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郎原本就討厭端著架子、官氣十足、遇事“教養”不離口的近衛文麿,這種政治姿態,一直持續到昭和十五年2月,那時,齋藤隆夫的反戰演說使得政界一派騷然,而次郎則在預算委員會上也發表了演說:“滿洲事變以來,對言論、文章的管製已苛刻、嚴厲至極,尤其為批評政府政策的主張而煩惱。我堅信,對反對意見的嚴格取締,勢必將政治推向愚政。”對開除齋藤隆夫的主張,次郎從民政黨的立場出發,進行了庇護同僚的演講。對此,主張擴大運用治安維持法、指揮進行言論管製的兒玉內務大臣,卻滿不在乎地回答:“我也認為,言論的壓製百害而無一利。”
然而,次郎的反政府言行也僅限於此,作為民政黨議員,他最終還是讚成開除齋藤隆夫了。
“整頓軍隊綱紀的演說之前都很好,但反戰演說確實有些過火,我如果在此反對開除,隻會對民政黨不利。”次郎的說法裏兼含著對自己的辯白。自次郎投了讚成票的昭和十五年3月7日以來,阿櫻就一直蝸居國立,未在麻布的六莊館露麵。這件事在次郎記憶中就是離婚協議書上寫的“昭和十五年4月1日以後分居”。
和長年的盟友、尊敬的前輩永井柳太郎之間的關係,也在次郎靠近近衛文麿、為實現電力的國家管理而奔走不停時起,開始冷淡了。次郎思想的底裏,暗藏著對以近衛為領袖的輔弼政治體製構想的不信任感。
昭和十七年4月,曾經反抗時代風潮的次郎,在輔弼政治體製協議會的推薦下,第七次在選舉中當選。
昭和十五年7月末,永井柳太郎來了一封信。次郎通過秘書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想,終於來了。對永井為實現本該成為國家總動員法繼承人的第二屆近衛內閣而構建新體製、熱衷於大政翼讚會運動,次郎感到很別扭。然而,反對把人們引向戰爭的報紙和軍隊、主張重視生活的一方,也缺乏看清世界動態和日本國力的冷靜判斷。民政黨總裁町田忠治,雖然對永井柳太郎的反感不絕於口,並宣告說“堅決反對樹立獨裁主義的單一政黨”,但卻無法組織具體的政治行動。次郎看不下去,就和鬆村謙三商量,將永井的理想主義從大政翼讚會轉向和平方向,同時,準備向町田總裁進言,希望他努力和永井柳太郎建立良好關係。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我的目標和你一樣,都是和平。但現在的形勢下,隻有進入近衛文麿的活動圈子,來抑製軍隊。楠君,理想之星同樣閃爍在你我的頭頂啊。”說著,永井伸出了手,想和他握手。
這次握手永井握得很有力,常握拐杖的手掌一無麵孔和遣詞造句的柔和印象,粗糙生硬。不知為什麼,次郎想,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握手了,眼睛就有些濕潤。現實主義者次郎深深感到,既已隨波逐流,就無法再改變這洪流了,隻能被這洪流衝走,這樣,關鍵就在於必須分清敵我。
另一方麵,鬆村謙三約見了民政黨總裁町田和幹事長,勸說道:“不管怎麼說,永井柳太郎掌握著青年層,對黨的當家花旦還是不要放手才好。隻要你們誠心誠意地跟他說,他會停止分裂黨、投向翼讚會的舉動的。”
鬆村話沒說完,身材矮小的町田總裁那油光光的圓臉上就泛起了不快的表情,對幹事長看也不看一眼,冷淡地拒絕道:“啊,那個人隻顧眺望天上的星星,忘記了腳底下,我隻能認為他缺乏當政治家的適應性。他那國家管理電力案是個什麼玩意兒?不比近衛還右?我們可沒打算和他談,沒那個心情。”
不久,民政黨內部不知從哪兒興起一股傳言,說鬆村謙三和楠次郎正策劃町田和永井的和解。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人觀察認為,鬆村和楠的政治主張現在已經和永井不靠邊了,但又想留在黨內,避免落伍於時代潮流。這樣一來,鬆村謙三和楠次郎二人也就無法再有什麼舉動了。
