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疑問是,這本歌集為什麼和出生證明等一起收在箱底?也許是養母阿櫻打算時機到了把知道的事情都講給我,隻是有些地方沒有自信、不夠清楚,才在一拖再拖之中錯過了機會。在這個過程中,阿櫻和楠次郎事實上已經處於離婚的狀態,而且戰爭形勢迫使我必須住在疏散地家中的耳房裏,那時和次郎已經一起生活的石山治榮及其孩子們也住在那裏。我轉移到石山治榮家裏是因為,為逃避征兵而開始上班的軍需工廠疏散到了箱根,石山治榮那裏更方便些。那家工廠主要生產防毒麵具,是楠次郎原來的橡膠公司轉型而來的,事後想來,那可能是楠次郎的有意策劃。
在分居、離婚期間,阿櫻能放心見麵的隻有被剝奪繼承權的孫清。
圍繞我身世的另一個推理就是,我出生前,將其當做廣田裕三郎和青山蓮的孩子的想法就已經決定,我的生母冒充青山蓮住進了產院。但是,了解這一時期事情的人幾乎都過世了,如果說或許有可能聽說過一點什麼的人,就隻有小林銀兵衛的孩子們了。
兼顧準備選舉,次郎回了一趟老家,他親眼看到,農村的經濟狀況更加困難。通過與楠次郎後援會幹部鯰江、浦部、草野等人的接觸,次郎得知,現在正有一種情緒在彌漫開來——隻要能挽救這種狀況,什麼樣的政府都無所謂。次郎為了公司一路苦鬥,所以鄉間的這種情緒他是能夠理解的。
反對黨的政友會滋賀縣支部出的會報上這樣寫道:“我們之所以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應歸咎於將亞洲殖民化又不給日本以權益的歐美。我們應敦促支那的覺醒,但他們不具備統治能力。共產主義因此漸漸興盛,故已非同盟。為不負於歐美,應先取支那。”
政友會對自己的失敗避而不談,卻將禍因轉嫁給外國,次郎對此很感氣憤,但從眼下的空氣看,的確是這種說法較為盛行。可以認為,田中義一取代若槻禮次郎當上總理,就是樞密院嗅到了這種空氣的結果。
回到鄉裏,次郎感到自己有點明白永井柳太郎的絕望了。政界置整個國家的困境於不顧,不斷重複著為追求眼前利益而進行的離合集散。血氣方剛的青年團的草野和浦部就表達過這樣的意見:“這種狀況如果持續下去,可能會出現新的大鹽平八郎。要是這樣,就隻有先在這裏掀起革命了。”
“為此,我們首先要在這第一次男子普選中取得勝利。選舉什麼時間進行還不知道,但內閣則是矛盾重重,不論什麼時候倒台都不奇怪。任憑樞密院和元老們怎麼計劃,藩閥政治終將在田中義一這裏結束。時代變了,我們得把基礎打牢。”次郎以楠後援會領導人的口吻說,“不過,行動不能過激,過激的想法等於急躁。”
說話時,次郎腦海裏浮現出永井柳太郎推薦給他讀的北一輝的小冊子。他告誡自己,眼下的要務就是鞏固在鄉下的地盤,等待升空的一刻。此間,要把公司重新搞好。
這次回鄉,次郎除了作為新進眾院議員進行國會報告演講、鞏固楠會組織之外,還有其他目的,一個是將一直寄養在小林銀兵衛家裏的長女良子接到自己東京的家裏,一個是請小林銀兵衛從財政方麵對今後在滋賀縣的政治活動予以支持。另外,次郎還考慮見見平鬆攝緒,說明一下恭次出生的經過,以不致產生誤解。這被人知道了會有些不妙,所以這次也還要拜托裕三郎。
和死去的山東友梨生下的良子已經十九歲了,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次郎在來滋賀之前,和阿櫻談得很充分,在領回良子的事情上征得了她的同意。至於出嫁的時期,要等到楠房地產公司的公司債務償還問題得到解決,不再有債主上門催債的時候,次郎估計至少需要半年左右。他盤算著,先讓良子在阿櫻身邊學做一年家務,再給她找個好對象,女婿可以讓他加入到楠房地產公司的經營中。
良子也給次郎寫過兩封信,表明了來東京的意思。她的信文筆不錯,次郎想,這也許是繼承了山東友梨的好脾氣的緣故,便儼然一副甜蜜爸爸的樣子。問題是,到時候對小林銀兵衛養育之恩的謝禮該怎麼辦。次郎想,這筆錢早晚要算作自己的政治活動費,便打算一咬牙多給一些。讓次郎放心的是,對方也是講求實際的滋賀縣同鄉。
與良子相見,親眼看到她的成長,是令人愉快的,可與平鬆攝緒的相見就不那麼輕鬆了。平鬆攝緒曾為恭次的身世給次郎寫過一封近乎斥責的信,而且次郎還接受過她性的入門輔導。不論怎麼說她都很讓人感到棘手,但次郎鼓勵自己,隻要不顯示出多餘的親熱,共同的體驗自會化作信任感。這是一種不同於雄辯技巧的交涉技巧,是不知不覺間在和金融機構艱難的交涉過程中掌握的。裕三郎傳來話說,攝緒指定了地點,要在石山寺附近的尼姑庵和次郎見麵。攝緒在那家尼姑庵裏做住持。
在東畑郡六個莊的老屋裏聽到這個消息時,次郎有些憂鬱,他擔心攝緒要借助寺院的威力對自己進行說教。
“可能要稍晚一些,回去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在阪本旅館休息休息吧。”次郎對司機說完,就穿過石山寺的庭院,沿著籬牆,順著小道,來到攝緒指定的尼姑庵。他在正殿旁邊的廚房入口處打了聲招呼,平鬆攝緒的聲音就從後麵的正殿傳了出來:“您來了,好找嗎?”
