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過了大約兩周,次郎總算能起床喝點稀粥了的時候,他說出了用“雙手割”打退附在自己身體上的魔性的經過。“那頭野獸一身黑毛,有小牛犢那麼大。”他對護士和時隔一周從國立趕來的阿櫻說。可這時,次郎說謊了——沿著田間小道逃走的野獸沒有一身黑毛,而是類似鹿一樣的生物,有著令人吃驚的柔和光澤,它的膚色像孔雀翅膀一樣,閃著青綠色的光。但意識到自己洗冷水澡是受騙上當而大聲叫喊的情節,則是真實的。不過,那聲叫喊與其說是對對方的,不如說是對相信了對方、聽從了對方的自己的。

一度住進東京醫院的隔離病房,年末回到湯河原,進行大病過後的調養,直到恢複普通生活,次郎花了兩個半月的時間,因為麻痹大意,使病情在湯河原再度複發。此間,為事件的善後而出現的廣田弘毅內閣辭職,天皇對和平派宇垣一成下達了組閣的敕令,但由於軍部認為他是讚成裁軍、令他們不滿的人,所以陸軍拒絕輸送大臣,而推舉林銑十郎就任總理。

如果身體健康,次郎應該是在鞭策激勵民政黨的幹部、發動政友會、同貴族院議員中的可親近之人懇談,可遺憾的是,身體不聽使喚。在焦慮的心緒中,一種近乎達觀的心情油然而生:不管自己是否能動彈,天下大勢自是向著該去的方向在動,且永無止境。盡管次郎警惕著在身體變弱的同時意誌也變弱,但他還是無法拂去那種失敗感。

在高度評價宇垣一成這一點上,永井柳太郎也和次郎同感,他曾為實現宇垣內閣而施展三頭六臂之本領。這個情況也傳到了病床上的次郎這裏。永井的作戰方案是,通過石原莞爾,發動堅持軍隊立場而不顧國家未來的軍隊主流。

“二·二六”事件發生時,石原隻身闖入反叛將校們占領了的陸軍大臣官邸,對著反叛部隊的領袖們怒吼:“決不允許將天皇陛下的軍隊變成私人軍隊!馬上歸隊!”然後,雖然沒有任何權限,卻扔下一句“明白了就到九段的軍人會館集合!我在那兒”揚長而去。在反叛部隊中也算強硬的安藤大尉和栗原中尉也為石原的氣勢所壓倒,而沒有射殺他。

石原的活躍讓永井柳太郎很高興,他認為,長期以來自己苦心經營要在軍隊內部製造的理解政黨政治的內核就此形成。然而,永井請他到星岡茶館、希望他幫助實現宇垣內閣時,他卻沒有給永井一個滿意的答複。

石原先是來了一句開場白:“軍隊不應該幹涉具體的政治過程,這是我的信念。”然後,拒絕了同特定政黨或政治家的共同行動:“非常抱歉,按目前的政黨的危機意識,即便宇垣當上了首相,也無法實現昭和維新。”

也許是看到自己的固守原則讓永井柳太郎很沮喪,想給他鼓鼓勁,臨別時,石原說:“軍隊裏沒什麼像樣的人,小官僚增多,這樣,年輕人想反叛也是自然的事情。現在的領導人一味地想利用他們純粹的心情,並不是要沉下心來埋頭於思想。永井先生,我認為,必須要從教育變起。關於這一點,今後也請多多賜教。”

素來雄辯的永井,這一天也幾乎隻是扮演了聽眾的角色。懷著失望的心情離開星岡茶館的永井回到黨本部,揶揄地想,在優柔寡斷這點上,自己這個黨的總裁町田忠治和宇垣可是不相上下。

心裏犯愁時能和自己輕鬆相談的楠次郎正臥病在床,永井感到很孤寂。回到議員會館裏自己的房間,永井立刻鋪紙研墨,開始給次郎寫信:“每日公務繁忙,雖心中掛念,卻無法前去探望,甚感遺憾。”信中說,你比我更加看好宇垣,想必你在病床上也會切齒扼腕的。信中沒有提及同石原莞爾的會麵,卻說他自己也有過在英國臥床八個月的痛苦經曆,自己將其看成神賜予的考驗而終於熬了過來。信上描述了當時的心境,說他認為在和疾病鬥爭的過程中,自己的生活內容也多少充實了一些。

寫完這一段,永井想起貴久代說過,為恢複健康,阿櫻住在郊外國立。一個念頭掠過永井腦海:血氣正旺的楠次郎對病懨懨的阿櫻一定不會滿足。於是,他用自己拿手的儷句寫下對次郎的鼓勵:“一隻麻雀,上天未可,老練獵手亦無法射落;一莖野草,天時未到,經年累月亦不會枯萎。”最後,他以慣常的筆調結了尾:“請奉天命專心做好卷土重來的準備吧!”

