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中途才注意到,一旦涉及到這以後家中的變化,父親傳記的寫作就會從另一方麵映現出自己年輕時的身影。
想來這也是自然的。然而,重新查閱資料、比照時代的推移變遷、推測浮現其中的父親形象和當時一定很苦惱也很困惑的父親的心理時,我發現,它和我私下裏自認的缺點是十分有共鳴的,我的內心便無法平靜了。
雖然日期不很準確,但放棄繼承權的申請書,我寫了兩份,且都親手交給了父親。幸好它們都裝在貼有“恭次親展”字條的大旅行箱裏,被保存了下來。隻是,不知何故,字條上麵的筆跡竟是阿櫻的。我盯著養母的毛筆字看了好久,也沒有想明白這些東西由她保管的經過。最初那封寫給“父親大人”的信,日期是5月4日。
我並不記得寫這封信的時候自己曾很苦惱。我大概是很生氣。我應該是在責怪父親,既然平時對孩子們常耍家長威風,那麼,對滋賀縣生人的西村惠的專橫跋扈也應該用同樣的權限加以製止。那會兒正是為把嫂子善子趕出家門而開始進行調查的時候。因為這些話觸到了父親的痛處,所以父親怒火中燒,言辭激烈。我至今還記得,石山治榮在中間說些“啊呀恭次”、“別這麼說啊”之類意思不明的話,一副惶惑不安的樣子。
如今回想起來,我越說越火的腦子裏麵,似乎是有算盤的:托西村惠的福,我想離開家的事情才得以進展順利。
一上了大學,我就加入了青年共產同盟,後來又加入了共產黨。我一方麵在教室、街頭主張打倒前近代、半封建的統治權力,一方麵又住在堪稱被打倒對象的父親家裏,讓他為自己交學費,這對有正常感性的人來說,應該是匪夷所思的。那時我每天都在自問:你這家夥,撒謊要撒到什麼時候!可如果沒有家裏這些陰濕的欺侮和調查發生,我真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以什麼理由提出離家的要求。
“隨你便吧!不過你給我記住了,一個沒有感激之心和奉獻精神的家夥,什麼他都幹不成!”在一次爭論中,父親扔下這句話就出去了,我隨後就寫下了放棄繼承權聲明。
第二天,父親見到它,就說:“你如果真是這麼想的,那我也沒辦法,你會後悔的。”
父親站起身的時候,我想:“我贏了。”那時,我壓根兒沒有想到,父親也許感到很寂寥。
我開篇就寫道:“我不想繼承楠家財產。我對楠家的事業、財產沒有任何野心和欲望。”一提筆,我心中就彌漫起對父親與其說憎恨、不如說厭惡的情感。
我的心一直是向阿櫻傾斜的,畢竟,她像親生母親一樣把我養大。然而,令我無法接受的是,年輕時原本很自立的她,竟然對父親傲慢任性的行為保持沉默。
高考發榜的第二天,我去下落合看望養母。考試結果我是看了榜以後,從本鄉的書店直接打電話告訴她的。
“祝賀你啊!我一直就覺著恭次能考上的。今兒啊,我知道你要來,做了好吃的呢。坐那兒等會兒,這兒是你家啊。”說著,就去廚房了。
我望著阿櫻的書齋,頓生懷戀之情。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歐文的《婦女問題》、施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還有《世界文學全集》、《大隈重信全集》……其中有幾本我就是在這裏讀的。
等我們相對而坐時,她在小酒杯裏斟上了琥珀色的甜紅葡萄酒,舉起杯,說:“這其實是飯後的酒……不過,祝賀你!麻布那邊,大家也一定都很高興吧。”一副推測的語氣。
前一天,我給阿櫻打過電話,就去位於世田穀大吉寺的成田有恒方丈家,參加文學同仁雜誌的集會了,吃過飯回家時,父親正在為導尿方便而鋪的被褥上坐著。我跟他報告說考上了,他立刻麵帶微笑地說:“那太好了。進去了,出來當幾年公務員也是個辦法啊。”
我對阿櫻如實講了這些,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一樣,說:“啊,公務員啊,在和公務員的交往上,他可是費了很多心思啊。”
我喝了一杯甜紅葡萄酒,有些饒舌,就問:“那個人,他生活得隨心所欲,您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呢?!”
