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宮澤胤男也將其稍顯龐大的身軀向後仰著,說:“我跟奶酪畜牧視察團出訪過澳大利亞,同感同感哪。那裏的牧場沒有柵欄,據說做柵欄的費用可以再買一個牧場了。”
次郎雖然覺得他們說的有些不是一回事兒,但有一種感覺是一樣的:在不同於日本的尺度下,另有一個遼闊、躍動的世界。一旦出現了迷惘,次郎便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對滿洲的殖民政策侃侃而談了,也無法簡單地下結論說,政治是以贏得選民的心為先決條件的。
第二年春天,發生了被稱為“帝人事件”的貪汙事件。台灣銀行持有的帝國人造絹絲的股份被年輕實業家組織“番町會”以不當的低價拋出,被疑為股票的不正當交易。齋藤內閣因此集體辭職,次郎也和永井一起離開了拓務省。
次郎認為,台灣銀行成為一方當事人,如所疑事實成立,理應有些風聲傳到拓務省,但從毫無跡象這點來看,事件也許是檢察機關的捏造。雖然據說背後有蠱惑檢察機關的政治家,但次郎感覺到,整個事件和世界的大多數人是無關的,盡管這種看法有些對不起被疑為犯人的“番町會”的各位。和辭去大臣職務的永井柳太郎就婦女參政權問題進行磋商時也是如此。
深受安部磯雄熏染、同為基督徒的永井柳太郎,和過去對普通選舉一樣,也對婦女參政權傾注了極大的熱情,但現在的女人有了選舉權,日本的政治是會變好,還是會變成群愚政治?想到這些,次郎對婦女參政權就積極不起來。
一討論到女性的人權,次郎眼前就會浮現出以生母為首的和自己有過具體關係的女人們的麵孔,卻想象不出能夠看清世界潮流、從大局出發思考政治的有選舉權的婦女形象。盡管永井一直認為:“女人要是有了發言權,就不容易發生戰爭了,他們會成為抑製軍隊的巨大力量。”
父親楠次郎的傳記在一點點進展,我之所以在這一節中對容貌不定的生母(而非養母阿櫻)做了一些想象,是因為我斷定,從父親同親戚們的往來信件中找到的信箋片斷上,有關於我生母的記載:“因性情剛烈,今後也無法保證不再勞煩。”
在對養母的記憶中,她是一個寡默的、與活動型女性反差較大的人。盡管我知道她年輕時有過當女記者的經曆(這在當時可是極為罕見的),但這和呐喊著反戰、主張擴大女性權利的形象聯係不上。在這個意義上,算不上“性情剛烈”。也許是與謝野晶子的印象在起作用,我一直認為,熱情洋溢的女和歌詩人更適合各種運動。
然而,這歸根結底是我隨意的推測。對主張政友會和民政黨兩大政黨聯合以對抗軍隊壓力的永井柳太郎來說,婦女參政權的主張是可以毫無矛盾地加以強調的。可是,大概是因為想起了平鬆攝緒的侄女平鬆佐智子,次郎絲毫沒有心情深入想這個問題,並從捍衛政黨政治的現實出發進行分析。
次郎和永井討論時提到他在《中小商業新報》上發表的文章《從整頓議會看第一黨競爭》。文章認為,選舉中第一黨掌政的原則,會帶來為成為多數派而進行的收買選舉,滋生選舉中使用的經費掌政後抵補的利權政治性質,因此,應該建立這樣一個規則:隻要合適,即便不是第一黨的成員,也可以成為總理。這是一種加進了總統製長處的主張,也是永井柳太郎開始認真思考的聯合內閣的理論準備。盡管次郎對永井的主張也是持懷疑態度。
道理可以理解,但它能否對抗得了現實?麵對次郎的疑問,永井毫不讓步地認為:“如果兩大政黨一直對立下去,就會在軍隊和元老操縱下進行不得已的競爭,結果正中他們的下懷,政黨政治將有名無實。”
次郎覺得自己所說的“現實”是指在滿洲等地見到的現實,卻無法清楚地表述出來。
討論到最後,永井說:“楠君,政治這玩意兒啊,往往會呈現出‘來自謊言的真實’這種動向哦。”
次郎想,話已至此,就不應該再說什麼了,便住了嘴,抱著胳膊,閉上了眼睛。
從前一年開始蓄的上邊的胡須總算長齊了,它征服了表現出意誌堅強的、稍嫌固執的下頜,凸顯出楠次郎萬事認真的韻味。次郎個子雖然不是很高,但體格健壯,有著農民特有的寬肩闊背,坐下時總是取蹲坐姿勢,很有威懾力。
