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次郎的最後一句話讓小磯國昭怒火中燒,站起身來叫道:“什麼?你是想愚弄軍部嗎?喂,大臣,怎麼可以用這樣的政務次官!”

見永井柳太郎無言地坐在那兒抬頭看著他,小磯國昭大喊一聲:“你怎麼不說話!”又用軍刀使勁敲著地板。

對自己的腕力充滿自信的次郎也站起身來,毫不讓步地瞪著他說:“小磯先生,你還是好好珍惜你的刀吧,這麼敲會弄壞的。”

在這種威嚇的背後,有關東軍想借國防之名掌握滿洲統治權的意圖。小磯還為此製訂了計劃,想把原本就心懷不滿的和平外交派永井大臣逼進窮境,於是這個四方臉、一撮胡的小子才說出這等混賬話來。

有了這種經曆,今天石原莞爾不佩軍刀而來,難怪次郎要吃驚的。

“本來是我向您求教,卻特意讓您前來,實在不敢當。”次郎客氣地寒暄著,打量了一下初次見麵的石原。長得真是很端正,次郎想。

“哪裏。為使滿洲國作為一個國家鞏固地位,政治必須要紮實可靠。軍隊是保障這種政治得以實現的機器。今天我也是想聽聽您的意見,才到您這兒來的。對您說的政策,我也要發表自己的意見,但那隻是我個人的意見,一個在滿洲待了三年的人的意見。”

石原盯著次郎的眼睛,仿佛在解釋為什麼沒有佩刀。次郎很吃驚。

石原說話時,細細的眼睛幾乎不眨,因此給人一種能看到他心裏的感覺。他接著說:“今年,滿洲襲擊日本人和與日本有關的設施的事件到年底已經兩萬多件了,雖然有說法認為是因為共產黨在鼓動反日,但如果大環境要是好的話,是鼓動不起來的。我認為,是我國的對滿政策推行得不夠好。”

石原的語調從容鎮定,他認定,自己的意見不論在哪兒都能理直氣壯地表達出來,於是次郎也想認真地說說自己的看法了。“我也有同感,以前的對滿政策不夠好,和列強對中國的政策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沒有考慮對方的繁榮和對方的心情。”接著,次郎又說明了自己的滋賀縣農民經曆,繼續闡述道:“首先,要穩定民生,要讓他們親身體驗到多勞多得的好處,在此基礎上,要堅持我們同為亞洲人、應該共同反對歐美帝國主義的立場,另外,隻靠發展農業和畜牧業來提高收入畢竟是有限度的,所以,還要開辦化肥工廠和開發煤炭等礦山資源,開發使用便宜能源的鋼鐵製造業、製鋁業,使之作為獨立國家在經濟上站得住腳,這也很重要。”

石原深深地點點頭,說:“為此,應該排除國內那些無聊的財閥和政治家的幹涉,這些政治家已經成了財閥們的爪牙。”

“沒錯,永井和我正是為此才入閣的。”次郎大聲說。這一次,次郎接得毫不猶豫。

談話氣氛從容而輕鬆。這是次郎第一次和軍人對麵而坐,兩個人同年出生,月份不差兩個月。

次郎這是想對石原說實話了,就報告道:“前幾天,你們參謀長把我罵了。”

“是小磯嗎?沒什麼大不了的,您不用介意。”石原若無其事地說。

次郎又吃了一驚,想,都說他是因為腦子轉得太快、對前輩也不會掩飾一下就發表意見才被疏遠的,想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石原莞爾也似乎在心裏決定,跟眼前這個男人坦率地講出自己的看法,以求得理解,就從出門時夾在腋下的紙袋中取出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這是關於滿洲國政治組織的個人設想,希望您能參考一下。”說著,遞過文件來。

