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林銀兵衛家聽說裕三郎病倒的消息時,次郎首先的反應就是,糟了。
他和阿蓮結婚是在死去的兩年以前。次郎本打算讓弟弟娶一個在公司經營上可以借點力的人家的女兒,所以弟弟跟他說自己想和在庶民區做調料批發生意的人家的女兒在一起時,次郎沒回什麼好話。那姑娘的父親或許是滋賀縣出身,但全家住在他們行商的江戶。人們一定會說,是次郎與美貌但弱智的青山蓮有染,然後強加給弟弟的。大地震的時候她十九歲,往外逃時,附近木材店的珍貴木材和木料成捆地倒下來,她的父母就在眼前求救著死去。從那以後她就癡癡呆呆的,不管對方是男是女,隻要幾句話,她就跟人家走。裕三郎在同鄉會上見到她時,她正跟熟人的批發店的大少爺在一起。
起初因一時衝動而染指阿蓮的大少爺,也對她過度的順從和無邪感到負擔,正考慮找人把自己替出來。從同鄉會領導人那裏聽說青山蓮的事情後,次郎改變了想法。在即將出生的嬰兒的處理上,平鬆攝緒剛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換個角度來看,決定和掉進不幸深淵的阿蓮結婚,是裕三郎心地善良的體現。這次(隻有這次)他意誌堅決,次郎的反對意見也絲毫動搖不了他的決心。既然如此,次郎就決定,如果他答應把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當做他們二人的孩子撫養,就同意他們結婚。
想出這條妙計,次郎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便想對著佛龕合掌拜上幾拜,盡管他後來才知道,阿蓮有震災後遺症,不能生育。裕三郎和阿蓮都同意了次郎的條件,他們甚至還很高興這樣。
葬禮的時候,還有這次因遊說住在小林家的時候,銀兵衛都對次郎說過:“裕三郎真是個好人啊,強的地方都在哥哥身上了,裕三郎是個神一樣的人。”而次郎則同樣回答說:“真是給你添麻煩了,良子的事不說,裕三郎病倒了也回到這個家來,你真是菩薩心腸啊。”
“阿蓮走的時候,我們都說她是找裕三郎去了。她那會兒護理得可精心呢,讓人佩服啊。”晚一些在銀兵衛和兒子談話中露麵的生母美奈大概是想說她自己也是同樣的好心腸,可次郎卻裝作沒聽見。
次郎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趕上見了最後一麵的弟弟,想到留在記憶中的人們的死,便感到自己被緊緊地捆在了故鄉,覺得在東京為事業奔走時,心就離開了本應在的地方。
將戶籍上成為我生母的青山蓮的事情告訴我的,是川田常由。他是小林銀兵衛的異母妹妹的丈夫,在綜合房地產公司工作的川田四之助的長子,經營學教授。成為名譽教授之後,他計劃出版對我國經濟發展做出卓越貢獻的經營者傳記叢書,楠次郎便是他要嚐試的人物之一。
由於學者們綿密的考察和舊文書的解讀已有定評,所以我寫父親的傳記時,就打算讓學者去寫那種相當於正史的傳記,我隻是想自由地發揮想象,寫一寫從內部看到的楠次郎。我也正是出於這種想法才見他的。
他也似乎正想得到我的協助,畢竟,資料是由我保管的。雖然是初次見麵,但談話進行得很愉快。法律上繼承楠次郎事業的石山治榮的孩子們中除了女兒峰子之外,對這類事情都毫不關心。川田常由是作為經營史研究所早有定評的中央經營史研究所的學術帶頭人,能得到研究所的協助,對我來說也無異於雪中之炭、渡河之舟。
楠次郎留下的與政界、財界領導人的大量往來書簡中,記載著很多事情,如果不比照他們當時的舉動分析所記事件的意思、內容,如果不了解陸軍、海軍以及元老們的想法、領導能力、人際關係等背景,就無法準確解讀,因此需要專業技術和解讀資料的學術態度,多虧了他,我才得以在牢固的史實上放飛自己的想象力。
川田常由名譽教授仔細調查了東京滋賀縣同鄉會成立後的曆史,在可稱之為前史的近江商業會明治末年的名簿上,發現了青山連藏的名字。從年齡和調料批發的記載上,可以知道他就是青山蓮的父親。死亡日期為大正十二年9月1日,正是關東大地震的日子。
從這件事中我學到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如果不先比照資料確定準備調查的人物,那麼一切調查都將成為不確定的東西。