接到永井柳太郎的信後不久,父親在湯河原的別墅裏又發起了高燒。那時,傷寒的複發幾乎是無可救藥的。

我還記得在國立的家中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情形。那天,養母的身體狀況不錯,正在廚房準備晚飯。電話鈴響了,但沒說幾句就掛斷了。廚房裏再次傳來切菜聲的時候,我沒來由地掛念起來,便來到廚房。

“你爸爸啊,情況又不好了。”養母把菜刀剁得更響,告訴我說。

“不要緊嗎?”我問。

她停頓了一下,說:“還不是因為不注意身體嗎……”語氣雖然如同歎息,可我總覺得她的表情看上去是明快、甚至是高興的。

“今晚住在下落合嗎?”我問養母。有什麼與父親有關的事情時,阿櫻就會使用下落合的家,因為那裏不論是見人還是著急乘火車都很方便。

4月,我應該上小學四年級了。在少年時代的記憶中,有一些關於大人們的態度、神情變化的光景,我對這些光景因不可思議的介意而記憶。阿櫻接到父親傷寒發作的電話時的表情便是其一。然而,現在,這些光景,即使我想要記起,也不再出現。我隻能認為,當時的不可思議,就像由於一個什麼機會,一些長期埋在泥裏的氣泡浮出水麵一樣。其中的一個氣泡,就是關於“二·二六”事件的。

那天,國立下起了大雪,早晨開始上課後雪下得更大了。上課沒多久,擔任班主任的女老師先讓我們在教室裏等著,出去後很快就臉色蒼白地回來,告訴我們說:“東京發生了事件,今天的課就到這裏,同學們趕快回家吧。”一個半月後一個暖和的日子,那個女老師在校園的草坪上摟過我,對我說:“我一直以為,那些軍人,也都是為了國家……”她聽憑眼淚流下來,一拭不拭。她也許是認為,即便從家庭環境來講,我也該懂得這些事情吧。那會兒,與國立鄰近的立川有一個陸軍航空隊的飛機場,很久很久以後的同窗會上,我才聽說,我們班主任老師的戀人就在那個飛行隊裏。

對於這個事件,我還記得父親表情嚴峻、一言不發地回到家裏的情景。門外是不是還在下雪,是事發當天還是第二天,我已經不記得了,隻有父親那有點蒼白的臉色留在大雪紛飛的背景中。養母迎著父親,說了三兩句話,父親也不作答,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壓低聲音打了一些電話。他不停地打電話,也有電話不斷地來。難得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已經是那天很晚以後了。

不記得是那天晚上,還是兩三天以後的晚上了,我們吃的是日式火鍋。可是,看到桌上煮開了的鍋時,父親很不自然地大聲說:“這可是夠奢侈啊,來啊,今晚好好吃!餓著肚子可沒法兒戰鬥啊,是吧?”父親說話的時候還拍著手,我記得我當時就感覺到父親在強做樣子。

是將起義部隊看做叛軍,還是看做為維護正義而采取行動的昭和維新勢力?那天晚上,大概軍隊和政府的態度都還沒有定下來。岡田啟介首相奇跡般地幸免於難,但受到襲擊的重要內閣成員死了幾個,政府職能已經癱瘓。懸而未決的狀態至少持續了三天。如果起義部隊的行動受到政府的承認,那麼楠次郎就不會因其後的事態發展而平安無事了吧。此後的一個星期,父親一直都待在國立的家中,這也是少有的事情,所以他和我們一起吃火鍋,一定是這段時間裏的一天。

那些天,父親的心情也許和躲在土牆重圍的家裏、從窺視孔觀察闊步街道或匆忙跑過的武士團的祖先們差不多。不過,我推測,即便在這種心境之下,父親也在告誡自己,不能逃進土牆之中,不應該閉門不出。