永井柳太郎感覺到次郎和以前不一樣了,心裏像是有什麼疙瘩。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對自己不滿,但又不像是這樣。今天的討論比較深入,永井是想聽聽他的心裏話,所以才爭論意見的。
過了一會兒,次郎放下胳膊,雙手拄著膝蓋,身體前傾著說:“去了滿洲之後,我搞不懂什麼是政治了。那裏的人們,即便軍隊想用武力進行壓製也壓製不了。我看,日本真是跨進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啊。”
“退出聯合國是重大失誤。”永井說。
“無可挽回了嗎?”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不讓戰線再擴大到比滿洲更遠的地方。”
“這可能嗎?軍隊可是有天皇啊。”
“不知道,不過隻好試試看了。楠君,聯合政權論就是其中的一種嚐試啊。”
“我知道。可是,沒準兒會出現事與願違的效果啊。”
二人之間重又陷入了沉默。
永井很不理解“事與願違的效果”的含義,其實說話人次郎也不清楚會出現什麼樣的“事與願違的效果”,隻有一種事態是明確的——軍隊和政黨要對抗生活在大海一樣的大平原上的中國人的現實是牽強的。
最後,次郎說:“您的想法我明白了,我自己也稍微再想一想,我不會反對的。”說著,輕輕低下頭去。
貴久代夫人送出來的時候說了句“給阿櫻帶好”,可次郎卻出了永井家門就奔了治榮的住處。
阿櫻和恭次搬到國立去兩年以後,次郎在澀穀代官山的分售地蓋了一棟房子,和治榮一起生活。那時清明已經五歲了。
和治榮在一起的時候,次郎很輕鬆很隨便。治榮腦子轉得並不快,也不是懂得政治和經營的辛苦,因為在財團事務所幫過當理事長的父親的忙,所以有一些醫學和藥學知識,但又十分內斂、穩重,從不惹次郎生氣。
每周日次郎住在代官山的時候,都會想起平鬆攝緒的話來:“下回給你找個品性沉靜、雍容華貴的女子吧。”正因為有過和恭次母親激烈爭執的痛苦經曆,攝緒的忠告才能如此入耳入心。
第一個晚上,也許是因為父親交代過了,治榮沒有一絲一毫的抵抗,以至於讓一直認為女人都要對性關係反抗一下的次郎感到有些敗興。
認識治榮後,次郎回頭想了想,自己和阿櫻在一起時,總是很逞強。現在看來這也許是自私任性的判斷了,自己一直在做出一副進步青年的樣子。就算把女性關係看做是身為楠家一家之長為繁衍後代而不得已為之的行動,那種被阿櫻批駁的心情也揮之不去,這大概是因為自己的行為一直不是出於本心的緣故吧。恭次的母親瘦長臉,弧形眉毛,眼睛像鑲上去的大棗,可治榮卻正相反,一看到她的那張圓臉,次郎就覺得放鬆很多。他把自己的這種心情差異私下裏分了類:阿櫻是神,治榮是女人。至於說恭次的母親,還算不上是鬼,但叫她發火時萬分可怕的觀世音菩薩她也會不高興,所以也就隻好推到一邊去了。
治榮從一開始就知道阿櫻的存在,但不知道是因為她認為隻要有愛情就可以不考慮其他的事情,還是因為從自己的成長環境看可以認為這樣做是幸福的,她沒有顯示過一絲對阿櫻存在的介意。這種表麵看得見的性格能持續到幾時?對女人懷有很深的不信任感和蔑視的次郎,是決不會徹底安身安心的,但可以確定的是,和治榮一起生活的家,才是次郎唯一的無需客套的休息場所。
一身疲憊地等待晚飯的時間裏,次郎十分難得地哄著清明,想,如果可能,想和治榮再生一個男孩,隻有一個孩子的話,就會發生孫清母親岩邊苑子那樣的事情,萬不可大意,但如果生了兩個孩子,治榮就可以讓人放心了。因為是眾院議員,一年得回滋賀縣幾趟,選舉前後,最短也得有一個月左右不在東京。把隻有一個孩子的治榮一個人留在東京,嫉妒心極強的次郎會很擔心。