很快,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就在青山連藏的家人中查出,他弟弟的兒子曾在水戶市政廳工作過。聽取調查的結果,獲得了他聽父親說過伯父在庶民區經營調料批發、大地震時身亡的證言。他在市政廳曾被稱為水戶的活字典,如今已經九十高齡,雖已遠離公務,但記憶力非常好,還記得那是小學高年級參加堂姐婚禮時父親說的。上中學後,他隨父親上京,見到大他很多、剛成為廣田蓮的堂姐,他記憶之深,大概和阿蓮的美麗在一個孩子心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有關吧。
據說,他父親在旅館對他說:“真可憐哪,要是她腦子沒問題,什麼樣的幸福找不到啊。不過那個廣田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哪,好像對她照顧得挺好的。”後來,在報紙上看到楠次郎的名字,他才知道自己那個漂亮堂姐的丈夫就是楠次郎的弟弟。他見到裕三郎的新婚妻子阿蓮,大約是在裕三郎夫婦先後去世的一年以前。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誠心誠意幫助我的川田常由及其助手,原姓青山的阿蓮好像不是我的生母。
按照川田常由和研究所的調查能力,總有一天,事實會水落石出。在我心裏,一方麵熱切希望能盡快查明真相,但另一方麵,這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還有一種日漸感到偵查範圍在縮小的犯人的心情。不論我的父母是誰,我就是我,作為人的價值還是取決於本人。我的這種態度看似傲慢,實則近乎不負責任。
或許,這種被追蹤的犯人一般的心態,源自生母的存在是個未知數。人對不知本來麵目的東西總會抱有一種不知如何防備的不安。
在探查青山蓮的過程中,我對叔父裕三郎有了一些親近感。在徹頭徹尾的出人頭地主義者、至死追求合理性的楠次郎看來,叔父也許是意誌薄弱、沒有長性的大玩家。次郎的性格被石山治榮生的兩個男孩完全繼承了。我雖盡力設置了距離,但還是發現,裕三郎才真是一個溫情之人。
我想,如果生活在今天這個時代,他也許比楠次郎更加被世人接受。但是,那時的世道,是舉國都想出人頭地的時代,不是心無旁騖地邁向目標的人不會贏得好評。周圍的人們都懼怕楠次郎,但之所以大家又都認同他那蠻不講理的主張,則是因為時代需要那樣的鐵腕。
次郎從大正九年前後起,在他的事業清單中又加進了金融機構,開始悄悄地收購高田農商銀行的股份。次郎認為,神田鐳藏雖親如骨肉地幫助綜合房地產公司,但僅以神田銀行的資金力量,伊豆箱根地區和遝掛的大規模開發以及國立學府都市的建設都無法充分展開,於是,他計劃將豐島郡地主們設立的高田農商銀行作為另一個資金供給源。在他看來,以保護儲蓄者為支撐的銀行法和以此為基準的大藏省的行政指導都形同虛設,他也一定以為,如果受到妨礙,武力解決即可。
高田農商銀行的注冊資金為十五萬日元,第一任行長是豐島郡高田村村長。這家銀行為增加資本增加了很多股東,但大正十一年時,近百萬日元的資本金中的百分之七十五,都成了楠次郎所有。說來不愧是楠次郎,他嚴禁把別人的存款誤以為是自己的錢而散漫經營,並為此設了內部規章,規定沒有阿櫻的外甥中島聰和小林金兵衛的女婿川田四之助兩個人的同意,不得為係統的公司融資。
準備第四次選舉的過程中,上一次和上上次都在地方仔細遊說的楠次郎,不知是因為經曆過普選,還是因為爆發了滿洲事變,得知選民的意誌發生了很大變化後,心裏反倒緊張起來。進軍亞洲會讓自己的生活好起來的看法令人吃驚地滲透到社會各界,人們對自己或者自己的兒子被征兵入伍的危險置若罔聞。比較現實主義的婦女沒有參政權的現實,使此時的討論漸漸變得武斷。想到這些,次郎很狼狽。他沒有對阿櫻講,但和永井柳太郎不同的是,他從心裏就反對婦女參政。
這一次,次郎也在遊說的間歇,見縫插針地拜訪了平鬆攝緒的尼姑庵。以前都是裕三郎先行聯係,此時,便很懷念弟弟的方便使用了。和她的枕邊話裏,也有了裕三郎的話題。
“裕三郎可是你得力的弟弟呀。”攝緒的話讓次郎很敗興。
回東京前一天晚上再見麵時,攝緒說:“阿櫻是在那方麵很淡漠的人,你也夠寂寞的啊。可你也不能老來拜廟啊。”說著,還嗬嗬地朗聲笑起來:“下回給你找個品性沉靜、雍容華貴的女子吧,頭腦不太僵就行啊,你也不年輕了,不發生衝突就好啊。”
“怎麼這麼說,”在攝緒麵前,次郎能夠裝腔作勢地說話,“我可是個笨家夥。”
聽了這話,攝緒又笑了,但這次卻沒說什麼。