有這些鋪墊,次郎拆開永井柳太郎的來信時,仿佛是要翻閱一個討厭的通告。信上一反常態地用公文體客套生硬地寫著:
“楠次郎兄:謹祝清光輝耀。今因眾所周知之由脫離民政黨,無奈與承蒙關照多年的仁兄訣別,甚感遺憾。鄙人參加民政黨長達二十餘年之久,其間承蒙仁兄公私與共的特別厚情,實在感激不盡,在此衷心獻上謝意。”
開頭部分如此老套的訣別信,讓次郎心裏堵得慌,漸漸地又覺得無趣。
“與多年的同誌分手,於情難忍,然留黨卻又於小生之良心所不容,敬請諒解。”
如果這一句的後麵沒有下麵這段文字,次郎也許就會以為和永井了結了,並將來信揉成一團。
“懇請日後念及私交,不計前嫌,時常垂顧。內外時局嚴峻之時,衷心祝願仁兄健康、自重。最後請問候夫人。小生不敢取以書中,謹此拜啟如斯。”
這個結尾讓次郎再次認識到,阿櫻和貴久代的友情,同丈夫們的政治立場是截然不同的東西,於是就有一種被妻子背叛了的感覺。但一想到這個關係說不定什麼時候還用得上,就決定盡早和阿櫻說說這封信的事情。3月初,次郎因為民政黨齋藤隆夫的退黨問題大罵過阿櫻,至今還有些發窘。這回盡早報告永井來信的事,也是次郎要言歸於好的信號。
次郎最近一段時間去過幾次工地,但因時間緊,都沒有見到阿櫻和恭次。
自從大學搬來後,起於車站的筆直大路的兩旁,綠樹間遍布磚瓦建築,國立町完全成了一個大校園,但前方依然是一望無際的武藏野的夏天。阿櫻和恭次居住的房子,位於從車站向斜右方延伸的富士見大道上新成立的國立學園小學旁。阿櫻在廚房裏準備午飯時,次郎坐在廊下麵向西南而置的藤椅上,眺望著樹籬圍起的院子和院子對麵能看到的原野。遠處的守護森林濃翠欲滴,被一種近乎青紫的顏色所籠罩。偶有都市裏決不曾有的涼風吹拂而過,讓次郎想起故鄉六個莊的老家和後院倉房旁從田裏吹來的風。恭次已經上中學二年級了,雖然正放暑假,但因參加特別軍事訓練,不在家裏;長子孫清被敦賀的連隊召集入伍,正在牡丹江守備隊服役。
次郎再次感到,戰爭的洪流不分青紅皂白地席卷了人們的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作為政治家要盡力保衛和平,同時,也不能對天下大事太過較真,也要作為一家之長,作為其延長線上的企業之長,完成自己的使命。
次郎望著炎日高照的原野,一陣風吹過,芒草的葉子波浪般從三國山脈向次郎這邊湧來,他想起乍暖還寒時翻地和同為重體力勞動的盛夏除草的情景。這些活計連小孩子也要幹,次郎送走一大早出門去做經紀生意的祖父清太郎,就和年幼的妹妹阿房、弟弟裕三郎一起追逐著跑進自己附近的田裏。那稻田,望不到邊際。
次郎回想到,就是從那時起,自己成了一家之長的。如今,進入戰爭年代,一家之長的職責,就是在適當地附和大東亞共榮圈和輔弼政治這種大義的同時,盡可能地防止家族人員的損傷和產業的減少、散佚,在戰爭結束時家人團聚、家財無損。日本雖然打敗仗的可能性不大,但似乎也不能就此認為一定會打贏,而且,如果贏得很拙劣,軍部就會得意忘形,那就也許會招致更大的災禍,所以,最理想的就是日俄戰爭型的贏法:差不多就行,還能帶來和平。但令人擔心的是,現在沒有一個像日俄戰爭時那樣的政界領袖,而讓人無法原諒的,便是近衛之流有公卿根性的政治家。自古以來,公卿總是一方麵投靠武力高強者一方,以保性命,但另一方麵又在心裏蔑視他們。他們自恃自己的教養,但對隱藏在貴族架子裏的軟弱和優柔寡斷是多麼醜陋的東西卻不予理睬。想到這些,對勾結軍部、將國家趕進困境的近衛文麿,次郎就從嗓子眼兒裏湧上來一股類似倒酸惡心的不快。因為這個家夥,次郎甚至失去了永井柳太郎,盡管他身上有著自己所沒有的東西,自己是那麼的尊敬他。