文件上,在“前提”的這個題目下麵寫著:“滿洲國的生成發展是亞洲複興的中心課題。昭和維新不隻是日本自己的問題,東亞各民族力量團結起來,做好同西洋文明的代表者進行決戰的準備,才是目標。”而在《關於滿洲國的政治組織》的正文的開頭處寫著:“滿洲國的政治組織不應模仿複雜而落伍的日本樣式,而應該適合滿洲國國情,且簡單明了。”下麵,還繪有組織圖——皇帝下麵設協和會會長和建國大學,協和會中央事務局長和國務總理同級,協和會中央事務局配置企劃局,國務總理下設總務廳協助工作,企劃局下設政治部、經濟部、教化部、監察部,總務廳下設民生部、經濟部、外交部、司法部。

這份組織圖的關鍵內容在於,根據日滿議定書,將滿洲國皇帝和關東軍司令官並列表記,但次郎卻並不涉及此處,隻對經濟部既出現在協和會中央事務局,也出現在國務總理名下的安排提出了疑問。對此,石原的回答是:“最初的經濟部負責籌劃滿洲國的財政及中長期經濟規劃等,國務總理下麵的經濟部則負責監督、執行具體的產業政策和貿易等。”關於農業,石原認為:“由橫向結合的協和會全國聯合協議會傘下的協和會中央委員會來負責。換言之,農業和教育的重視是眼下滿洲國的課題,要有相應的組織。在目的還不十分明確的情況下建立西歐式的組織,是因為忘記了現代國家這個概念是一種舶來文化。我們國家應該考慮基於天下一統、世界一家精神的國家組織。”

然後,石原對襲擊官邸、射殺首相、隻顧討論兵變的橘孝三郎和櫻會領導人進行了不屑一顧的否定:“他們的行為,完全與國體思想無關,百害而無一利,隻能說是法西斯主義。”

次郎邊聽邊想,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雖然聽說他是個熱心的日蓮信徒,但他還有哲學。談吐因稍有點下垂的眼角上始終掛著微笑而顯得很柔和,但這柔和之中又楔入了撒手鐧一般尖銳犀利的指摘。和石原莞爾比較起來,小磯國昭、荒木貞夫不過就是個凡庸的軍事官僚。

對日本來說,需要石原莞爾這樣的人物的時代,是現在呢,還是國家陷入更深刻的危機時呢?次郎心想,永井柳太郎對這種類型的人會很欣賞,說見石原也不會很勉強。

最後,石原圈定了五個人,希望次郎去滿洲時見個麵,這五個人中除了滿鐵調查部長,其餘四個都是中國人。這一點也和小磯、荒木不同。

次郎送石原到拓務省大門時,正好永井回來。永井和石原在等在那裏的車前,很西式地握手,親密地並肩而談。次郎看到,石原雖曾駐德三年,但沒有把手臂高舉向前方,而是伸手相握,這大概是在順應永井的英國式禮節吧。二人的談話中不斷出現“利頓”這個固有名詞,這個人這年春天作為聯合國滿洲問題調查團團長來過東京。過了一會兒,石原行了個舉手禮,上了車,永井和次郎並排回到了大臣辦公室。

“怎麼樣?這人挺有意思的啊。”一坐下,永井就問。

次郎回說:“啊,我看,可比我想的是個人物呢。和所謂的陸軍軍官可不是一回事兒。”說著,把寫有石原告訴他的、在滿洲需要見麵的要人名字的紙給永井看。

永井扶了扶眼鏡,看了看名單,說:“難怪啊,不愧是石原君啊。”然後抬起頭,說:“我知道了利頓先生報告的概要,剛和內田談回來。”

永井提到外務大臣的名字,次郎也緊張起來。如果利頓提交的報告是譴責日本的,而聯合國大會又通過了,那麼日本就有可能脫離聯合國。

“怎麼樣?到底是對日本不利?”次郎迫不及待地問。

“也沒有,還挺認同日本的立場的。報告的結論是,不應該反對日本對滿洲的支配。不過,聽說報告上寫著,滿洲事變是日本帶著侵略意圖發起的。列強爭奪殖民地時,用的是同樣的手段,內田說,報告認為,雖然滿洲事變是個陰謀,但滿洲國是可以承認的。”

“要是這樣,就沒問題了。”

