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拜過佛,擊過掌,次郎命令秘書道:“以後我每天晚上要寫點東西,要備好筆墨紙硯。”他計劃在開戰紀念日、也就是12月8日那天,向家族成員展示自己思考的成果——“遺訓”。

可是,楠家的繼承問題該如何是好呢?他最希望的當然是自己能永遠活著,可這是不可能的。自婚禮以來,次郎對孫清雖然很是失望,但如果破壞了長子繼承製,是要引起紛爭的,他留意過很多家族的曆史,很清楚這一點。可如果要沿用長子繼承製,那麼就應該在愚蠢的長子出生時就考慮好如何才能斬斷將來的禍根。次郎抱著胳膊,陷入了沉思。他把利害得失列成條條,做了筆記,準備把問題好好想想。這在他是少有的舉動。於是,他注意到,為使問題清晰起來,先要把財產的種類和性質搞明確。

這時,他腦海裏浮現出這樣的句子:“餘作古以後,子孫皆應以楠家永遠之繁榮為念,舍己為家。”於是,一個思路漸漸清晰起來:自己積攢下的財產不是私有財產,而是楠家的財產,這樣,繼承人的職責便隻是進行認真的管理了。既然孫清不行,就隻有恭次了。想著,次郎不做聲地在紙上寫道:恭次十六歲,清明十二歲,清康十歲,峰子五歲。

十六歲,已經過了舊時的元服之年,年齡是足夠了。次郎對自己說,在重大的命運轉折點麵前,與其巧而細,不如拙而速,隻好這樣了。然而,如果不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那麼作為製度就是不完整的了。這麼一想,腦子裏又冒出“皇室典範”這個詞來。第二天,他想了一天,晚上便寫出了這樣的文字:

“沒有可以給予恭次之私有財產。對無悖於楠家事業管理人這一概念之子嗣,將按照各自情況及能力,給予他們可以安排各自子孫生活的財產。盡管多認為第五代以後之繼承,應將恭次納入長子繼承製度,但鑒於皇室為國民楷模,故效仿皇室典範,在沒有可以使之繼承之繼承人時,順序應遵循皇室典範。”

寫到這裏,次郎依稀感到,遺訓的骨架基本形成了。

開戰一周年紀念日那天,次郎按計劃把治榮、孫清夫婦和恭次召集到耳房,開始誦讀《楠家遺訓》,並命令他們挨個寫下親筆宣誓書,簽字畫押。次郎曾為這份文件是叫“家訓”還是叫“遺訓”苦惱到最後,考慮到時值戰中,為增加厚重感,才決定還是叫“遺訓”。

第二年春天,因尿閉後遺症住院時,次郎還想,前一年年末寫下遺訓的直接契機雖然是聽了重光的話,但也不乏大病前的預感在起作用啊。當時之所以沒有把阿櫻也叫到發布遺訓的現場,是因為他認為,阿櫻事實上已經離開了楠家。但讓每個人在遺訓上簽完字畫完押時,次郎心裏又有些犯嘀咕了,可是,他可以料到,如果阿櫻在場,就算不明確反對,也一定會拒絕簽字畫押的。雖然戰爭剛開始時次郎曾正式做過介紹,阿櫻不會介意和石山治榮同席,但次郎可是不想讓其他家族成員看到被拒絕的場麵。盡管如此,次郎也沒打算要和阿櫻離婚。她是次郎連接自己和過去的唯一線索。相隔兩地,相安無事,是最好不過的了。

近處又響起了爆炸聲。混在其中的炒豆子一樣的聲音大概是燃燒彈。次郎無望地想,這下,六莊館也完了吧。秘書們也許正拎著水桶、拿著滅火器奮戰,卻力所不及。就在他想下令讓他們在負傷之前撤回防空洞時,有了尿意。

“治榮,導尿!”次郎叫道。膠皮導尿管和尿瓶、手電是防空洞的常備物品。

“我出去看看。”說時遲那時快,恭次說話間已經跑了出去。次郎對自己的疾病恨得咬牙切齒,想,怎麼這麼會趕時候!可以依靠的隻有十九歲的恭次了,可他還不是一樣不頂事?次郎於是忽地一下想起了恭次的母親。

