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我為寫楠次郎傳調查資料時,有很多次,不得不在“守家”的想法麵前停住腳步。這個想法總是在人生獲得重大轉機時,和幽靈一樣出現的祖先崇拜糾集在一起。年輕時,我曾經激烈地反對這個思想,認為這種理論是自私、任性的,不過是想讓家族製度統治時期的自我放浪和公然的一夫多妻製合理化而已。

可在我漸漸接近父親去世的年紀的今天,這種憎恨雖然還看得見一鱗半爪,但我卻覺得,我想象中尚未現形的生母的怨恨似乎在我身上附了體。回想起來,在這種感情的起伏和愛憎瞬息萬變的環境中,我之所以能夠有所把握,是因為我隻是一味地坦白。

較我而言,父親則不擅長坦白,應該說,他缺乏坦白的才能。如果可以稱之為才能,父親是不具備側著身子冷嘲熱諷的能力的。也許正因如此,父親晚年曾幾次在采訪中談及自己時說:“真是個天真無邪的人。”至於這種天真、無邪毀了多少身邊的人,又如何毒害到了別人的心靈深處,便不放在心上了。

小林金兵衛的兒子小林銀兵衛稱之為“那件事”的事件,發生在父親金兵衛和善良普通的資本家之間。因為這個普通資本家是楠次郎生母再嫁的對象,事情才變得有些嚴重。

直到得了被叫做死病的傷寒之前,父親都在推進擴大實業範圍的計劃。父親甚至把臥床期間訂的計劃也付諸實施了,那就是,為正式開展東京郊外宅地開發事業,他要把埼京電鐵置於自己的統治之下。和過去的楠房地產公司、如今的綜合房地產公司一樣,無法償還公司債務、瀕臨破產狀態、被稱為“幽靈電車”的埼京電鐵,在滿腦子宅地開發、郊外的都市建設的父親看來,卻是一塊埋在泥裏的鑽石。父親出席金融機構為主要債權人的會議,提出議案:這樣下去,開多少會也還是無法改善經營,不如一咬牙一跺腳,采取拿到法庭上強製和議的辦法。他還主張,這樣,隻要減資有法律支持,就能開辟出新的經營之路。

另一方麵,在埼京電鐵減資後,父親為認購勢必進行的增資新股,將綜合房地產的資本減至五百五十萬日元,減輕了財務結構。他想通過這個辦法使自己離支配埼京電鐵的想法更近一些。

這個計劃剛上軌道,父親就病倒了。在他和幾乎置他於死地的疾病搏鬥正酣時,作為綜合房地產公司大股東的親戚們中間還彌漫著一種不滿情緒:“咱們要跟次郎走到哪裏去呀?要是他一下子沒了,損失可就大了。像你這樣的資本家,可得好好用你的錢啊。”這個動向的核心人物,是自己經營證券公司的、東京的滋賀縣同鄉會幹部岩田助八。在戶籍上為我父親的廣田裕三郎還健在時,岩田助八負責對滋賀縣資本家的活動,我父親負責青年團等,他們曾是共同支撐楠次郎後援會的夥伴。

看到父親開始了支配埼京電鐵的操作,岩田助八說:“看,照我說的來了吧,次郎隻想著要實現自己的構想,跟著他的人可就要吃虧嘍。綜合房地產公司的股票就交給我吧,我會把它們巧妙地變成現金的。”見小林金兵衛還在猶豫不決,他又勸說道:“用長遠眼光來看,這也是為次郎好啊。事情啊,不能光是往前走啊,關鍵是得早些明白這一點。當然了,我會跟次郎好好地說清楚的。”

從川田四之助那裏聽說自己創業、管理的綜合不動產公司一半以上的股份可能都到了岩田助八手裏的消息時,次郎氣得眼前直晃,陷入了幻覺。

小林金兵衛的兒子銀兵衛曾對同父異母妹妹的丈夫川田四之助若無意間說到“綜合房地產公司的股份好像也要有好價錢了,岩田說的。那可是頭兒的努力的賞賜啊”時,川田聽者有意,去問岩田助八,岩田的回答卻很含混:“啊,我正想這兩三天跟頭兒商量商量這事兒呢。”可川田一說那你就把股票都拿到公司來吧,岩田竟麵露怒色,說:“幹嗎,難道我還信不過嗎?!”等川田一調查才發現,岩田已經收購了一大半股份了。

