抬起臉,問我說:“楠君,你知道‘齋王’吧?”

“不知道。”我說。

“有‘齋王’的地方叫做‘齋宮’,‘齋王’也叫‘侍神公主’,是代替天皇侍奉天照大神的至高無上的神女。為了進伊勢齋宮,平安時代成為候補的公主第一年要在宮中、第二年要在宮外的野宮、也就是嵯峨野獨自生活,以去除佛事和身體的不淨。當時,對神道來說,佛教是外來宗教,是異端,《源氏物語》中光源氏造訪野宮,是對神的莫大的褻瀆。文學就那麼回事兒。老尼姑平鬆攝緒領到我麵前的佐智子就是侍神公主,也許這個比喻不太恰當,她現在應該是過著齋王一樣的生活,誰都不能見到她。”說著,高田不禁悲從中來。

不論是他在大學上課般的語調,還是他把平鬆佐智子比喻成清純的神女這一創意,都讓我揣測到,在歌人高田美佐夫心中,對平鬆佐智子近乎憧憬的強烈情感至今都未曾泯滅。

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平鬆佐智子和楠次郎曾經會是戀人關係。這用我的說法來表達,就是理論上不可能。然而,如果發生了不可能的事情,我就是他們二人所生,我也就一定是理論上不可能存在的人了。我不能不承認,我內心裏既有確信她就是我生母的部分,也有不希望她是我生母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