那是一個曾經威脅過自己的女人。“我要去死!永別了!”自己並沒有強迫她,反倒是她仰慕自己,送上門來的。次郎從不認為,即使有那樣的心思,肉體卻是另外一回事。莫如說是肉體關係在先,其次才會產生跟從自己的女人和保護這個女人的男人的關係,接著才會發生愛情。可是她卻不同。不知道她是何方人氏,次郎告訴她自己已有家室,卻形同火上澆油。

平鬆攝緒現在怎麼樣了?有一段時間,次郎曾把責任都推到了平鬆攝緒身上——她們兩個人的形象是重疊在一起的,所以才會省去和她發生肉體關係的諸多手續。攝緒如今已經徹底削發為尼了,可這樣的時局之下,她沒準兒正為吃喝犯愁呢。次郎曾打算帶些吃的去探探情況,卻總是因為事業上諸如必須盡早重建近江鐵路之類的事情而耽擱下來。

八歲的女兒峰子一覺醒來,說肚子餓了。治榮忙著導尿,騰不開手,就對上了中學的清康交代道:“清康,給峰子拿點兒壓縮餅幹。”她想,還好,峰子也上了小學,已經不是受了驚嚇就會哭鼻子的年齡了。另外,由於峰子是在男孩子中間長大的,性格很堅強。治榮知道次郎是極其討厭孩子哭鬧的。對孩子的哭聲,次郎確有一些深惡痛絕的記憶。最早,是妹妹阿房思念回了娘家的母親時的哭聲。其次,是苑子失蹤後,次郎狼狽地從房東手中抱過孫清時,孫清恐懼的哭叫聲。老大清明性格直率,小時候雖然常哭,可現在長大成人了,對會成為自己負擔的事情會佯裝不知,所以,治榮多是不用年長的清明,而打發弟弟清康去辦些雜事。也許是最小的緣故,峰子任性、要強,次郎見了,說過“楠家的女孩子怎麼這麼差勁呢”之類的話,治榮聽了,還替峰子辯護說:“哪兒的事兒呀,阿峰有阿峰的可愛之處嘛,長大了準是個好姑娘。”

想到應該把家人疏散開的時候,次郎就決定把恭次接到六莊館來,交給治榮;考慮到阿櫻的身體情況和本人的意願,讓她住進了遝掛的別墅。次郎不太喜歡、卻和阿櫻是好友的阿部知二、野上彌生子等作家、學者都住在附近,他們中有很多人是厭煩了思想警察的幹涉,才隱居山莊的。

過了沒有兩年,戰局以吊桶落井的速度急轉直下。前一年夏天,七夕那天得知在塞班島的守備隊全軍覆沒時,次郎就有在本土決戰的準備了。日本政府和軍隊錯過了依靠外交和平解決的良機。政府固然愚蠢,但人們的狂熱也牽製著政府的行動。

一旦情況緊急,就得采取比疏散更進一步的行動,把家人都藏到深山裏去了。信州方麵有妙意山,滋賀縣內有和三重縣交界處的千米山巒——鹿鈴山脈,從伊香郡、東淺井郡等湖北方麵攀登的話就是和岐阜縣的交界了。

正想著,恭次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道:“日式建築已經不行了,火都燒遍了,西式建築好像也挨了炮彈了。”

“好!我也去!”導完尿,次郎提上放在身旁的鋼盔,站起身來。爆炸聲漸遠。分批襲來的敵機編隊繼3月份在庶民區進行空襲後,這次對山手一帶和郊區也進行了空襲,這樣,東京的大部分地區都成了焦土,現在,敵人大概是心滿意足,漸漸撤退了。

一共三層的日式建築火光衝天,發出混在一起的木質建材的燃燒聲和房梁屋柱的坍塌聲。裂成兩半的米櫧的樹皮在大火的炙烤下變得發白,宛若被剝了衣服的女人在痛苦地哭泣。

起風了。火和風仿佛把水池當做了漏鬥的底部,在地麵上轟轟作響。頂上,覆蓋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不知是煙是雲,裹挾著粉灰的黑色氣體噴湧而出,躥上高空。