“找律師商量一下,提交一份股票遺失登記。”次郎指示道。可剛一開口,又改了主意,說要向警署報告被盜。

銀兵衛無意間的一句話,雖然證明了其父金兵衛和岩田之間的交易,可金兵衛畢竟是自己生母再嫁的對象啊。如果告到警署,這罕見的盜竊事件立馬就會成為新聞,而嗅到內訌氣味的股東會上的小混混,就會像爬到蜜糖上的蒼蠅一樣,蠱惑敵對雙方,使綜合房地產公司的股份變成大批投機對象的股票。

這麼一想,次郎漸漸感到,一種不同於剛才的、想讓母親及其丈夫爛腸子爛肚子的憎惡,正在體內彌漫開來。他又看看來報信的川田四之助。小林美奈對川田來說,可是嶽母啊。次郎想,他的報告真是太及時了。昨天晚上他大概也是鬥爭了很久,臉上還留有黑魆魆的疲憊。次郎不禁體恤地說:“四之助,你彙報得太及時了。”

川田卻一下皺起臉,從嘴裏擠出“這也是叛亂吧”這句話,還把“叛亂”兩個字咬得一字一頓的。因為,岩田是綜合房地產公司負責監督檢查的人。

次郎心裏湧起一種健康的鬥誌:要讓岩田助八當不成專門做股票生意的人,至於小林金兵衛的成敗以後再說。

次郎想起一個人,原敬內閣時的司法大臣大木遠吉。他不僅在《新日本》雜誌最後清賬時給自己出主意,幫著介紹能幹的律師,還在自己去熱海的別墅報告清賬結束並致謝時,建議自己繞道箱根。在這點上,可以說,他是讓次郎在觀光實業開發上開了眼的大恩人。而且,綜合房地產公司的顧問律師也是大木介紹的。

次郎和那位律師一起去找大木商量,並取得了一致意見:負責監督檢查的人收購自己公司的股票,違反了商法規定的監督檢查人員的忠誠義務。

這件事直到昭和十二年年末才得到解決,但進展得還算順利、圓滿。岩田助八的行為原本就不是幫助什麼人侵吞綜合房地產公司之類的事情,隻是利用了小林金兵衛模糊的不安和不滿,所以,岩田叫次郎的鐵腕氣勢給嚇住了,馬上表示出恭順之意。

交涉過程中,次郎心裏也曾再次燃起怒火,想徹底擊垮他,但每當這時,考慮到川田四之助的處境,加之出於怕美奈難過這種對生母的、與往日的憎恨相反的感情,便將最後的步驟委托給了妹妹阿房的丈夫永井外吉。這是要避開與滋賀縣有瓜葛的人。結果,次郎又把岩田收購的自己公司的股份收買了回來。為籌集資金,計劃中的麻布六莊館的工程延期,同時大幅度增加分售麵積,以加快資金回籠的步伐。

完成股份交接,已經是第二年即昭和十三年的3月末了,大約過了一周左右,生母美奈來了一封長信。

“久疏問候,敬請原諒。想必您生活無恙,謹此致意。”

給自己兒子寫信的美奈,接到一直在東京的丈夫的來信,知道了事情的經過,“非常吃驚”。在強調自己一無所知之後,又寫道:“盡管您理應大發雷霆,表示全然不知,但您卻和顏悅色,全力挽救,您是多麼寬宏大量、多麼親切和善之人啊。務請將此當做孝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次郎絲毫沒有想到,生母會寫來這樣一封信。事情處理好以後,次郎回鄉時還想,幹嗎還要牢騷滿腹地說“金兵衛好像做了對不起你的事,真過意不去”之類的話呢。其實那就是盡力誇獎次郎,讓他以“孝行”之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這不免有些強加於人,如果次郎心氣兒不順,可能會帶來完全相反的效果。