阿櫻用略帶驚訝的表情看看我,很快,就又換成了開朗的笑臉,仿佛在想,這孩子也長成大人了。“看你說的,”她用當時年輕女性之間常用的語調、以勸慰的口吻說,“看上去好像是那麼回事兒,可他有時候心眼兒很小,所以就得處處小心留意的啊。”
在後麵的談話中,我還得知,戰敗大局已定後不久,父親還到這裏來看過阿櫻。
“他來好像是要把你托付給我的樣子,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的話。當時,有傳言說,凡是輔弼議員都要給抓起來的。”阿櫻解釋道。
我親眼見到為撤銷開除公職令,父親是那麼積極地上下活動,所以這個消息讓我很意外。那也許是由於不知道舊日聯軍領導人的責任要被追究到什麼程度而每天心神不定之中的一個鏡頭吧,可即便這麼想,也還是感到無法理解。不過,好不容易有個機會隻有我和養母兩個人一起吃飯,我不想太和她爭強。
“對了恭次,你打算學什麼?經濟學部也有思想史啦原理和會計學等好多呢。”阿櫻改變了話題。
我如實答道:“我其實很想上文學部來著,不過要是經濟的話,我倒是對馬克思主義很感興趣。現在我正讀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家族、私有財產和國家起源》呢。”
“現如今這個年代,是讀什麼都行了啊。”聽阿櫻的口氣,好像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
個人的煩惱暫且不提,我不用自己賺學費就能上大學,應該說還是幸運的。有很多人是從戰場複學的,他們中有的人回國時家裏人在空襲中全部遇難了,有的人要一邊謀生一邊上學,有的人因為農田解放而沒有了收入,還有的人在美軍軍營裏做翻譯、隻想那一張大學畢業的文憑。即便如此,開學典禮那天,銀杏樹下、拱廊內,還是有社會科學研究會、青年共產同盟等,混在各種藝術、興趣同好會及體育俱樂部的接待處中間,擺出桌子,招募會員,校園裏洋溢著一種解放感。
我以加入體育俱樂部一樣的心情,說要加入青年共產同盟,寫下了出身學校和名字。
“名字可以不寫的。”一個稍微年長一些、身穿軍裝的學生說。他大概是看我一副少爺派頭,又看了我的出身高中才這麼說的。我想了想,署了個“橫瀨鬱夫”的名字。我想起去年年末在霞關附近的“送米來”示威活動中邊喊口號邊遊行的情景,就按照“送來”的發音,取了“橫瀨”這個姓。
我們這個組織的目標有兩個,一個是在參加時刻可能發生的鬥爭的同時擴充隊伍,一個是在秋天之前建立學生自治會的全國組織。我們的鬥爭包括支持東寶電影公司的罷工、對因台風引發大水的庶民區實施救助等等,對地方大學成立自治會組織的敦促工作主要由高年級學生分擔,像我這樣的新生,被分配的任務多是在站前和住宅區為共產黨沿街募捐、販賣《紅旗》報和黨發行的小冊子,以達到在同盟會員期間理解黨的活動的目的。這雖然都是些需要耐性的工作,但我自有堅持下去的支撐——我相信,這些努力的積累會給民主主義以實體,能保障日本的獨立。
隻要和同誌們在一起,我就感到快樂。大家都是同時代的年輕人,集體中有一種自由豁達的氣氛,和家中因楠次郎的錯亂而愈加深重的陰濕空氣迥然相異的光明世界。
我住在原來的網球場邊上一個獨立的小屋裏,所以,孫清、善子,還有秘書們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來“歇口氣”。令父親發狂的罪魁禍首西村惠來我的小屋,是在我與父親爭執起來、並交出了放棄繼承權聲明書的那天傍晚。
“雖然我有點兒怕挨恭次的罵,但我想必須把真實情況跟你講清楚,所以就背著他們來到你這兒。”她做出一副天真的表情,仰視著叉腿站在門口地板框上的我。我直覺地感到,是父親讓她來的。
“現在這個樣子,他太可憐了。”說完,她告訴我,父親握著那份聲明哭了。
我吼道:“胡說八道,我才不信哪!”