上了台階,站在西式建築和日式建築並列而立、盡顯六莊館氣勢的庭院放眼望去,次郎看到,那棟三層的木質結構的日式建築,已經塌了一大半,成了一堆偌大的炭灰,透過搖曳的火焰,可以一直看到前方的大門口。那扇門,可是印度尼西亞的斯卡魯諾、汪兆銘的繼任、南京政府的陳公博、周佛海、印度的恰恩多拉·博斯等領導人以及東條英機、重光葵、財閥代表兼任大臣的藤原銀次郎等要人走過的門啊。陸軍和海軍首腦也當然從那扇門下走過。

街上亂作一團。起身望去,依稀可見映著火光的雲變成了紅灰色,快速地向西移動著。次郎抬頭看著,想,這下,大東亞共榮圈可到頭了。他知道,東條英機的後任小磯國昭輕視南京政府,認為中國應該每個地區都成立自己的小政府,因此,重光夾在南京政府和小磯中間,日子很不好過。次郎不禁感慨起來,日本就是這樣,因為愚蠢而導致毀滅的啊。於是,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情念倏地襲上心頭:永井柳太郎死得真是時候啊。

永井柳太郎是去年,也就是昭和十九年12月4日因胃癌在現已改名為大東亞病院的原聖路加病院去世的。永井臨終時次郎也在場,那種悲痛也加速了次郎遺訓的完成。從阿櫻的電話中得知永井病危時,次郎曾很猶豫,但聽到貴久代夫人說“他也希望告訴你”,便決定前去探望。次郎在遺訓中很清晰地表現出,楠家的家風與基督徒永井柳太郎的家風是大不相同的。

在孫清委托我保管的父親的資料中發現寫有“遺書——楠家遺訓”字樣的信封時,我自以為是地以為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遺訓了,看也沒看,就把它放到了“保存材料”裏。這次為寫傳記重新拿出來一看,便有了一些意外的感受。

一個是寫作的日期很早。昭和十七年,父親五十四歲。紙上的字,無疑是出自父親之手。可在我記憶中,晚年的家訓是由父親口述、由年長些的秘書筆錄的,而且,那很明顯是一份家訓,而與遺書的性質有些不同。

我很清楚,過去的人,由於死得早,精神也隨之老成得早。有道是“人生在世五十年”嘛。可盡管如此,我還是有一種直接的印象——父親五十四歲寫遺書,也未免太早點兒了吧。雖說是戰中,可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那種覺得周圍的人都死了自己也不會死的人。要麼就是父親聽到了什麼特別重大的情況?如果是這樣,以父親當時遠離政權的立場來看,這種重大消息就一定是來自頻繁出入被指定為總理大臣官邸別館的六莊館的重光葵了。然而,父親能對戰爭如此冷靜嗎?

我勉強記得的,就是長女良子的丈夫、接受軍需工廠指定任務的東京橡膠社長高島正一郎來到家裏,說他想把工廠發展到滿洲去時的事情。父親聽後隻咬牙吐出一句話:“不行!”然後,大概是覺著這樣沒有說透,或者太過冷淡,就接著說:“隻有傻瓜蛋才拿報紙啊廣播裏說的話當真呢。我去過滿洲,我知道,想統治那裏可不那麼簡單。而且,要是沒有渡船了,你怎麼辦?”

讀了遺訓,我覺得好像父親那時候就已經知道,日本早晚要失去滿洲的。我記得,高島社長好像已經開始按計劃動作了,所以,聽到父親意外的答複,又被父親說了些狠話,臉上是帶著困惑的表情回去的。

寫下這份遺訓的四個月之後,父親雖然有了尿閉塞的症狀,但他以為這不過是老年病提前一些來了,所以,說父親寫遺訓是出於大病的預感,就有些誇張了。不過,父親確實是有對疾病極度懼怕和恐慌的毛病,而且,也可以想象為,因為是尿道疾病,所以父親也許會感到是自己以前的不檢點受到了懲罰。然而,似乎情形又不是這樣。據我所知,戰敗後父親也活了很久,特別是做了前列腺摘除手術後,他讓尿水飛濺,還自豪地讓治榮他們來看,仿佛是在對此前的忍耐進行報複。

第二個意外是關於我自己的意外——我居然已經徹底忘了這份遺訓。

如此重要的事情,而且,雖說是次郎授意、但畢竟是自己寫過宣誓書的文件,我竟全然忘記了它的存在,也隻能說是太不可思議了。十六歲這個年齡,也許還認識不到事情的重要性,但是,在圍繞遺產繼承問題常常發生流血事件的人間社會,既然那些娛樂雜誌因此而得以經營,那麼我的記憶出現斷裂也就是杜撰出來的了,甚至可以說帶有一些違反道德的意味了。

