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陣叩門聲讓次郎回過神來,回頭一看,是見過麵的政治記者外村甫站在那裏。此人滋賀縣出身,是為數不多的受次郎信任的記者之一。他剛一坐到次郎前麵的圓椅子上,就彙報說:“新加坡大概最晚明天早上之前就要攻陷了,據說,敵司令官帕西瓦爾來投降了。”
去年年末開戰以來,日本連戰連勝。次郎抱著胳膊,嘀咕著,報紙又要渲染得舉國沸騰了吧。
“這意義就非常大了。大東亞戰爭的大局已定了啊。”外村接著說。
次郎問道:“那外交會怎麼動作呢?日本要打到哪裏去?”
“國民們可是想不到這些,可能政府都想不到,隻會說打啊打啊。”
“和日俄戰爭那會兒一樣啊。滿洲的利權和樺太隻得到一半,就締結講和條約時,右翼就煽動人們火燒日比穀來著。”
次郎想,現在的日本可沒有大隈重信這樣的領導人了。他放下胳膊,看著外村。
“隻有先培養出優秀的施政官,促進各國的獨立才行啊。馬來、波爾內奧、老撾、越南、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外村舉出一串國名,意指大東亞共榮圈。然後他看著次郎,問道:“不說這些了,並川知事說什麼了?我想,他大概是來請您接受推薦候選的,您答應了嗎?”
次郎不禁笑了:“你這不是都知道了嗎。你是怎麼猜到的?”
外村也笑了,說:“先生,進行采訪的可是我喲!”接著,又告訴次郎,齋藤是當然回絕了,尾崎和鬆村好像也不接受推薦。
“就是啊。可我還沒決定。”次郎誠實地答道。
外村默默地點點頭,沒有說應該接受,也沒有說還是回絕的好。正是因為他說話從不強加於人,次郎才那麼中意他。
“你是滋賀縣什麼地方的?”次郎問道。
“日野,純粹的鄉下。”
“哪裏,那可是近江商人的發祥地啊。我記得近江鐵路是經過那裏的,現在還在運營嗎?”
“啊,怎麼想起這個來了。您是要我照顧近江鐵路,還是怎麼著?”
次郎想裝糊塗,便故意做出驚訝的表情,看著外村。他想,這個小同鄉腦子還真好用,公司裏再多幾個這樣的人才好。
“重光君什麼時候從南京回來?”次郎轉換了話題。
外村列舉東南亞那串地名時,次郎就冒出了一個想法:要和重光葵進行一下商談。重光作為兼任外務大臣的東條的代理,去南京見汪兆銘了。外村說馬上就去查,還提到了次郎對四五十個熟人發起的“作一些慶祝勝利的和歌,送給前方戰士,以昂揚鬥誌”的活動:“過年時您發起的短歌計劃蠻有意思的啊。”
“那啊,是我那上中學的兒子的主意,”次郎不禁麵泛微笑,對外村解釋道,“好像是2號的報紙上,頭版頭條消息說‘馬尼拉命運已定’,我兒子看到了。”說著,次郎站起身,在桌子上找起來。他是無論如何也記不住短歌、俳句的,所以特地寫下來帶到這個房間裏來的。寫的時候,還得掰著指頭數“五、七、五”,煞是麻煩。次郎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了出來,便念道:“天定馬尼拉,命根早已斷,麥克阿瑟大將軍,當空投下大米來。”
“您夫人寫短歌嗎?”外村問道。
次郎一下子現出一副怪異的表情,說明了事情的經過:“不,不寫吧。不過,她寫的評論倒還是說得過去。她說這首短歌還不錯。”
外村接過紙片,看著恭次的作品,以雜談的口吻說:“收到什麼有意思的短歌了嗎?”