記錄表明,自近衛文麿拒絕當首相、完全聽信軍隊要求的廣田弘毅內閣成立之時起,父親就預料到了日本在國際上的孤立,開始摸索發展石油、礦山等資源開發產業。父親看到,民政黨齋藤隆夫的主張軍隊要克製自己介入政治的演說,也受到了忙於迎合時局的大報社的冷落。

然而,即便看到了這些世道變化,父親也還在忍耐。這也許還是祖先的血脈吧。同時,父親仿佛在勉勵自己,又開始計劃開發被稱為“時局產業”的新興產業了。

時局產業的核心首推軍需產業,但有過鐵廠經營失敗經驗的父親,對飛機坦克製造及其相關零部件產業卻不屑一顧,因為他知道,這些行業必須要取悅軍部才行,如果沒有財閥那樣的根基,作為下屬企業,隻能被迫屈從。可他認為,礦產資源開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稍微學過一點財政的父親知道,戰爭會引起通貨膨脹,金子的價值就會上漲,他還知道,日元失去信用時,國際決算手段隻能依靠金子,所以,他才做出了順應國策的判斷。大分縣的鯛生金山,三菱礦業是大股東,從重視核算的堅實風格來看,似乎沒有在增產上花氣力。次郎想,資源開發事業即便不起用很多優秀人才也可以維持,很適合自己。於是,他第一次考慮以軍隊為背景,把談判推向有利的方向。父親認識到,在政府勸說國民要艱苦度日的情況下,以“給中產階級一個富人的生活”為目標的別墅地和住宅地開發事業隻能是一點點地進行。

另一方麵,就算次郎口才出眾,但在作為批判軍隊暴行的政治家進行活動的同時涉足時局產業,也是十分困難的。埼京電鐵終點附近武甲山一帶的水泥用石灰資源的礦區收購進行得很順利,過去經營的東京橡膠增設軍需用工廠的增資也取得了成功,唯有鯛生金山的收購遇到了麻煩。

父親認為,不管怎樣,作為一個實業家,有必要和軍隊建立良好的關係,時局就是這樣的。他想到一個主意:把為鬧市區的再度開發購入後一直閑置未用的、麻布的船業暴發戶成瀨正行的原宅邸,改裝為招待政府要人的宴會場所,加以活用。幸好,六千坪左右的麵積,隻要拿出一半來作為軍人和高級官僚的住宅,資金問題就解決了。

在傷寒愈後生活中對今後做出計劃的父親,一恢複健康,就立刻去視察了原成瀨宅邸。他發現,東側貼著大理石的三層西式建築和緊挨著它的三層日式建築,似乎不用做任何改動,即可以用於宴會。他從家裏給現在更名為綜合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中島聰打電話,指示他伐掉茂密的雜木林,鏟除繞在建築物上的藤蔓等等。結果,珍貴的建築物終於露出廬山麵目。

父親想起他十分敬重的實業家久原房之助宅邸改造的八芳園及其附近的般若苑,便打算把據說帶有燈飾的洋式建築用作麵向外國人的飯店式服務場所,問題是能夠統籌兩邊的經理。老板娘要稍微年長一些的女性比較合適,但認識的人當中卻沒有合適人選。石山治榮太過老實,不太合適;阿櫻自打住在國立後雖然健康狀況有所好轉,但因招待的客人多是軍人和高級官僚,次郎就猶豫了,因為她對時局的批判比自己還要激烈。

父親決定把這事兒先放一放,裝修工程得花上近一年的時間,這期間總能定下來。

當時和阿櫻一起住在國立的我還記得,司機推開院子盡頭有兩根柱子的木門,父親風風火火地進來,我看著他們,就像看著一個闖入者。司機跟在父親後麵,捧著大大的果籃,和裝著新打上來的魚的桶。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每次來國立的家,都要給阿櫻帶一些探望病人用的東西,不知道這是因為他覺得這裏就是阿櫻療養的地方,還是因為他要向妻子強調這種意識。

見了麵,父親就問道:“身體怎麼樣?好點沒?”