永井熱心推崇的以民政黨和政友會的政黨聯合為基礎的聯合內閣構想,盡管有岡田啟介首相的推動,卻還是因政友會總裁的拒絕而流產了,他斷定,即便和民政黨聯合,也得不到什麼好處。昭和十一年1月,政友會提出岡田內閣不信任案,內閣解散了議會,選舉於2月20日舉行。民政黨議席大增,成為第一黨。然而,昭和會二十二議席,國民同盟十五議席,標榜革新的社會大眾黨也躍而進為十八議席,反映出對既成政黨的不信任。永井柳太郎認為這對兩大政黨聯合構想來說是絕好時機,非常高興。民政黨和政策主張比較接近的昭和會,以及中立派中的讚同者加在一起,肯定會超過半數。2月25日,慶祝勝利的午餐會上,高橋是清提議幹杯。第二天拂曉,近一千五百名將校、士兵揭竿而起,提出“清除元老、重臣、財閥、軍閥、官僚、政黨等破壞國體的元凶,以正大義”的口號,襲擊了首相官邸、內大臣官邸、侍從長官邸、高橋是清宅邸等。此前也曾有過幾次恐怖計劃和兵變計劃,但真格的軍方行動還是第一次。
在次郎看來,“二·二六”事件以後,政治陷入了黯淡無光的狀態。與素來重視和英美的和平關係的幣原喜重郎站在對立立場的廣田弘毅繼岡田啟介成為首相後,容許軍部的要求,承認了陸軍大臣、海軍大臣的現役製度。這樣,陸海軍擁有不為軍部不滿意的內閣輸送大臣的否決權,這對推舉陸軍出身但主張和平的宇垣一成為首相的次郎他們來說,仿佛是未來的希望被斬斷了,形勢頗為嚴峻。廣田內閣第一次議會上,民政黨的齋藤隆夫批判了軍部的政治介入,但因事件而半途而廢的政黨,已經沒有能夠呼應他的勇氣的鬥誌了。
次郎已經是五次當選的中堅政治家了,可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政治變化。十八歲時,為取得考大學的資格,他曾進入海軍預備學校,這隻是因為考大學的合格率較高,並沒有打算當海軍。他像討厭官僚一樣討厭軍人,但在視察滿洲之後,他開始覺得,成功與否要取決於政策,但軍事力量則是不可或缺的。隻是,這種軍事力量的前提必須是,正確認識外交、經濟問題,國家整體具有能夠讓國民認可的綜合國力。
在反對軍隊插嘴政治這一點上,次郎是讚成齋藤隆夫的主張的,但為了讓它更有說服力,他認為必須提高政黨的素質和見識。次郎認為,如果是得不到多數人讚成的反對言論,終歸是沒有效果的。在這一點上,次郎是眾院議員,也是一個對輿論持懷疑態度的現實主義者。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隨著戰爭在中國大陸的擴大,景氣漸漸恢複,次郎的公司有所好轉。次郎力排眾議開始動工的連接元箱根和熱海之間的公路,在“二·二六”事件之前的1月份開通了。楠房地產公司和一個叫做東京土地的公司合並,重新改組,成為中堅企業。大股東除了次郎以外,還有小林銀兵衛、永井外吉、川田四之助、中島聰等,都是家族成員和親戚。合並後,楠房地產公司更名為綜合房地產公司。
在將房地產和觀光業結合在一起的同時,次郎還計劃統治成為東京郊外住宅地開發動脈的電氣鐵路。
埼京電鐵由於無法支付電力費用,被東京電燈公司降了電壓,電車隻得慢騰騰地走,車內昏昏暗暗,被稱為“幽靈電車”。在各方勢力圍繞埼京電鐵爭論不休的情況下,次郎迫使大多數債權人同意強製和議,在發生“二·二六”事件那年的10月,通過臨時股東大會,成功地決定了資本金的減少及其後的增加。次郎為增資的大部分由剛剛更名的綜合房地產公司承擔,由此打通了一條支配電鐵的道路而感到高興。緊接著,富士、箱根一帶又依據數年前製定的法律被指定為國立公園。此前購買了土地的地主,理應因這個指定而資產價值大增。
11月13日,在元箱根舉辦“富士箱根國立公園祝賀會”那天,次郎不顧近四十度的高燒,激情洋溢地描繪著富士箱根地區的未來。講話時他神誌有些不清,不得不用雙手撐住身體,講話結束後,他草草地同始終具有獻身精神並大力協助的、現元箱根町長大田金兵衛以及從東京特地趕來參加祝賀會的貴族院議員大木遠吉等握了握手,就回到了湯河原的別墅。次郎每次來都住在這裏。
在車裏,次郎想起,自己最初開始關心箱根,就是源於清理《新日本》雜誌賬目時幫了大忙的大木遠吉的一句話:“如果有時間,翻過十國嶺去箱根更好。”對大木遠吉應該再客氣一些,好好感謝他一番。次郎反省著自己,卻又迷糊起來,不管怎樣,還是想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便一遍遍地問司機:“還沒到湯河原嗎?還要多久啊?”
