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兒,您沒受傷吧?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們早點兒來就好了,可是表參道那兒亂得很,動彈不得啊。”本來就少言寡語的中島聰說著,臉都變形了,氣兒也喘不勻了。
“公司怎麼樣?”父親問道。
中島漸漸調整好呼吸,回答說:“還好,一發都沒中,真是奇跡。”
“而且,也沒有延燒的危險,我們才到這兒來。”神戶穀補充道。
“下落合那邊怎麼樣?”父親問。
“還什麼聯絡都沒有……”中島的話句尾有些含混不清。他的叔母阿櫻曾在下落合住過,所以他以為次郎是在打聽他叔母阿櫻的安全。近來,幹部職員都把阿櫻叫做下落合的夫人,把石山治榮稱作麻布的夫人。
而另一方麵,父親問過之後才想起來,大約兩年前,就已經讓阿櫻疏散到輕井澤去了。隨著大東亞迎賓館的燃燒、坍塌,自己的前半生也仿佛化為煙霧了。正在這種心情中,父親才想到了阿櫻的安危。
“哦,對了,是輕井澤啊。”父親說。
這時,十幾個人的身影紛紛擠進門,來到院子裏。
“什麼人?是職員們?”父親問道。
秘書站起來,擺擺手說:“不是,好像是附近來避難的人們。”
父親一下子變了模樣,他叉腿站著,大聲下令:“趕出去!絕對不能讓他們進來!拿棒子把他們給我轟出去!一旦放進來,他們就該坐著不走了。”然後,又看著驚詫不已的我,斷言道:“怎麼樣,恭次,你要記著,這種時候,慈悲心是沒有用的。不信你現在給難民們點兒好臉色看看,他們會登鼻子上臉的。他們會先搭起帳篷,最後就是全盤占領。所謂保護財產就是這樣的。”
下了一通指示之後,父親回頭看看治榮,說了句“好了,我們再睡一覺去吧”,就回防空洞去了。
周圍的火勢終於漸弱了,5月的天空變得明亮了些。
次郎一邊給留在六個莊種田的佃農們寫信,想起了四年前死去的母親。
她在晚年還嘮叨次郎不要隨地小便。她說:“哪兒都有老佛爺,你那樣是要受懲罰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次郎便覺得母親好像是在批評自己的不檢點,就用“啊,我知道了知道了”搪塞,然後匆匆離去。即便聽到她心髒病再度發作、恐怕這回有些不妙的消息後,在小林銀兵衛帶領下回老家看望她時,也是如此。
常年將念珠掛在脖子上的美奈,在病榻上支起上半身,衰弱無力地眨著陷進皺紋深處的眼睛,對次郎說:“你來得正好,我也正想見你一麵呢。我隻是想讓你記住,打你小時候起,我就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小林的兒子對我很好,我很幸福。隻是,隨地小便這事兒你一定得改掉,我求你了。”
“這不是比我想的好多了嗎,照這樣就沒事的,您放寬心,好好養著啊。”
次郎說了些似乎又要惹老太太不滿的話,出了小林家,可沒想到這竟是和母親的最後一麵。美奈的丈夫金兵衛幾年前就去世了,家裏的事情就都由兒子銀兵衛來掌管。參加完母親的葬禮後沒多久,次郎就得了尿閉塞,可他並不想承認,母親的擔心應驗了。