養母則常常回答說:“嗯,托您的福。又讓您操心了。”

這種對話幾乎成了一種儀式,所以,從升入小學高年級的時候起,每次看到這種儀式如期舉行,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習慣早起的父親通常是上午過來,一起吃過午飯後,就去檢查國立大學城的開發進展情況和國分寺、東村山周邊的分售情況,然後回東京。有時候是公司的川田四之助和中島聰等幹部陪同,有時候是年輕的監工跟從。可這一天,父親卻是一個人來的。他想把新建的迎賓館六莊館經理推薦給阿櫻,這也是考慮到和永井柳太郎的關係。

談話快要結束時,養母對丈夫說:“那,和貴久代也商量一下吧。”

“就這麼辦吧,有那種你出麵接待一下為好的客人時,還是希望你能出來一下,所以,裝修完了以後,你到全館來轉轉看看吧。”父親補充道。

之後,養母說:“恭次已經四年級了,也該考慮考慮上什麼中學了。”說著,回頭看看我,命令道:“快寫作業去,爸爸的想法回頭我告訴你。”

後來才知道,就在這一天,父親和阿櫻商量:恭次上了中學就到了多事的年齡,既然他是父親的弟弟的孩子這件事他早晚都會知道,那就還是在聽別人說之前,主動告訴他的好。

三點多,父親匆匆忙忙回去以後,養母把我叫去,告訴我說,我是父親的弟弟裕三郎的孩子,原來戶籍上的名字叫廣田恭次。

“可是,養母不就是媽媽嗎?”我說。

“對呀,當然是的呀!”阿櫻用力答道。然後又告訴我:“上了中學,你總會知道的,再說,也不是什麼改變你本質的事情,所以我們覺著還是早讓你知道些為好。還有,你爸爸說,要能考得上,府立中學不錯。他好像覺得,大學畢業以後,有一點當官員的經曆也不賴。”走上社會後,我覺得父親的這個意見反映出他在如何動員官員接受自己的主張上付出的辛勞。

真正的父母在我出生後不久就死了的事實,對我沒有絲毫衝擊,我告訴自己,養母說得對,我還是我。

“我知道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很唐突地說了些意思不明的話,來到院子裏。

我們在國立的家有五百坪左右的院子,南麵有兩座不大的假山,從大門通往門廳的路蜿蜒著穿過假山之間,兩旁是杜鵑花叢。從門廳望去,左邊是草坪,盡頭的庭院邊緣種著花柏樹叢,算是與外界相隔的圍牆;右邊深處種有栗子樹和柿子樹,這邊是菜地和帶狀花壇。庭院的配置和東畑郡六個莊父親的老家並不相似,所以,我想這大概是小名浜養母家的氣氛吧。

房子是朝南的,右側低矮的樹籬笆的遠處是三國山脈。我第一次聽說自己最初的名字叫廣田恭次後來到院子裏時,夕陽正要沉下山去。我看了一眼,走上草坪,把穿在腳上的木屐甩向空中。我想,兩隻都麵朝上為吉,麵朝下則為凶,可結果卻是一正一反,太平凡了。事後每每想起的時候,我總要想,當時我到底是要占卜什麼呢?那是5月末,梅雨還沒有開始,氣候還很清爽,杜鵑恣意地開著紅花,而栗子樹和柿子樹的新綠則鮮豔奪目,我記得,很快,淡淡的晚霞便在高天上舒展開去。

雖然是大病之後,但父親還是在4月30日的選舉中第六次當選。他被看做是民政黨中最有未來的政治家之一,在正式會議和預算委員會上代表民政黨進行質問的機會一下子多了起來。

這時,政黨政治的形態已經發生了變化,即使在選舉中成為第一黨,也不會產生民政黨內閣或是政友會內閣,而是軍隊和重臣、貴族院商量(有時會有政黨首腦參與)組閣。次郎當時年近五十,不再做意氣用事地上街演講之類的事情了,可政黨政治受到輕視的狀況,盡管可以說一部分責任在於政治家的腐敗,但對次郎來說也是無法忍受的。

“二·二六”事件過後不久的廣田內閣時,次郎在預算委員會上對陸軍大臣寺內壽一提出異議:“外交問題現在是由陸軍大臣、海軍大臣、外務大臣三個人協議處理,這在國民看來,就是好戰的軍人強行引領事態。今後的戰爭不隻是軍部的戰鬥,而是全民的總動員戰,如果國民有那種這是軍人出於喜好發起的戰爭的感覺,我認為事情就嚴重了。”

兩年後的昭和十三年1月,次郎在正式會議上代表民政黨指出中國抗日情緒的高漲,並指責當時的近衛文麿首相:明知如此,卻宣布“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究竟意圖何在?這難道不是自己絕了談判之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