剛到別墅,次郎就暈了過去。翌日宴會時,大田金兵衛注意到有些不對勁,就和醫生一起到湯河原來探望他。那時,次郎正滿口胡話,在被子上翻來滾去。
阿櫻接到大田金兵衛的通知,迅速請到永井柳太郎的熟人、慶應病院的內科主任前去診治。診斷結果,是來自大陸的病毒引起的、被稱為“滿洲傷寒”的惡性傷寒。次郎五歲時,二十八歲就去世了的父親楠猶次郎也是死於大腸傷寒,那時的傷寒是死亡率極高的可怕病症。
次郎在不知病名的情況下,往來於夢幻和現實之間。他頂著無形的泥河走著,前方,鬼火樣青白色的火焰噗噗地閃爍,四周黏濕陰冷,黎明開闊的曠野上,有層次的黑暗勉強讓人能看得出來哪兒是路,這條路無所依靠地左右搖擺著一直伸向遠方。不管怎麼苦,不管怎麼累,隻有這一條路可走。次郎喘息著,鞭策自己一般往前走著,卻又有一股汙泥般黏液樣的風,阻礙著他的行走。
就像佛教故事裏冥河河灘上的壘石子兒遊戲一樣,無數次返回原點、重又出發,卻又被中斷,這樣的苦役持續了多少天啊,突然,一個身著紫衣的女人出現在次郎麵前。
“請在此慢慢歇息。”她目光溫潤仁慈且深邃,在路旁向次郎發出邀請。次郎看不清那個女人,也聽不清她的聲音,雖然後來有很大部分是記憶的補充,但確實是有人在邀請他,隻是,次郎沒有自己接受邀請的記憶。當次郎把她想作是母親的化身時,他已經跟在她身後了。次郎應該是沒有被請進家裏,但不覺間卻站在了浴室裏,隻留下那種死死抓過幹毛巾的手感。
次郎把腳伸進浴槽時,發現裏麵竟是涼水。想到可能是有人想讓生病的自己洗涼水澡而害死自己,他的鬥誌一下子迸發出來。
“你是成心騙我害我!”他大叫,赤裸著,麵向站得影子一樣近的女人,拉起了柔道裏叫做“雙手割”的招數的架勢。這一招是這樣的:雙手像高呼萬歲一樣上舉,用身體撞壓,當對方要回推時頂回去,在對方腿腳並攏的瞬間,沉下身子,用雙手橫掃對方的腳。
對方被推倒,發出不像人聲的聲音,次郎看見一頭野獸一溜煙地沿著田間小道飛跑而去。
次郎蘇醒過來,遠遠地聽見周圍“啊啊”的驚歎聲,睜開眼睛。
“野獸跑了。”次郎低聲說。
“哎?什麼?”石山治榮把耳朵貼近次郎的嘴唇。她是接到阿櫻傳來的消息,前一天來到湯河原的。見治榮似乎很習慣看護病人,阿櫻就回國立的家裏去了。由於是法定傳染病,除了住在家裏的護士,隻有阿櫻和治榮能夠接近次郎。
次郎知道蘇醒過來以前自己一直在做夢,便沒有重複野獸的話題,隻是問護士:“我生病了嗎?睡了多久?”
“從元箱根回來以後您就病了,我是第二天來的,總共四天了。”
“阿櫻一直都在,昨天才回去。”治榮告訴次郎。聽到這些,次郎放心了。他又感到深深的疲憊,便閉上眼睛。很快,一股強勁的力量又把他拉入睡眠,但這一次卻沒有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