次郎想,該怎樣向阿櫻解釋和永井柳太郎的過節呢?於是他離開和石山治榮一起生活的位於目黑的家,來到國立。可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一個好辦法,所以次郎索性決定,就直接講出來,等阿櫻有什麼疑問提出來時再回答。
吃完飯,次郎把永井月末寄來的信件放到阿櫻麵前,說:“啊,你看看,”然後又補充道:“上麵也寫了,我們最後不得不分道揚鑣了,實在是太遺憾了。可他也說了‘懇請日後念及私交,不計前嫌,時常垂顧’。”
阿櫻瀏覽了一遍,然後把眼鏡放進眼鏡盒裏,說:“貴久代很久沒來信了,大概也是因為有些事不麵對麵地不好談吧。不過,就算說私交是另外一回事,但往往也不是那樣啊。”阿櫻看著次郎,又說:“永井總想要感覺到是自己在推動時代潮流。我也是反對輔弼政治的,和你一樣。”阿櫻一臉寂寥地說完,又浮起微笑,彙報道:“跟你說啊,恭次從二年級起當上班長了,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不知所措,現在好像好了。前幾天,還在整個二年級麵前領著做‘朝禮’來著呢,這可真是楠家的血統啊。”
這是讓次郎高興的一個話題。遠在滿洲的孫清曾經給次郎來信,流露出對自己被派到邊境地區的不滿。次郎想,真是個沒有主見的家夥,看人家恭次,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但沒準兒能更有出息呢。所以,這個消息委實讓他這個一家之長高興一番。心情一放鬆,次郎便問阿櫻:“孫清去滿洲多長時間了?”
“兩年零三個月了。”阿櫻立即回答。
次郎感覺到,孫清大概也給阿櫻寫過同樣內容的信,便換成征求意見的口吻,說:“我親身去過那裏,覺得學到了很多東西,才讓孫清去經曆一下的,不過也該讓他回來了。”
“就是啊,那地方有點偏僻,現在也許是個機會。可這事兒能行嗎?”
“不知道,我求求人看嘛。”次郎很直接地感覺到,阿櫻至今仍然把孫清看做是自己的孩子。
難得慢慢吃過午飯,次郎困了,就問:“對不起,能讓我在這兒睡會兒覺嗎?”
阿櫻意味深長地說:“請吧。這兒是你的家啊。”
次郎覺著好像輸了一分,可身子一躺倒,就睡著了。
回去的車上,次郎盤算著該如何讓孫清回來,也想起來,永井帶領三十多名誌同道合的黨員參加了新體製運動,軍隊對此十分賞識。於是他決定,先放下自己的想法,利用自己和永井曆來都是同心同德的印象,和聯隊長進行談判。在這種時局下,為了履行捍衛家族這個作為一家之長的職責,是有必要耍一點狡猾手段的。想到這兒,次郎臉上竟泛起了一絲微笑。
東京橡膠株式會社在解除孫清的早期服役上起了很大作用。次郎寫了一封請願書,稱自己正在計劃充實經營管理層,以實現被指定為軍需產業的公司的運營強化和生產擴充,為此,身為公司所有者的長子,孫清需要常駐公司。寫完,次郎隻身去見敦賀的聯隊長。
見曾在永井拓務大臣下麵做過政務次官的楠次郎拿著請願書麵見自己,聯隊長很感激,說好立刻就辦手續,並請次郎到敦賀市內的料理亭吃飯,以示款待。除了石原莞爾那樣的,次郎原本是十分討厭軍人的,可看到木訥寡言的聯隊長誠心相邀,且還要在孫清的事情上求助於他,便做出高興的樣子,接受了聯隊長的邀請。
聯隊長年長次郎幾歲,眼窩深陷,前庭飽滿,他的父母都是會津人。“維新那會兒,藩主判斷失誤,反叛了官軍。因為反叛的是薩長軍,所以就是勝者王侯敗者賊了。為此,直到現在,一有事兒都是會津倒黴。我就是想靠在戰鬥中立功受獎來證明,會津魂就在此!”吃飯的時候,聯隊長強調了兩次。他似乎從心裏厭惡山縣有朋,所以次郎就說,自己是佐賀出身的大隈重信的門下,很了解大隈一生都為山縣所阻。
在越發投合的氣氛中,次郎想,支撐軍隊的,就是這些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外交上都生疏、木訥的軍人,自己平日裏見麵說話的都是穿著軍裝的官僚,官僚隻是把帶有一點思想味道的話掛在嘴邊。