可以這樣認為,被指定為繼承人的人並沒有想到自己當真會被指定,或者,他覺得,就算被指定了,可如果戰敗了,也毫無意義。然而,這種解釋總是給人一種為了解釋而進行解釋的印象。

左思右想,我的結論是,我還沒有徹底理解父親的想法。就是說,我沒有理解他說了什麼、又授意了什麼。回顧過去,我不得不承認,我有一個缺點,那便是記憶無法理解的事情的能力非常低。一個例子就是,戰爭結束前,我到底也沒能記住“軍人敕諭”。那裏麵我無法理解意思的地方太多,即便是強迫記憶也是白費,最後,我隻好嘴硬地說:“我認為,與其死記硬背,還是領會理解其精神更重要。”結果被軍事教官狠剋了一頓。

同樣,我也沒有很好地理解父親關於家庭的思想。同時,當時我還有比遺訓更為感興趣的事情,在寫有財產繼承問題的文件上簽字畫押,可以說也都是滿不在乎、心不在焉的。

當時,我正熱衷於如何去死的問題。

上中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想上軍校卻沒有去成,就轉而開始尋找死去的方法。十八歲時,我被編入帝都防衛隊,以緩解消防隊員的人手不足。一無所知的舊製成城高中的學生們在有組織的美國空軍的攻擊麵前到底起了多少作用,是很值得懷疑的。這其實無異於“美軍來了,竹槍迎之”的情形。然而,我們卻是認真的,一切都被淹沒在“為了聖戰”的口號聲中。

我飛快地拿起滅火用具,跳出防空洞後,卻隻能望著總理大臣官邸別館、通稱大東亞迎賓館燃起的大火發呆。

突然,我聽到了尖厲的叫聲,便向父親使用的耳房方向望去。耳房那時也已經著起火來。幾隻燒著了翅膀的孔雀跑進院子裏,那是為請來自亞洲各國的貴賓們觀賞才飼養的。

身後是通紅的火焰,那幾隻已經陷身火海的孔雀停下了腳步。我踏出一步,準備去救它們時,一隻從後麵跑過來的雌孔雀倒在了雄孔雀身旁。一定是它發出的啼叫聲。看著腳邊那隻雌孔雀,雄孔雀竟開了屏。無所顧忌,儀態堂堂。金色、翡翠綠和天藍色交相輝映,華麗得仿佛在命令我不得靠前一步。就在我呆然佇立的當兒,孔雀被火焰包圍了。在熊熊大火中,雄孔雀看上去是那麼的歡喜。

很快,那一對孔雀就在火焰中消失了,空氣中飄來焦肉的氣味。那時,伴著一聲轟響,日式建築二樓的房梁塌了。數不清的火星使黑暗變得五彩繽紛,仿佛在裝扮著孔雀的死。如果真有什麼讓我忘了遺產繼承、簽字畫押的事情,那大概就是孔雀的死吧。

我回過神來,跑進防空洞,告訴父親,日式建築已經不行了。大理石的西式建築雖然還保持著原來的外形,但房頂已經燒沒了,火焰和濃煙從破碎的窗戶和陽台滾滾而出,仿佛一個巨大的爐子。

我再次回到地麵上,目睹了大東亞迎賓館一點點消失的過程。不知從哪兒傳來玻璃炸裂的聲音,也傳來悲鳴。那時,和空襲聲迥然相異的、街上人們的呻吟和叫喊、怒罵聲仿若漣漪傳入我的耳鼓。一個秘書從正門那邊跑過來,跪坐在草坪上,剛說了句“對不起”便泣不成聲。不知什麼時候,父親站在了離我稍遠一點的地方,正俯視著秘書。

“別哭!沒人受傷吧?”

父親這一說,秘書哭得更傷心了。這時,兩個男人從可以望得見底的遠處的大門走了進來,半路上他們開始小跑,到了近前才看清,他們是綜合房地產公司的社長中島聰和總務部長神戶穀。據說他曾在拓務省駐滿洲的下屬機構從事特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