“小生所有殿下耕地東畑郡六個莊字柳端三——五番當代代相傳,決不他賣。萬一如需變賣,應先與殿下商量並征得同意。”
次郎一邊反複念著打字機打出的原稿,一邊咀嚼著律師的話,然後將這份書狀給佃農出台什麼樣的農田改革方案,都能夠保住地主的權益。被稱作“GHQ”的聯合國部隊總司令部似乎是成心想把日本毀掉,承認共產黨為合法政黨,並從獄中釋放了共產黨的領導人,繼財閥解體備忘錄之後,還推出了解放農田政策。次郎是戰敗後的第二年1月,接到被開除公職的指令的。
這對他來說是頗為意外的。自己是直到最後都在維護政黨政治、和軍隊對抗的政治家。為了同勾結軍部的近衛文麿鬥爭,甚至沒有被翼讚政治體製協議會列入推薦名單。雖然在滋賀縣知事並川的百般請求之下接受了推薦,可本質上並不是輔弼議員。盡管如此,隻是“一刀切”地開除公職,這也有悖於民主主義。自己雖然經營著公司,但並沒有搞身份歧視,幹部職員都在一個地方吃飯,一直是一團和氣。對那些女子,本來出嫁就是天經地義,所以自己也在大肆獎勵職員們結婚。正因如此,才沒有發生過一次罷工。
如此想來,能像自己這樣,無論作為政治家還是作為經營者都在實踐民主主義的人,大概是沒有了。想著想著,次郎越來越堅信,是否把自己開除公職這個問題,就是測驗占領政策是否妥當的標準。於是,他向原首相若槻禮次郎、裁軍派軍人宇垣一成、摯友大麻唯男、原並川知事、原警保局長今鬆治郎等人收集到“楠次郎最初曾被翼讚協議會推薦名單排除在外”的證言,執著地向總理大臣吉田茂和GHQ要員提出請願,並不斷地激勵秘書和戰敗後在埼京電鐵內部設立的、專司與占領軍交涉的涉外部的工作人員說,自己是在主張鐵一樣的事實,所以沒有必要擔心會被認為是喋喋不休,或是被誤解為自私、任性,那種畏縮不前的做法是“知識分子弱者”的表現。隻要一想到於己有利的事情,他就立即寫成文章,並找人翻譯成英語。其中,就有一件事,他在請願書裏改頭換麵用了好幾次。
那是昭和十七年3月5日晚上的事,永井柳太郎來電話說:“你好像不在翼讚協議會的推薦名單裏。這是近衛君告訴我的,估計不會有錯。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在議會上批評軍部和近衛公批評過頭了。”
起初,他頻頻認為,在遠東軍事審判結束前,怕是不會撤銷開除令的,但是,直到東條英機等近十個領導人的絞刑引起軒然大波,也絲毫不見撤銷開除令的任何跡象。其間,年輕人輩出,新政治與時俱進,日漸鞏固。在繼續活動的過程中,次郎開始覺得,隻要可以自由地進行實業活動,開除令就算撤銷得慢些也無妨,隻是,輔弼政治家的汙名是無論如何要請他們給洗清的。另外,自己之所以與民主主義無緣,是因為官僚出身的人總是依仗權勢,萬事都以形式主義進行判斷的緣故。於是,自小就有的對官僚的厭惡更是有增無減了。世道變化的不盡如人意,和最終不插入導尿管就排不出尿的狀態重疊在一起,讓次郎的精神變得頹廢起來。同時,腦子裏還有一種假想開始抬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條有理的請願書根本沒有送達GHQ,莫不是因為自己身邊出現了散布反對情報的叛徒?