正殿出人意料地大,中間安放了三尊映著微光的等身大阿彌陀佛,燭光搖曳。室內昏暗,勉強能看得清兩側的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
“讓您特意駕臨寒寺,失禮了。這裏能避開人們的耳目。哦,請允許我先參拜一下。”
平鬆攝緒習慣地起身,敲著放在猩紅色坐墊上的鉦鼓,往後麵的大香爐裏上了一炷粗香。她每一動,僧衣就反射出燭光。誦過短經、念過南無阿彌陀佛後,她回過身,用手指著自己剛坐過的厚坐墊,仿佛在說,請吧。次郎學著她的樣子上了香,敲了三下鉦鼓,合掌移向攝緒對麵的坐墊。
“阿彌陀原意是指不可測的、無量的意思,佛名叫做無量壽佛,”攝緒開口說道,“在佛前不好講嗎?”
“啊,還是有點拘束,不過也沒什麼道理。”次郎答道。
攝緒突然靈便地站起來,說了句:“那到我屋裏來吧,就是有點兒小,還有點兒亂。”便走了出去。
次郎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大雪之夜,麵館那踏上去積雪吱咯作響的樓梯。攝緒的房間隻有西麵開有窗戶,用板門和正殿隔開,隔斷的上半部分是可以遮蔽的格子扇。
“不用擔心那個姑娘,我總跟她說,我這有點兒自賣自誇了,那姑娘很有才能。你大概不懂得短歌,可你要讓她吟詠,可能會成為一流的,這很危險,在喜歡上之前沒有一點辦法,但要和你在一處,恐怕就有一方會被殺掉了。”
次郎這才好不容易了解到,憤怒、煩惱得想自殺的她回到鄉裏後突然沒了音訊,是攝緒說服了她的緣故。
和麵館的二樓不同,正殿西側房間的窗戶很低,開在了齊腰的位置。天空映著落到山對麵的太陽的殘光,讓她的身影依稀浮現出來。對麵正殿一側大型落地座燈發出昏暗的光線。次郎想起她曾經說過,桃源鄉人都是惟喬親王或淳仁天皇的後裔,品性高雅,可現在的攝緒身上卻沒有難以接近的高貴,隻有一種奇怪的、能讓對方喪失戒備之心的沉靜的光輝。
“挺好的嗎?都安頓好了嗎?”次郎問道。
“你好生養育孩子,就算你成了天子也永遠不要見她,這是條件。”
“我就是想報告一下,才打算占用一點時間的。”次郎說完,一一進行了報告:孩子已經作為弟弟裕三郎的孩子報了戶口,將作為普通家庭的孩子長大,這些事給裕三郎添麻煩了等等。
“那太好了,裕三郎真是個好心人哪,和我們不一樣啊。”攝緒說著,稍稍放鬆了一下身子,倚在牆上,問道:“你知道阿修羅道嗎?”
見次郎不做聲,攝緒說:“這是六道之一。人都有修羅道,就是掉進嫉妒、猜疑、自己無法控製的欲望裏去之類的事情。修羅道不是能糊糊弄弄就過得去的,通過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毫不畏懼地進去。”
次郎從剛才起就無法以平素的語調說話,再加上不大懂所談的內容,所以一直沉默著,盯著攝緒看。她很自然地把左手伸給次郎,小聲說道:“到這兒來,我請你進修羅道。”
攝緒說著,隨手關掉了身旁那盞昏暗的照明台燈。這下,隻剩下從隔斷正殿的板門縫隙裏泄進來的一點燭光了。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黑透了,寬敞的正殿裏大概不時有風吹過,蠟燭搖曳著,映在旁邊牆壁上的攝緒的影子好像和格子扇的影子一起呼吸一樣,不停地晃動。
次郎感覺自己是在一個怪異的洞穴裏。嘩啦啦流水般的聲音讓次郎回過神來,隻見攝緒正毫不忌諱地脫著僧衣,雪白豐滿的肢體盡現眼前。接著,她再一次把手伸給來不及反應、隻顧盯著她看的次郎,耳語道:“快,過來呀!”