次郎想象著長著一撇小胡子、活脫一個鄉巴佬模樣的小林金兵衛,將一隻手掌豎在麵前,求妻子跟生氣的次郎求情的樣子,心裏的憤怒才稍微平靜了些。美奈自次郎五歲時分別以來,沒有一同生活,各自環境也有所不同,對次郎的事情似懂非懂也情有可原。這種心情,和回到鄉裏、見到小學同學時的感覺是一樣的。

接著,美奈又寫道:“為母誠心相求。看到金兵衛的信,不知是夢幻還是現實,高興之餘,馬上拿給置於內室的如來佛祖過目,感激不盡。今天在此讓金兵衛頭朝下腳朝上倒立著跟您道歉,您若接受,為母死亦足矣。”

對這一部分,次郎感到很奇怪。在同樣情況下,如果阿櫻像美奈寫金兵衛那樣寫自己,次郎是絕對不答應的。這種寫法不明明是輕看一家之主的表現嗎?!也許正因為這一點,美奈才不討祖父清太郎喜歡,在猶次郎死後就把她給送回娘家的吧。次郎隻能認為,她娘家是有錢人家,經營批發業,家風和小林金兵衛家異曲同工,但與楠清太郎持守的富農美德卻大相徑庭。

我越往下讀越覺得,父親接到這封信後,對生母的那種模糊的生疏感,一定是反倒更加具體清晰了。對生母的反感和思念交織在一起,這種複雜的情感,並不隻是在自己五歲時丟下自己回了娘家這麼簡單。生活的世界的不同,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可並不擅長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父親,能分析到這一層嗎?

麵對自己十九歲時生下、二十四歲時離別、如今已經年屆五十、成為具有相當實力的堂堂男子的兒子,美奈硬著頭皮寫下上麵那些肉麻的文字後,又立刻換上了若無其事的表情:“為母能身體無恙,平安度日,想來也是托信佛的福,實乃為母最大的幸事。”

我想,讀到這裏,父親一定有一種被巧妙甩開的感覺,仿佛她攪亂兒子的心緒後,卻倏然回到信仰的簾子後麵一樣。

最後,美奈寫道:“百忙之中,股份之事敬請放心。有事還請一報。祈願工作順利,事業有成,此乃為母最大心願。為母衣食無憂,生活寬裕,心滿意足。想你、為你高興的母親致楠次郎。”

寫這封信的時候,小林美奈已經年近七十了。讀過這封信後,我想,她大概是很討男人喜歡的那類女人。也許,這也正是她讓我的父親焦躁的原因之一。因為,父親是一個忌妒心很強的人。於是我想起,在我還是單身的時候,父親曾幾次訓誡我說:“滋賀縣的女子用情很深的,也許是因為血濃的緣故吧,但是江州女子,可不能娶了當媳婦兒。”

然而,血濃的隻是女子嗎?隻是滋賀縣人嗎?我時常想,這是日本這座島子上居住的所有人的特征,而且,我還時常很迷惘:對方的血濃還是淡,不也是根據這方的舉動而變化的嗎?

孫清結束了在蘇滿邊境為期兩年半的兵役,回到日本,在下落合的舊居安頓下來後,就上了簿記會計學校,因為雖然他大學是從經濟學部畢業的,但對公司的會計業務卻並不熟悉。同時,他還就任了東京橡膠的董事,這家公司的社長是他同父異母姐姐良子的丈夫高島。

我很清楚地記得孫清到國立的家裏來那天的情景。去滿洲之前、在敦賀部隊上時,他利用休假上京,到下落合的家裏來過幾次,我應該見過他,但我沒有記憶。大概我那時年紀太小,還跟他說不上話吧。

他用力推開父親經常出入的院子最前端的那扇門,出現在我們麵前時,在我看來,他是一個儀表堂堂、威風凜凜的青年。

盡管那段兵役曾經讓他捶胸頓足、歸心似箭,但回到本土後,他作為一個為國奉獻、完成使命的青年,一定覺得自己很英武可敬吧。每當有為數不多的大學同學和異性朋友們問到的時候,孫清所講述的討伐土匪戰鬥的規模和激烈程度似乎都在不斷擴大。