在這種心理狀態中,有一天晚上,有人告訴次郎,孫清的妻子善子,在給導尿管和滴消炎藥用的玻璃吸管消毒時偷工減料。
耳語著告訴次郎這個情況的,是西村惠。此人曾是女子敢死隊隊員,她們工廠被燒後,憑老家的關係住進了麻布的六莊館。據她講,是石山治榮提醒善子時,她恰巧偶然聽到的。次郎馬上去問治榮,可治榮卻偏袒似的否認,說:“沒有啊,哪有的事啊。”
得了尿閉塞以後,性欲雖然依舊,但次郎卻不行了。是恐懼導致的不勃起。做愛是不指望了,在為如何處理性欲苦惱了一陣子後,找到了一個通過惡作劇讓心情亢奮、然後射精的方法,西村惠便是次郎這種欲望的發泄對象。阿惠的密告,反倒使次郎振奮起來。他把三個女傭、兩個秘書挨個叫來,讓他們調查孫清和善子的舉動。
首先,他讓阿惠向他彙報善子和孫清的言行。於是,他獲得了這樣的證詞:
“我聽說導尿管消毒需要五分鍾,可她水一開就把火關掉了。”
“前天晚上您尿閉塞的時候,善子好像挺高興的樣子,手舞足蹈的,還左右扭腰呢。”
“老爺感冒了,大夥兒都很擔心,可她說‘不行了’,醫生還沒看完病呢,她先打上盹兒了。”
“她還對經常挨說的峰子說,再忍忍吧,再過一過他老人家就沒勁兒生氣了。”
次郎和治榮去箱根不在家那天,老二清康吃飯時咬了舌頭,差點兒哭出來,善子卻用憎惡的目光看著他說:“看你那張臉,像到了世界末日了似的。”
聽著西村惠的描述,次郎覺出心裏的憎惡火舌般燃向孫清的妻子善子。
以阿惠的證詞為依據,次郎又依次叫來了清明、清康、峰子、兩個女傭和秘書。在他們的證詞中,他又收集到如下情報:
“她說:‘給家裏人吃好吃的,老爺子會生氣的。’所以吃生魚片的時候,她讓我們用配菜的蘿卜絲蓋住一半,端上餐桌。”
次郎和治榮不在的時候,孫清和善子把滋賀人叫做江州人,並忠告他們:“江州人心狠、多疑,還是提防些好。”
“她對我說:‘老爺實在可怕,絕不可以太接近他。我就碰上一次,老爺正要使壞,幸好夫人進來發現了,我才從隻開了一扇的擋雨窗逃出來,跑到水池的地方。’
“她煞有介事地對我說:‘從那以後,有一點小事老爺就罵我’。”
對孫清和善子不利的,還有孫清在性格上有不弄清細節決不罷休的耿直和讓人感到拘束的一麵,善子則自負地認為身為財閥幹部之女,可不是該受這種封建家庭熏染的身份,於是顯得很不合群。
那時,孫清和善子住在水池對岸、正房對過的二樓,秘書們住一樓,恭次住在經過部分裝修的小屋。在這裏還是造船暴發戶成瀨宅邸的時候,網球場前麵蓋了這個小屋,以放置收拾院子的工具。
秘書們甚至還說:“孫清和善子每天晚上的枕邊話都說到很晚,我們住在他們樓下,都能聽見善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怪聲。沒習慣的時候,我們怎麼也睡不著,難受死了。”
以前,秘書和女傭們中間也有傳言,說孫清頭腦雖然聰明,可那方麵卻讓頭兒都占了,是個不行的。
在眾多證詞中,這一段好像是在炫耀他們二人的年輕,更加刺激了次郎,但他終歸要站在家長的立場上,讓事情有個完整的結局。他把這些證詞列成條,並在此基礎上得出了結論。
“正如以上所列,離間父子是為了將其他弟妹掃地出門,策動女傭及秘書叛離主人,是為了在找到讓自己自由的心腹之前物色人選。一旦得逞,她必定使楠家任由她擺布。盼望父母早死之類的言行當然不可饒恕,那些有欠教養的眾多行為也證明,善子不適合做楠家媳婦,而且,莫如說,善子的存在,必將成為楠家毀滅之禍根。”
次郎寫完以後,讓孫清看了看,逼著他要麼和善子離婚,要麼兩個人一起離開楠家。孫清預計到了這種事態的發生,立即送來一份“道歉信”。題目雖為“道歉”,內容卻是反駁。他將次郎指出的善子的“罪狀”歸納成六條,替她辯護,並就此闡述自己的見解。比如,那兩次消毒時間短,是因為中途停電;有人將戰敗前電力狀況極為惡劣時發生的事情說成是故意而為;善子是有無德之處,但自己必須說明,誤會畢竟是誤會,等等,說得理直氣壯。