收到的短歌中,調侃風格的居多,但沒什麼太優秀的作品,其中還有不少東西非常幼稚,甚至還混有一些寫男歡女愛的俗謠。外村看著因炫耀兒子而喜笑顏開的次郎,欽佩地想:都說他事業上精明強幹,可為人還是蠻善良的嘛。這個秘密也許會對選舉有利,但在政界這個利害糾葛的地方,將其作為一種策略是否合適呢?外村不禁替自己的這位政治家同鄉擔心起來。他想,如果次郎是出於直率的性格而在翼讚協議會的推薦問題上猶豫不決的話,那自己作為一個晚輩同鄉(而不是作為一個記者),就應該慫恿他接受推薦才是。
外村查了一下,得知負責協助日本成立的汪兆銘政權的重光,將於月中回東京一趟。外村對近衛文麿緊跟時局、將日中戰爭無止境拖延下去的做法是持批判態度的,在這一點上,和重光葵有相通之處,也曾和永井柳太郎走得很近。他還認為,德、意、日三國同盟對日本毫無益處,在朋友們麵前,他也絲毫不隱諱對鬆岡外交的憂慮和擔心。
次郎是在六莊館的二樓與重光見麵的。一年半前,孫清的婚禮就是在這裏舉辦的。一就座,次郎就開門見山地說:“戰爭的勝利,也就意味著外交該上場了,是吧。”接著,又試探道:“大東亞共榮圈這種想法有可能組織化嗎?我總覺得,和中國的關係,讓近衛給搞得一塌糊塗。”
重光深深地點了點頭,說:“汪兆銘這個人很了不起,很聰明。我們覺得和他能建立良好的關係,可問題是老百姓,特別是農民。日軍的紀律太差了。”
重光說著,把立在椅子兩側的拐杖朝不是假肢的左腿旁挪了挪。這是重光熱衷於某個話題時常見的習慣。
“考慮大東亞共榮圈的組織問題時,中國要特殊對待,對馬來、緬甸、越南、印度尼西亞這些國家,會幫助他們獨立嗎?”
重光聽了,指出:“如果隻從獨立的角度出發,印度最為重要。”
次郎提議,如果重光認為有必要,作為協助展開外交的方法之一,隨時可以使用六莊館:“外交上,想必有很多用硬性規定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作為政府的官方客人無法接待、卻又慢待不得的要人來了,這裏您隨時都可以用。”
重光自然很高興,卻又說:“不過,這不會給您添麻煩嗎?”
次郎於是表明了自己的想法:“這兒這麼大,我一個人哪用得上。這兒我本來就是當國家的設施建的。”和重光談著談著,次郎真的有了這種想法。
“像汪兆銘這樣的政府的貴賓,可以住在公館,可那些還沒有獨立的國家的要人就不行了,而且住在飯店裏警備上也有問題。”重光重複道。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開始探討六莊館的使用了。重光說,這個建議太難得了,回去後就和東條首相商量這件事。
談話告一段落時,次郎閑聊似的,講了有人請他接受翼讚體製協議會的推薦、自己正為難的事情。重光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不停氣地說:“楠先生,你必須要接受。我知道,照你以前的想法,可能會覺得很別扭,但是,很久以前的國會上,你曾經舉出‘天下一統、世界一家’的英語翻譯問題,提出會招致世界的誤解,這非常難得。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成為推薦議員,以使日本的政治不至於太缺乏常識。”
我整理當時的資料時想,如果那時重光說得不那麼懇切,父親會作出怎樣的決定呢?提議將六莊館用作大東亞迎賓館,這的確和拒絕成為推薦議員是矛盾的。可我還是冷淡地認為,既然他的猶豫不過是想給過去的自己找一個說法,那他早晚會接受推薦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打消這樣的設想:如果次郎相商的對象不是重光葵(他與其說是政治家,不如說是作為國家官僚的外交官更為合適),而是尾崎行雄等自由主義者,那結果又會如何呢?盡管我知道這樣的設想雖然好玩兒卻全然沒有實現的可能,但我還是樂於把對父親過於冷淡的自己放逐到這種想象中去。
