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即便是支持他的神田鐳藏,也沒有忘記在說服其他金融機構,主張與其著急收回欠款,不如讓楠次郎充分施展的時候,加了一句:“總有一天,他這樣的人領導政界的時代就會到來!”父親能夠想象得出,神田鐳藏退席後,會有“可神田君那邊不要緊的嗎”之類的對話,他看透了人間的世態炎涼。

然而,父親並不是感到了世態炎涼就消極悲觀的性格,相反,他的可貴之處在於,他會重新確立自己的目標,靠專心致誌、勇往直前,來驅趕心中的淒涼。他此時的目標,就是在不遠的將來,開發出日本第一家大規模大眾觀光地,並在東京近郊建設一座歐洲風格的大學城。開發觀光地需要時間。地皮放在那裏不會爛掉,經濟發展了,還會升值。這和樹木隻要有太陽雨露就會成長是一樣的。這段時間,可以致力於其他的開發和建設。

如此多種房地產開發的組合,正適合他有見異思遷的一麵的性格。他所擔心的隻是此間資金能否有保障。他的結論是,神田銀行和興業銀行鼎力相助時總會有辦法,其他債權人的追究隻是有點麻煩而已。家人的避難,使次郎沒有了後顧之憂,噴發出勇往直前的能量,結果,他反而有心情在國會的幾個委員會上露麵了。

海軍出身的加藤友三郎、陸軍出身的山本權兵衛、機要顧問清浦奎吾,分別是大正末期無視政黨存在的三屆內閣的首相,他們均為仰仗山縣有朋鼻息的門閥出身,可謂“死人統治政界”。這從另一麵看也是元老們的失策,擁護普通選舉的運動在社會上紮根,而站在第一線的,正是尾崎行雄、永井柳太郎。大家都期待著,如果以這些人為核心,貪汙事件也許就會杜絕。次郎首次當選的大正十三年的選舉中,護憲派大獲全勝,是顯示出時代變了的第一次選舉。正因如此,新當選的眾院議員中,想趁勢轉為護憲派獲得利益、大幹一場的人,和目不識丁卻唯有投機感覺超級敏銳的人,都大有人在。

昭和二年,立憲民政黨成立五個月後的黨總務會後,次郎來到議員會館永井的房間裏做了一番傾談。楠房地產公司在陷入形同破產的局麵後,幾經惡戰,尚得不到根本的解決,但國立的大學城建設的展望也已經開始,永井對此頗為擔心,次郎的這番傾談也帶有一點中期彙報的意味。

次郎解釋完了,永井低聲說道:“我雖不懂實業的事,但也知道你挺不容易的。阿櫻身體怎麼樣了?貴久代也很擔心。”

“有道是勝敗乃兵家常事,實業界也一樣。我們也有足夠的抵抗力了。”次郎回答道。隨後又補充了一句:“阿櫻也經得起考驗。”說著,次郎想起了年輕時想要興實業、從財政方麵支持政治活動的幹勁。而今,他忽然懷念起那時的年輕和幼稚了,而不知道自己今後該不該置身於腐敗的政界的姿態,簡直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弱者”。次郎常常以此批判那些大事當前時隻會講大道理的大學畢業的幹部。

在暗自決定仍然參加下次選舉的延長線上,次郎唐突地說:“那,得開始做一些選舉準備了。”

“不用了,你也不好過不是?你不用擔心我,要是有餘力,都用到黨上去吧。”永井說。

次郎明白過來,事關資金時,永井已經鐵定是接受的一方。他點點頭,試探地說:“這次選舉從程序上看對我們很有利吧。”

誰知永井表情突然嚴肅起來,抱著胳膊,仿佛在說一件不想說的事情:“你也知道,若槻內閣辭職,是因為樞密院推翻了內閣上奏的台灣銀行救濟案。隻要有天皇、有樞密院這樣的超然組織的存在,即使選舉獲勝,也是有限度的。”