“別這樣嘛,他真是挺可憐的。如果我不安慰他,他在家裏多孤獨啊。我的父親也是得了一樣的病,所以我非常理解。人老了,又沒有個拿他當回事兒的女人……”阿惠繼續說。
我雖然感到有些肮髒,但不管說肮髒也好,說下作也罷,她能讓人說出肉體上的事實。我被她不論何時都可以赤裸裸的姿態所壓倒,漸漸地無言以對了。於是她說:“恭次君真棒,又純情又直率,真可愛!”說著,她突然轉過身去,背對著呆若木雞的我,向外走去,然後又回過頭來,歪著頭朝我笑笑,消失在黑暗之中。對我來說,她是個意外的敵人。
“如果不是我安慰他,你知道這個家會怎麼樣?也許會出殺人案呢。”西村惠就差點兒沒說出口來,她做性夥伴,是為了楠家。
也許是由於有了這樣的經曆,比起第一封聲明書來,9月19日寫給父親的字據就相當沉著,完全是我自己的風格了。
“從即日起,我脫離楠家戶籍,想走徹底自由的、自信正確的道路。我無法理解楠家,也無法理解楠家的傳統。我想棲息於獨立不羈的自由天地。因此,我在宣布獨立的同時,表明了放棄繼承權的意願:我無意繼承楠家精神,對楠家的事業、財產不懷任何欲望,也放棄父親百年之後作為遺族分配遺產的權利。最後,我想請求你們對我今後的活動不做任何幹涉,並允許我對你們的養育之恩表示衷心的感謝。”
雖然有一些句尾鄭重體的連用和修辭上略顯稚嫩的地方,但文章中體現了一種變化,這不禁讓我很想回顧一下5月那封信之後的四個月時間裏,我究竟經曆了什麼,遇到了什麼事情。
的確,此間,楠家的崩潰加快了。沒有人能敵得過西村惠的頭腦和她利用父親行使的統治權。偶爾,她甚至會用命令的口吻對石山治榮說話。所幸的是,這種場麵我很少在場。
發表“獨立宣言”之後,我隻是為了晚上睡個覺,才回到麻布的小屋裏,而且通常是在為第二天在校內進行鬥爭而開的碰頭會結束之後。
有了自由的意識後,我曾一度認為,世上的所有變化都會給我以機會,便會沉醉於可能性的泛濫。
此時,在中國大陸,人民解放軍顯示出連戰連勝的勢頭。雖然山東省要衝、孔子廟附近的兗州淪陷了,可在中原地區,早已成立了五大解放區,打向華北的解放軍7月攻陷了太原,打通了滿洲國和華北地區的通道。
這些動向使我感到,中國大陸上成立革命政府隻是時間問題,可我們沒有想到,這反而會刺激美國強化反攻政策。
看著在旅行箱中發現的自己寫的信件,我十分懷念一心想從楠家獨立出來時的自己。
現在回頭想想,我總覺得從所謂的共產主義之中看到了一種精神主義,因此我會與父親發生激烈的衝突,甚至爭執。我拿著宣告脫離楠家的“字據”去找父親時,父親已經不生氣了,他出人意料地用無力的聲音說了句:“你要真是這麼想,就隨你去吧。”
隻此一句。不知為什麼,他表情呆滯,目光散亂,讓我感到很掃興。
昭和二十三年,父親趕走了長子孫清,我又聲明放棄繼承權,長女良子也早已結婚,所以,剩下的,就是他和石山治榮生的清明和稚氣未消的兩個孩子。
女性荷爾蒙療法連續做了十個月之後,漸漸顯出了療效,父親的焦躁得到了一些控製。由於獲得了獨立,我反倒對父親可以采取平靜的態度了。一天,我看到石山治榮和西村惠驚慌失措地說,父親的胸部有些水腫。兩個女人扒開了父親的衣襟,父親就看著自己的胸口,好像在看什麼怪物。也許是他期待著前列腺肥大會因此而治愈,臉上竟依稀浮起鬆弛的笑意……
盡管楠次郎費心盡力地活動,開除公職決定的撤銷也還是花了五年的時間。他受前列腺肥大的折磨,因受聯軍命令廢除民法上的家族製度而失去了家長統治力,又因為出現了西村惠這樣的女人而家中大亂,兩個兒子也相繼脫離了楠家戶籍。