每當爆炸聲在很近的地方、而後又在稍遠的地方響起時,防空洞的天棚上都會往下掉沙子。防空洞有厚厚的水泥加固,就算炮彈直接打上,也不會坍塌,但總會有存積的灰塵落下來。次郎在防空洞最深處鋪好被褥,躺下身子。
兩年前的初春,次郎突然小便困難,從此便不得不麵對這樣一種恐懼了——如果不從尿道通一個細細的膠皮管,進行醫生所說的“導尿”,就有可能得上尿毒症。當知道自己不論怎麼用勁、不論躺倒還是突然起身都無法小便時,次郎有生以來頭一次想到,自己大概要死了。他曾經想,父親死於傷寒,祖父清太郎死於腦溢血,自己也許也會死在腦溢血上。因此,很長時間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才下決心非看醫生不可。開始找醫生時已經是深夜了。當時正值可惡的休假前,他認識的兩個大醫院的醫生都不在。恭次跳起來說:“我去找。”可是,很快,他就耷拉著腦袋回來了,說三家醫院都不肯接收。這時,次郎想起早稻田大學柔道部的一個後輩在澀穀開業行醫,就在同窗會名簿上找到電話一打,還真是醫生本人接的。次郎捂著小腹坐上車,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第一次請醫生給導了尿。導出的尿量很大,以至於那個後輩說:“你可真是能憋啊。”
第二周,為慎重起見,次郎經時任大臣的永井柳太郎介紹,住進位於飯田橋的東京郵電醫院看病治療,診斷結果為,前列腺肥大引起的尿道炎,而且還有膀胱結石。醫生建議他動手術,他想了想,問醫生,這樣下去會怎樣。
“炎症消了,雖然還會出尿不暢,但能自主排尿。可是,前列腺要是不除,就怕有並發症。你得有個經常導尿的準備。”
聽醫生如此一說,次郎想,得讓石山治榮學學導尿。隨後又問道:“要是請護士常駐,大概還能活多久?”
“嗯,最長十年吧。不過,如果為安全起見,我有些囉嗦啊,建議你還是盡早做摘除手術。”醫生回答。
次郎討厭且害怕手術。他見不得血。從以往的經驗來看,他一直認為,選擇醫生和如何看待所選醫生的診斷,是保護生命的兩大秘訣。可他還是咬牙切齒地想,自己是什麼時候得上這麼個難纏的病的呀!
去年12月,開展一周年紀念日那天,他把家裏人都叫了來,披露了可以視為遺囑的《楠家遺訓》,讓孫清及善子夫婦倆、恭次,還有石山治榮簽了名。署名的前文,四個人是一樣的:“謹向箱根神社之神靈及楠家列祖列宗之靈起誓遵守此遺訓。”次郎堅信,自己六年前因傷寒病危時就是箱根神社救了自己一命,所以,在他的信仰中,箱根神社和故鄉的多賀神社、近江神社幾乎占了一樣的比重。
第一次發病時,次郎夢見打退了魔鬼,從被稱為“滿洲傷寒”的病中撿回了一條命;年後再度發病時,即便是夢中,也已經沒有了憑借自己的力量戰勝病魔的氣力。如果不是石山治榮請住在箱根町的大田金兵衛帶她去箱根神社祈求痊愈,就隻能證實傷寒病一旦複發便不可救藥的說法了。據治榮講,她和大田金兵衛一起站在伊豆箱根地區的職員前麵參拜時,看見閃著金光的鳳凰在神社上空無聲地飛舞。這幅情景好像是隻有她一人看到,可那天晚上,次郎卻是看到了一個什麼人在開滿紅色石蒜的原野上跑向遠方的背影。於是,第二天早上,高燒突然就退了。
遺訓是以次郎經常掛在嘴邊的“餘此世之生永托祖父清太郎之福”開頭的。接下來便是:“祖父自餘五歲時家父亡故之日起,全心致力於餘之成長。”不管文化的差異及主義主張,對自己生命的恩人表達感激之情,儼然已成為次郎的生活信條。
長長的遺訓中,還出現了這樣的文字:“憶幼時,祖父為楠家慈愛之菩薩,祖母之仁慈亦非同尋常,餘唯有感激涕零,並繼承祖父之精神,嘔心瀝血至今,始能為國家貢獻,為楠家事業奠基。餘作古以後,子孫皆應以楠家永遠之繁榮為念,舍己為家。”