次郎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個雪夜,她說的是同一句話。那個夜晚對他來說,是舉行了一個跨過門檻的儀式。儀式結束,他才得以和阿櫻結婚。而今,是要再跨一次門檻不成?
長久以來一直受到壓抑的欲望從心裏猛躥上來,一腳踢開了這些回憶。和那個雪夜不同,次郎迅速地寬了衣解了帶。室內昏暗,為了完事兒時不致找不到地方,他把丁字形兜襠布疊好,放在了剛才一直照著攝緒的台燈旁。
滿足了,次郎在她身旁躺到她脫下的僧衣上,語言才重又蘇醒過來:“天意這種東西啊,是誰也阻擋不了的,所以才叫天意啊。你母親,你,還有我,身、口、心都不能想什麼做什麼。隻有了解天意,從正麵接受它啊。”
這是和攝緒抱在一起之前說的,還是雲雨之間嘟囔的,還是以前說過的,次郎已經搞不清楚了。
沿著石山寺旁邊的小路慢慢走向大路時,次郎還沉浸在攝緒才真正理解自己的感覺中。也許,“您的少女”也對攝緒坦白了吧。隻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如果兩個人生活在一起,要麼是一方自殺,要麼是殺了對方,有這個天意。
至少攝緒是這樣判斷的,所以才把兩個人分開。如果在一起,“您的少女”的純粹、剛烈,以及短歌作品中忽隱忽現的才華,會傷害次郎,這與次郎是否能夠理解她的短歌無關。次郎想起祖父曾訓誡過自己:“天意是前世就定下的,小聰明啊抖機靈什麼的不管用,人生啊,最要緊的是自量啊。”
走著想著,次郎感到,攝緒是在用整個身體說:讓我來代替那少女接受次郎的修羅吧。這固然可以批判地認為是她在找理由為自己辯護,但否定之後,它依然是作為一種存在感留存下來的確定或是不確定。而且,稍微換一換角度,就會讓人覺得,平鬆攝緒就代表著鄉裏女人的天意。
相反,在她看來,楠次郎離開鄉下,正氣喘籲籲地跑在大路上,但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回到鄉下的。也許他看上去還是那個典型的任性男人。她至今記得,次郎在那個雪夜的沉吟:“你就是我的故鄉,一直無法相見的故鄉。”
盡管楠次郎已經參加過三次選舉了,被認為是擅長“運動”,但昭和七年2月的大選,對他來說也還是有著太多的不利條件。前一年,爆發了滿洲事變。第二屆若槻內閣因內部分裂而全體辭職後,犬養毅接任首相。此人是與永井柳太郎、楠次郎所屬的民政黨對立的政友會總裁,雖然有在大隈重信手下當過文部大臣的實績和被稱為“憲政之神”的時代,但後來轉而成為陸軍出身的寺內藩閥內閣的顧問,提倡國家總體戰略構想,主張革新腐敗的政黨政治,顯示出反對機構改革者可以脫離政友會的強硬姿態。這是個棘手的家夥,他長於籠絡人心,加之他也同樣出自大隈門下,所以,通過批判他而將民心收歸民政黨是十分困難的。而且,在野的民政黨內部還發生了曾為內務大臣的安達謙藏的造反,使民政黨作為一個政黨的人氣急劇下滑。而其背景是,歐美列強想抑製日本的抬頭,導致日本全國上下一派決一死戰的憤慨,狂熱的聽眾已聽不見和平主義、民主主義的主張。
對為重振公司而奔走、通過參與政治實現理想的立場日漸曖昧的楠次郎來說,能夠當選才是他的首要目標,因此,他斷定,主張“滿洲事變是陸軍自己炸了滿鐵,又裝作是受害者進行進攻的”,減少深信“支那無恥”的大眾的票數是愚蠢的做法,於是他決定把話說成:歐美那樣做了,日本也不得已要進攻支那,隻是應該更巧妙地盡量減少犧牲。幸好,他知道靠政策論爭得不到選票,便細致入微地進行選區的活動,更加留意如何購買便宜肥料、如何改善農村的生活,還幫助農民商量稅金事宜。次郎決定,如果有人問到對滿洲事變的看法,就這麼回答:“戰爭如果打得激烈起來,犧牲的都是我們農村的人。必須保證不發生這種情況。隻要是為了鄉裏,我什麼都豁得出去!”
在選區巡回,和身在東京、為無法解決的籌款問題耗費精力、為賣不出去的分售地絞盡腦汁的日子不同,次郎時常想起祖父、再嫁的母親、早逝的裕三郎。並不是按照時間順序,逐一喚起記憶,而是在進行遊說的旅館裏一覺醒來、或是如廁時被腳步聲嚇跑的鼯鼠叫著逃向後山的時候,雜亂無序地想起和裕三郎一起在滿月的晚上用彈弓射鼯鼠,想起訓斥著哭鼻蟲裕三郎、自己也十分難過地望著上弦月的夜晚,隻有倉房牆壁上掛著的鐮刀的刃閃著寒光……想來,祖父、祖母、父親、發妻友梨、裕三郎,這些親人都是在滋賀縣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