他像是為了超越這種困境,開始玩命地工作。他把收購來的輕井澤富豪別墅改建成大酒店,將周邊的矢崎山別墅地全部出售;他還收購了數家運送公司,將其統合為埼京運送公司,並在鐵路終點站池袋建了一座百貨商店;箱根蘆乃湯前麵的湯花澤地區,也因采取開酒店和分售別墅相結合的方式而進入了正式開發階段。
外界也對這一時期楠次郎克服困難、不懈奮鬥頗多讚賞,這在楠係公司的回憶記錄、社史和幹部們的回憶錄中作為鉛字留存了下來,作者有酒店經理、電鐵的科長部長以及更高層的人物,他們都稱楠次郎為“頭兒”,說他是一個嚴肅有加、不苟言笑的領導人,卻又俠骨柔腸、仁慈寬厚。
百貨商店的一位女性科長K女士寫道:“男性幹部都懼怕頭兒,有些莫名其妙。對我們來說,頭兒是個非常和善且充滿魅力的人。秋季運動會時,頭兒加入到我們的舞蹈隊伍中來,我和頭兒拉著手跳起圈舞。他的手掌十分溫軟,骨骼結實而又肌肉豐滿,讓人感覺得到頭兒的和藹可親。”
東京橡膠總務部的一位女性部長則寫道:“一天,頭兒和身材魁梧的永井專務來到工廠。因為他們說要在職員食堂吃午飯,所以我們就在大食堂南麵的一角豎起了隔扇,準備了幾個幹部席位,可是稍微提前一些到達的頭兒見了,卻說:‘隔開幹嗎,地方越寬敞吃飯越香。’還讓我們把隔扇撤掉。見我為難的樣子,頭兒來到我麵前,說‘那,你拿那頭兒’,說著,就拿起了隔扇的一端。一想到他是那麼了不起的人,我不知所措,隻好照他說的做,抬起了隔扇的另一端,走向角落,職工們都驚訝地看著我們。我從心眼兒裏感到,我真是找了一家好公司工作。”
藤田謙之助是這些手記的執筆者之一。次郎創辦楠房地產公司時,神田鐳藏和鈴木商店顧問藤田謙一都伸出過援助之手,藤田謙之助是藤田謙一的後裔,也因此而進入次郎的公司,擔任新建酒店的開發部負責人。
“我父親早死,母親含辛茹苦管理父親留下的財產,供我上了學習院大學。我是昭和二十六年畢業的,但當時工作非常難找,而且我認識的人們在世道變化中也都自顧不暇。那年9月,綜合不動產公司的楠事務所來了信,說‘我們通知您被采用了,請盡快來事務所(地圖已一並寄去)’。可能是我母親請頭兒幫我找工作的。指定的時間是早上七點,我原以為我到得很早,可等我小心翼翼地來到位於麻布原六莊館的事務所時,發現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裏了。秘書很謙恭地說了句‘馬上就去給您叫他,請稍候’,我雖有些緊張,但感覺到了一種溫暖,心裏熱乎乎的。很快就有人來叫我了,我磨磨蹭蹭地進了房間,看見頭兒把身子支在講台桌一樣的東西上站在那裏。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得了小便不暢的毛病,得盡量站著接待客人。頭兒默默地打量著走上前去的我,我心裏擔心得要命,可最終他還是說:‘好吧,決定讓你進公司了,你明天就可以來,早上六點到事務所就行,工作從打掃廁所開始。’我盡管有些吃驚,卻仍舊低下頭,答道:‘請多關照。’
“頭兒一拍手,剛才那個秘書進來了,他默默頷首,又一次把我帶到了位於耳房一樣的地方的事務所。一個叫甲斐田的人,和頭兒一樣剃著光頭,鄭重地告訴我說:‘你是頭一次,早上一定要六點鍾來。打掃廁所,得有些心理準備呢。’”藤田謙之助的手記上這樣寫道。
第一天,因為家離得遠,他四點就起床準備工作服,六點就到了事務所。可這天他到的時候,也有幾個人已經來了。他按照甲斐田的指示去次郎的會客室打招呼時,次郎問他:“你早飯吃了沒有?”“我吃過了。”聽了他的回答,次郎說:“那可不行,這麼早,家裏人為了你可是夠受的。以後早來的時候,到這兒以後再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