從敦賀進入滋賀,在老家落下腳的次郎非常想知道,選區的人們是如何看待最近的新體製熱、永井柳太郎脫離民政黨的。
次郎對鯰江、浦部、草野等楠次郎後援會的幹部說:“我不了解情況,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再下結論。”
“謝謝,太難的事我們不懂,但我們想,能不能和永井先生一起行動。”年長的浦部首先開口。草野也接著說:“可不完全是那樣,還有年輕人覺得挺遺憾的,說楠頭兒為什麼不領頭呢。反正說法不一嘛。”
最後,楠會首領鯰江對他們的行動進行了說明:“近衛是公卿吧,京都人都精明啊,總是把近江控製得很好,這一點可得看透了。”
上了年紀的人的意見差不多是在預料之中的,但和青年團碰過幾次頭之後,次郎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在政黨政治的改革上,輔弼推進派居多。以前次郎提倡普通選舉運動、擴大民權時,他們曾懷著和聚集而來的學生、年輕人同樣的熱情,紛紛主張:“我們相信,楠先生早晚會和永井先生一起行動的。”這些青年們比次郎第一次當選時年輕七八歲,在五十二歲的次郎看來,他們的年齡跟自己的兒子差不多。盡管政黨政治處於初始階段,尚未深入靈魂,但青年們叫囂著舍棄政黨、采取舉國體製,甚至還希望次郎也朝著這個方向發揮領袖力量。
“問題是,究竟什麼是輔弼體製。這種體製能讓我們的村莊富裕嗎?我們不能讓輕佻的報紙的主張搞昏了頭。”次郎不禁變成了說服的語氣。
這次回鄉,次郎看到,這兩年間,田地荒了許多。幹活的人都讓軍隊征了去,很多年輕人經不起景氣頗佳的京阪神地區軍需產業的誘惑,離開了村莊。
“大東亞共榮圈的建設,也是要在我們農村富裕了之後,才有可能。”接著,次郎還結合自己在滿洲的經曆,談到滿洲那讓人意誌恍惚的遼闊。關於永井柳太郎的行動,次郎用上了說話技巧,對應有的政治方向進行了解釋:“他是想打進輔弼政治的中樞,抑製不考慮後方鄉村、隻想擴大戰爭的軍部。為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從正麵提倡不擴大戰爭。我們不想送你們上戰場。”
此前,次郎曾不止一次地感覺到,自己處於必須要進行辯解說明的位置,政黨正受到眾人批判而陷入困境。對政治家來說,風浪是不可避免的,這時,就看你能忍耐多久。次郎也不止一次兩次地告誡自己,要說服,但不能喋喋不休,如果不是不辯白、不盛氣淩人地闡述正當性,就不是一個一流的政治家。然而,即使有這些經驗,這一次情形也似乎很嚴峻。次郎知道,就在自己這樣打探鄉裏人意見期間,人們正以排山倒海之勢,推進著他們對輔弼體製的熱情。上個月,社會大眾黨解體,緊跟著,政友會久原派、政友會中島派解散,為與輔弼體製聯合做好了準備,而至關重要的民政黨也陷入了一種不得不通過解體決議的氣氛之中。就算自己不落在最後就行,但他心裏卻無法平靜。的確,不管政友會還是民政黨,現有的這些政黨,都有著太多的醜聞。次郎想,也許,哪怕是胡說八道也好,但如果不主張政黨政治的根本改革,就不會得到選民的信任。於是,他冒出一個想法:就說搞了事業就沒必要知道醜聞了吧。這是事實,況且以前還有人起哄說“你先把公司搞破產了,看你還說什麼”,隻是,幸好近年來公司業績不錯。
想到這些,次郎才注意到,這次在鄉裏的政治活動彙報會上,也沒有見到生母再嫁的對象小林金兵衛。在六個莊老屋的起居室裏,次郎獨自點點頭,想,大概還是為“那件事”想不開吧,當然是的。他突然想起來,便來到隔壁的佛龕前,點燈敲鉦,對著清太郎的牌位合掌默念:我會盡全力守住家財,不讓家人在戰爭中有所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