對於聽到尿閉塞的消息後善子心花怒放一事,孫清辯解道:“每天晚上就寢之前,善子都會對治榮女士說,如果半夜尿停了就請按緊急警鈴,她馬上就過來。可是治榮女士總是說,善子白天那麼忙,一定很累,所以才沒有叫她。我是一直睡著的。這在冬天也是一樣。大冷的早晨,聽說前一天晚上尿停了,是治榮女士起來導的尿,善子說她心裏特別過意不去,特別不好意思。善子性格直爽、外向,即使是這樣的時候,也會表現出喜悅。說她聽說父親大人尿停了反倒歡天喜地的,可以理解為她是有意無意地覺著終於可以和治榮女士換換手了。”
這也是孫清對次郎提出的“離婚”要求在表示拒絕。有跡象表明,按照GHQ的指示,民法將得到修改,以前家長擁有絕對權限的家族製度已經被廢除。
看到次郎的樣子,生性萬事順其自然的治榮也開始擔心起來。戰敗後,她曾想同接班成為醫師會推薦的參院議員的父親商量一下的,可家裏的氣氛又不允許——這樣的電話是要避開女傭們和西村惠的。她拚命地想,才在裝作出門買東西時,來到以前生孩子時住過的醫院,在公用電話亭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對父親說出西村惠的事情,隻是訴苦說,次郎前列腺肥大嚴重了,每天得導一次尿,可性的欲望卻並沒有減退,所以他心情焦慮,家裏的氣氛也越來越沉悶,自己很不好過。治榮的父親原來擔任某醫療方麵的財團的理事長時,曾因部下盜用公款、監督不力而受到過追究,還是次郎幫他解了圍。父親隻好安慰女兒:“真是夠你受的,不容易啊。”
在醫院的公用電話中聽到父親久違的聲音,治榮不禁淚水漣漣,她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實在是太累了。
兩天以後,為次郎進行半年一次例行體檢的東京郵電醫院泌尿科主任打來電話,說最近開發出了一種荷爾蒙療法,想跟次郎談談,還說:“這不是手術,沒有任何危險。”
“我不願意手術,可如果是藥物,哪怕是新藥,我也不在乎。”次郎現出明朗的表情,當天就讓治榮陪著,去了醫院。他曾聽說,戰爭中聯合國開發出了盤尼西林這種抗生素,丘吉爾的肺炎就是這種藥給治好的。
“您的前列腺肥大比預想的發展得要快,早晚都得做手術,但我還是向您推薦這種荷爾蒙療法,作為減輕病情進一步發展的嚐試。”醫生說完,還建議說,五十歲過後的前列腺肥大,多是因為缺乏女性荷爾蒙造成的,所以可以嚐試一下每天注射一點女性荷爾蒙。次郎覺得醫生這是在說戰爭開始後性行為減少了,便有一種自己的“清白”得到了證明的感覺。
“對夫妻生活有影響嗎?”次郎問。
醫生閉上眼睛,說:“什麼事情都不能過度。正常的性行為和前列腺肥大沒有直接的關係。”
這是治榮最希望聽到的回答。她想到,父親把自己在電話裏並不確切也並不具體的訴求準確無誤地傳達給了醫生,便不由得噓了一口氣,聲音大得連次郎都聽得見,好在次郎集中了精神聽醫生說話,並沒有在意。
“太好了啊,一定會有效果的。”治榮像是在鼓勵次郎。她對自己什麼事情都慢一拍的性格感到很後悔,想,怎麼就沒有早一點跟父親商量呢!
孫清寫“道歉信”的前一個星期,就提出了分家出去、另立門戶的申請。“道歉信”是次郎要他寫的,以防備將來事情搞僵、鬧官司時用。孫清雖然也不想從自己這邊生事,但他還是決定從形式上答應父親的要求,他的想法是:生活受到威脅時,這也可以當做資料。
令他們兩個人都很意外的是,已經上了大學的恭次,一進入5月,就突然向次郎提交了一份書麵申請,表示要放棄繼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