然而,永井卻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說:“報告看似對日本很寬大,但裏麵有的段落認為,以日本的力量,不可能管理、發展那麼遼闊的土地。日本方麵也沒有隻要承認滿洲國就行了這種功利思想。國民被充分煽動起來了,現在正想發火呢,有這樣的國民,外交可不好搞。”說著說著,永井柳太郎的表情漸漸憂鬱起來。

“按日本人的認識結構,比方說被告發說做了壞事,但要是有人說,偷的東西沒辦法,就給他吧,日本人是不會同意的。如果結果是退出聯合國,人們大概都會拍手稱快。這樣,沒了車閘,軍部就會一意孤行。可是,能看到這一步的政治家太少了。”

聽了永井的分析,次郎能說的話隻剩了一句:“審議利頓報告的聯合國大會什麼時候來著?”

“明年春天。此前必須盡最大努力,但還是不容樂觀哪。”永井柳太郎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陷入沉默。

楠次郎在日複一日的政務次官生活中漸漸感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出現在了自己眼前。年輕時,受大隈重信的知遇,開始編輯《新日本》雜誌時也有過同樣的感覺,但這次卻是以具體的形態出現的。在這個新世界裏,次郎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民眾派還是民族派了。把民族掛在嘴上的人是否真的在考慮日本的事情?整天價民眾不離口的人是否真的理解農民、工人和苦於經營的中小企業主的心情?次郎很奇怪自己想到這些問題。結識了石黑忠篤、石原莞爾後,他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在眾院議員和國會等政治以外的領域居於領導地位的人,長相要好得多。

次郎感到有點理解永井柳太郎的憂鬱了。對永井來說,他的那些政治家同事,不具備那樣的水平,配不上被給予的權力,他一定是看到了這一點,又覺得沒有辦法。幸好,次郎決定政治活動的錢自己賺,開辦實業,雖有經營公司的勞苦,卻沒有籌集資金的艱辛。身居要職後,資金籌集更容易了,可地位之爭愈演愈烈,金錢也滲透到政治家同事之間,自然會出現派係的消長,對非政策中心的政治動向也看得越來越清楚。追根溯源,產生這種現象,是因為政治家若不對當地施以恩惠,就有落選的危險。人們不是把政治家當做自己選出的人,而是當做給自己帶來實惠的人,這種想法不改變,政治家是不會改變的。

這樣一想,次郎就總是感到掉進了惡性循環的陷阱,找不到解決的突破口。就任政務次官以來,讓次郎吃驚的是,來自土木建設業者的邀請越來越多。次郎知道,目的都在於滿洲、樺太、朝鮮的工程承包。如果公司的工程訂貨負責人吃客戶的回扣,徇私訂貨的話,成本就會增加,而品質也會下降。次郎憑經營公司的經驗直覺地感到,這樣不好。也許,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大臣是基督徒,又學者氣十足,而政務次官是個實業家,而且做得似乎不太好,所以為了得到更多,隻有接近楠次郎。一想到如果自己有一個土木建設公司,可能也會這麼想,便切實感到,這很危險。以前自己沒太介入政治家之間的交往,這等於把政界的內幕藏進了次郎的眼睛裏。但是,就任政務次官,意味著無法再保持距離旁觀眺望。既然如此,就隻有站在這個立場來看待滿洲了。次郎於是又被撩撥起了鬥誌。

昭和八年元旦,次郎來到大連。趕在這個日子,是因為楠房地產公司拖欠支付,為籌集資金一直忙活到臘月二十九。船慢慢駛離橫濱棧橋時,次郎想:哎呀呀,這回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上了岸,次郎就對前來迎接的滿鐵幹部道歉:“各位好不容易過個年,卻讓我給攪了……”卻接著又說:“不過,這也許就是非常時期的體現吧。”對市內發售日銀國債的意義,次郎說明了不景氣情況下卻有一部分資金過剩的嚴重性,並在從石黑忠篤、石原莞爾那裏學來的東西的基礎上,表達了自己的見解:“拓務省的職責就是搞好日本人及滿人的民生安定,振興農業和礦工業,強化滿鐵經營基礎,從未考慮過建設新線。”然後,又對職員們近乎訓誡地問候道:無論有來自哪方麵的強烈要求,拓務省都不會不顧自己的職責而改變這個政策,所以希望諸位安心工作,提高業績。大部分滿鐵幹部都鼓了掌,但混跡其中的軍隊有關人員中,卻有人露骨地現出了不快的表情。