我和養母讓他在父親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便開始體恤地犒勞他,問一些滿洲的情形、牡丹江的風景、兩年半間有什麼事最受不了之類的事情。

“不是發生諾門漢事件了嗎,真是擔心死了,以前還沒和蘇聯直接打過仗呢。”阿櫻問道。

“啊,雖說是蘇滿邊境,但我是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諾門漢是在蒙古那邊,離得遠著呢,就像東京和旭川那麼遠吧。我們那兒,除了打土匪以外,反倒是很平靜。不過,開始那會兒,5月份戰鬥結束後的桌上演習時,我們也被叫到了新京,開會分析為什麼會打得那麼艱苦。”

“結果怎麼樣呢?”阿櫻一邊往碗裏盛飯,一邊問孫清。

“不行,你輕視對手,肯定無法做出客觀的分析。那個姓辻的參謀,就會對自己說的話自我陶醉。”孫清說。

“所以就打敗仗啊,送命的不是還有皇族嗎?”阿櫻接著說,“你爸爸好像也求人把你調到安全的地方去來著呢。”阿櫻這麼說,是想讓孫清記得,這次解除征兵,也是次郎活動的結果。

可孫清卻立刻回嘴道:“既然如此,我想,當初也不是沒有辦法不讓我去啊。”

養母皺了一下眉,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然後用平靜的語調開導他說:“話可不是這麼說呀,孫清,你爸爸也吃了不少苦啊。”

於是,良久,大家都不做聲,隻是默默地吃著。

阿櫻教導孫清時,可能是想起了3月份眾院議員齋藤隆夫被除名時她對次郎的態度進行批評並與次郎發生口角的事情。國會上,齋藤隆夫的問題,是從他2月2日在眾院所做的“關於支那事變等的質疑”開始的。他質問政府是如何考慮在中國大陸進行的戰爭的、要把戰爭打到什麼時候、打算如何收場、國民犧牲的生命和財產如何處理等等,在那種時局之下,他的質問無異於反軍宣傳,於是,引得陸軍青年軍官們紛紛起來聲討。同屬一個政黨的父親在五天後的預算委員會上,就被視為政府文件之一的《旅行者》雜誌將“天下一統”譯為“The

Univers One

Family”一事提出訂正請求,說:“這會被認為是日本企圖征服世界。”接著,又展開議論,擁護齋藤隆夫:“滿洲事變以來,政府對言論、文章的管製已苛刻、嚴厲至極,但對這樣的錯誤卻視而不見。我認為,嚴格取締批評政府政策的反對意見,勢必將政治推向愚政。”

如果次郎是專心於政治的眾院議員,這種態度至少應該貫穿齋藤隆夫問題的始終,然而,在7日預算委員會上的質疑後,大藏省銀行局的幹部找到了父親,說:“內務省對與您7號的質疑有關的事項,有兩三處需要向您往來的銀行發出詢問。我隻是出於一片婆心,通告一聲而已。”

來電話的幹部稱,自己是尊敬楠次郎的、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而進省工作的人之一,所以,對自己所說的話可以不打折扣地相信,他還說,這件事可以求次郎任拓務政務次官時的同僚河田烈調查一下。次郎有些茫然。這是那種很低級的茫然,但既然身處活動於兩個領域所帶來的矛盾之中,就不能置之不理。

和永井柳太郎的斷絕關係,讓次郎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政界已經沒有可以傾心相談的盟友了。思索之後,他做出判斷,即便自己擁護齋藤隆夫,大勢也不可能因此而得到根本改變,民政黨會越發動搖,結果隻能變得更加不利。

經過激烈的爭論,懲罰委員會對齋藤隆夫問題下了“根據議會法第九十六條第一項第四款予以除名”的結論,並向全體大會提出議案。結果,讚成除名的二百九十六票,反對的隻有七票,還有一百四十名缺席。

父親投了讚成票。雖然也有棄權或者缺席的辦法,但他認為,政治家應該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誌,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如果不能反對,就應該是讚成。

對父親的這個舉動,養母少見地從正麵予以了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