正如人們所說,這次選舉對在野黨不利,政友會占有三百零一席位,民政黨跌落為半數以下的一百四十六席位。時值國家非常時期;民政黨不要光是反對,協助一下犬養如何;機構改革便免不了犧牲等等主張占了上風,黨內也因主張舉國一致內閣的安達謙藏退黨而受到影響。楠次郎和第二位的票數差雖然比上一次有所縮小,但不可否認,楠次郎後援會年輕幹部的努力和事先鞏固地盤的行動功不可沒。
看到政黨的貪汙瀆職事件接連發生,離合集散反複進行,和軍部勾結的右翼在前一年的3月,計劃由高舉國家改革大旗的少壯將校集團——櫻會和大川周明等組建陸軍大臣宇垣一成為首相的新內閣,準備一鼓作氣推進改革,在武裝政變前夕被鎮壓。同年10月,橋本欣五郎中校等準備成立以陸軍中將荒木貞夫為首相的軍部內閣,也敗露事發。陸軍中有人放言:“政黨組織的政府如果抑製軍隊在滿洲的行動,關東軍就準備在滿洲從日本獨立出來。”也有人有意識地擴大這種傳言。
在這種氣氛中,選舉後的5月15日,一些海軍將校和陸軍士官候補生,同右翼領袖橘孝三郎麾下的愛鄉塾的打手一起,分成六個班,襲擊了國家核心部門,犬養首相被射殺。
這個時期,次郎雖已盡量不將政治置於活動的中心,但他和作為政界少數派惡戰苦鬥的永井柳太郎、鬆村謙三、尾崎行雄等人是多麼地密切合作啊。
據川田常由調查,當時少數派之間的聯係、聚會非常活躍,楠次郎雖然政治態度略為曖昧,但他的名字還是四處出現,其結果就是,海軍軍人齋藤美接替被射殺的犬養毅組成內閣,永井柳太郎因重視政黨而被任命為拓務大臣,楠次郎則位居其下,就任政務次官。
我還記得楠次郎四十四歲時當上當時被叫做副大臣的政務次官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時我和養母阿櫻一起住在上大崎池田山賣剩下的建房出售的住宅裏。
那天晚上,窄小的客廳裏,運來了成桶的日本酒,鯛魚做成跳躍狀、四周擺有鮑魚等各種魚的生魚片的桶和醃鯽魚壽司,還有從有名的魚店和酒店運來的東西,楠房地產公司的職員們抱來的東西,我們住的地方一下子就洋溢著熱鬧的氣氛了。
想來,那幅光景就像是暗夜裏遙遠的節日狂歡一樣。那天晚上,得知楠次郎當選為拓務政務次官,是事後記憶的填補。而且,在那幅光景中,我聽到的是阿櫻略顯疲憊的聲音:“這下,你父親可不得了了。”
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的記憶中,找不到楠次郎的表情、動作。也許石山治榮已經出現了?可是,異母弟弟清明是昭和六年出生的。楠次郎有了相好的,會馬上有孩子,甚至可以說是為了生孩子才選相好的,所以,那天晚上,他在石山治榮那裏的可能性不大。那就一定是他的同誌們搞慶祝,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下了。留在我耳朵裏的阿櫻的聲音是那天晚上的聲音,還是後來知識熏染下的所想,也已經搞不清楚了。
那時,日本的發展和他們年輕時的殖民政策已融為一體,解放亞洲的政策也在滿洲事變以後開始變成侵略性質,楠次郎和阿櫻大概都生活在這樣的夾縫裏。
不得不命令自己停止判斷是令人鬱悶的。動手撰寫傳記後,我開始覺得,對阿櫻來說,這種鬱悶和對丈夫的不信任糾葛在一起,化作心理陰影表現出來,而對次郎和鄉裏的楠後援會幹部們來說,這種鬱悶則變成了單純的出人頭地的喜悅。
注意到這一點之後,重新回溯曆史就會發現,為收拾犬養毅首相遭暗殺的異常事態,曾為穩健派的海軍軍人齋藤美被元老、重臣任命為首相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對政黨政治的否定,也是在和跋扈的軍部進行鬥爭之前就土崩瓦解了的政黨政治領導人妥協的產物。成為政友會總裁的鈴木喜三郎和民政黨總裁若槻禮次郎都相約協助元老和重臣推舉的齋藤內閣,政友會的高橋是清、三土忠造、鳩山一郎和民政黨的山本達雄、永井柳太郎入閣。
阿櫻含混的聲音反映出對未來的不安,而小林銀兵衛和鄉裏楠會的鯰江、浦部、草野他們的喜悅,則是那種不考慮日本和列強及亞洲人民的摩擦、天真地相信一個時代前殖民政策可能性這個背景下的滿門家眷的喜悅。
如果比楠次郎經驗豐富、有自己作為政治家的一定之規的永井柳太郎認為因這種妥協而動搖的政黨政治還守得住,就很容易受到這種看法太過樂觀等批評。這也可以說是永井的浪漫主義惹的禍。然而,事實上,永井和鬆村謙三、尾崎行雄商量認為,隻要有一點可能,也不能放棄。拓務省本來就和中國、東南亞各國交涉頗多,並有很多議案需要和軍隊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