在六莊館的一個房間裏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偷偷起草這份遺訓時,次郎已經得到消息,在米德韋海戰中,聯合艦隊的機動部隊受到幾近全軍覆沒的毀滅性打擊,這樣,日軍在以瓜達爾卡納爾島為中心的新基尼亞戰線上的敗北幾成定局。
“從新基尼亞到印度洋的遼闊而隔斷的地區,要對遠征軍隊進行海上補給,現在就算把我國所有的船隻都動員起來,恐怕也不夠。”重光葵說著,還加上了自己的判斷:“所以,如果失去製海權,很多島嶼上的遠征軍就徹底孤立了。”接著,又壓低聲音,對次郎說:“要是現在的話,通過外交談判尋求和平還是可能的,這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進行的德蘇之戰的趨勢尚不明了的現在!因為美英也不想打持久戰,蘇聯也想利用日蘇中立條約,扮演和平角色呢!”
“這就是國力的不同嘍?”次郎問道。
重光點點頭,說:“另一個和日俄戰爭時不同的就是,軍事技術的差異是決定性因素。”說完,還告訴次郎,米德韋海戰的失敗,就是因為聯合艦隊用望遠鏡尋找敵人時,對方靠雷達已經完全掌握了他們的行動。
“這好像和在諾門漢的失敗很相似啊。”次郎想起來,問道:“怎麼會這樣呢?”
“說來,在你這樣的財界人士麵前不大好講啊,我覺得,是軍隊和財界隻顧追求眼前的效益,而忽視基礎研究和技術開發造成的。”重光闡述道。
次郎接著問:“如果是這樣,開始外交談判的可能性是指……”
重光隻是無言地搖了搖頭。次郎想,重光葵私下裏可能是很絕望的吧。
次郎想起了日俄雙方隨著在樸茨茅斯的講和而休戰時在日比穀發生的縱火事件。當時他十七歲,還在六個莊當農民,也不滿地認為,都打贏了,幹嗎還讓步、講和?不久,他進入早稻田大學,接觸到大隈重信、永井柳太郎,自己也加強了學習,才知道當時的日本財政瀕臨崩潰,如果不是美國出麵調停,整個國家都麵臨著危機。他寫出《日俄財政比較論》這篇看似跟他風馬牛不相及的文章來,也正是為了修正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無知。
然而,眼下的狀況比日俄戰爭時更糟糕。以天皇為名進行的宣傳滲透到了角角落落,發表隻言片語的批判言論都要受到警察的逮捕,大眾也沉醉於連戰連勝的喜訊之中,人們相信神國日本戰無不勝,所以,地下的和平活動一旦暴露就會以間諜論處,立即招致刺客的到訪。看著這些,次郎對自己隻能袖手旁觀感到十分沮喪。
重光回去後,次郎從大理石結構的二樓環視著院子,盯著前麵的水池。覺察到自己的心情也和重光一樣向絕望傾斜,次郎起身向日式建築耳房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由於整個六莊館成了總理大臣官邸的別館,次郎才在日式建築邊上蓋了耳房做辦公室,並在池畔移建了一棟賣剩下的分售住宅,讓石山治榮和三個孩子——清明、清康和小女兒峰子住。耳房裏設了神龕和佛龕,每天早上治榮和孩子們都要從池畔走上台階來拜神拜佛。次郎不知該如何理解從重光那裏聽來的信息,就準備先向佛龕合掌求助,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11月末的庭院是靜謐的,似乎隻有鯉魚在水池裏的翻躍聲。次郎合了掌,耳邊突然響起了清太郎的聲音:“次郎,別以為一個人就能撼動天下,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要是心裏動搖了或者猶豫了,就先看看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