次郎順腳還視察了旅順的日俄戰爭遺跡,為戰死者紀念碑獻花,登上被稱為二○三高地的土丘。在東京聽說這裏的溫度後準備的外套、鞋子根本不管用,寒風刺骨,全身裹著在滿鐵借的棉衣,也無法抵禦寒冷。次郎再次認識到,不親臨現場是不行的,自己的想法太正確了。

這種現場主義的再認識,在他逗留滿洲的兩個星期裏,一直緊抓住他不放。這也是一連串強烈的印象使然。

列車從大連出發去往奉天(今沈陽)時感覺最強烈的就是遼闊。幾乎所有的風景都被大雪覆蓋,讓人感到無論走到哪兒風景都一樣。從大連到奉天的距離和東京到大阪差不多,但到哈爾濱就比東京到青森長,如果要到滿洲裏,哈爾濱就正好位於鐵路的中央了。次郎想,來要求把鐵路修到滿洲裏的小磯,大概沒有親自在這裏跑過。

列車在不見人煙的原野上飛馳。在車上,次郎想起前一天晚上在大連的市場遇到的那位老人。年紀約莫七十有餘,雖然穿著中式衣服,但總好像在哪兒見過。

視察市場是計劃外的活動。次郎提出來以後,一個滿鐵的年輕人帶他前往。為防禦寒風,市場圍得活像一個巨大的蒙古包,裏麵卻出人意料地暖和,那個老人靠在火牆上,抽著長長的煙袋鍋。昨晚,次郎想了好一陣子,老人到底是誰?究竟在哪兒見過?想著想著,就因旅途勞累睡了過去,可他的身影浮現在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中的時候,次郎一下子想起來了。

他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祖父清太郎領著自己去多賀神社趕廟會那天晚上,在住宿的商人旅館裏見過的那個男人。祖父說,他叫市太郎,和次郎的父親同歲,因迷戀女人,在學徒的地方出了事,現在挨村挨鎮轉悠,給廟會、集市幫忙。要麼就是另外那個住在客人很多的商人旅館、動作像跳舞的出家人?要是他,可是不知道名字。

不管是誰,他都是從本土來滿洲的人們中的一員,一定是長期持續的不景氣使他在本土待不下去,又無處可去,迫於生計才來到這裏的。

次郎這樣推測著,仿佛看得見成群的人們精疲力竭、衣衫襤褸地渡海而來,而在這塊土地上爬行一般的人群之上,“滿洲是我們的生命線”的口號像雪成雲一樣籠蓋四野。

次郎不知如何是好。正如永井所說,必須阻止軍隊的魯莽。石黑忠篤的理想很好理解,王道樂土的建設也是很能打動人的借口。然而,在當地人看來,這些都是日本的侵略。哪怕有一點國際感覺的人,當然要做出這種反應。但是,盡管全力主張和平,強調國際合作,這一旦點燃的火——被成為強國大國是自己生活安樂的唯一途徑這種煽動點燃的火,能滅得掉嗎?如果是基於石原莞爾的國體論提出的亞洲複興論,也許還有可能將火從外麵包住,將其轉化為建設的能量,可這大概不會受到認同。列強不認同也罷,生活於斯的人們也不會接受的。

次郎知道,自己是動搖了。這不是源於來自外部的壓力,而是因為心裏懷有對強大國家的向往和對殖民政策的憧憬。

雪原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延續。那裏,倚著火牆抽煙袋的老人、在本土無法生活而來滿洲尋找自己王道樂土的老人、緊隨其後的農民們、饑餓的孩子們……他們的身影永遠不會消失。

次郎想換換心情,便讓在滿期間一直陪同自己的滿鐵青年拿出地圖。展開這幅陸地測量部繪製的地圖,再一次確認了一下,哈爾濱的確正好位於這個新國家的正中央,如果從那裏不去滿洲裏、而是去佳木斯的話,離朝鮮國境就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