推翻若槻內閣、被元老們推為總理的是田中義一。此人陸軍出身,山口縣生人,山縣有朋死後作為長州藩領導人親自指揮侵略中國,對幣原喜重郎及其麾下當上外務參與官的永井柳太郎,一直以“軟弱外交”為由進行非難。田中經常對同夥肆無忌憚地主張:“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這種人掌握了權力,說出“這次選舉,政府機關是要大加幹涉的。像你這樣有戰鬥力的人,不當選可不行”的話來,次郎雖可以天真地讚同,但似乎會讓今天說這番話的永井的內心深處更加鬱悶。

“議會上獲得多數是先決條件,但進行國家大改革才是要務啊。”永井繼續說。

他的樣子讓次郎想起了永井經常掛在嘴邊、也寫在了方形美術紙箋上的“一身溫飽愧天”這句話。這是大鹽平八郎的一句詩。幕府末期,大鹽反對幕府勾結土豪劣紳壟斷農產品,在近畿一帶領導農民起義。永井柳太郎年輕時曾有一個時期十分敬仰大鹽平八郎,在《新聲》雜誌上寫道:“思現實社會之狀勢,胸中不禁燃起種種殷殷同情同感之火。”二十五年後的今天,永井說的國家大改革指的是什麼內容呢?次郎感到很納悶。

關於大鹽平八郎,次郎從祖父清太郎那裏也曾聽說過,永井的文章次郎也還記得。大亂起時,“幸好我還是個孩子,沒受太大影響,可要是小夥子,就不好說了”。祖父說著,又改變了語氣,訓誡道:“次郎,不要過於相信自己的力量,以為能撼動天下,要抑製自己的血性,認真觀察大勢。”

一想到說這話時祖父的聲音,次郎眼前就會隨之浮現出曬成古銅色的臉,下垂的白眉毛,略略凹陷的下頜上長出的長髯。這張臉和次郎的下頜略鼓的方臉不太像,次郎總的說來還是有些像離開了楠家的母親。

永井柳太郎究竟是在用大改革這個詞構想什麼呢?次郎很想知道。撇開政界的戰略政策不談,次郎覺得永井柳太郎是個比自己浪漫得多的理想主義者。

這天,永井沒有講明自己的構想,也許他還沒有考慮周全,次郎也就沒有再問。臨走的時候,永井說:“你讀讀這個吧,也許有點參考。”說著,遞給次郎一本油印的小冊子,《國家改革案原理大綱》,作者是北一輝。接著,又叮囑道:“讀的時候注意點,除了你,我隻給了鬆村君一本。”他說的鬆村謙三,是報社記者。

次郎一回到議員會館自己的房間,就倒在床上,打開了那本小冊子。最先映入眼簾的“緒言”是這樣的:“而今,內憂外患,大日本帝國麵臨著史無前例的困難,大多數國民生活不安定,欲步歐洲諸國破壞之後塵,僭取政權軍權財權者,唯隱於龍袖,惶惶然維持其不義之舉。”

次郎嘩啦啦翻了幾頁,見第一卷《國民之天皇》中寫著“廢止華族製度,拆除曆來阻隔天皇和國民之屏障,弘揚明治維新精神”、“廢止貴族院,設置審議院,以審議眾院之決議”、“審議院可以一回為限,否決眾院之決議”。

次郎起身,坐在桌前讀了起來。他感到,文章中仿佛藏著磨得飛快的凶器。

第二卷《私有財產限度》的標題下,寫著“日本國民一家之所有所得之財產限度為一百萬日元”,下麵的《土地處理三則》中,規定“日本國民一家之所有所得之私有地限度為時價十萬日元”,第五卷則為《大資本的國家統一》。

將各卷主要內容匆匆過目之後,次郎心頭掠過一絲不快,仿佛聽到一個沒勁的玩笑,讀到一首不知所雲的詩,他想,這可不成,這是社會主義。於是,他心裏嘀咕起來,永井為什麼要把這本北一輝這個自己不認識的人寫的小冊子絕密文件般地交給自己呢?

次郎決定立即打電話約見鬆村謙三。他也應該讀了這本小冊子。

“永井先生用心何在呢?”次郎問。

“你也知道,永井先生對政黨政治的水平很絕望。”

的確,不論是執政黨還是在野黨,很多政治家的目的是接近政權,政策的實現和政治理念的滲透隻是第二位的。在通過普通選舉法的過程中,也出現了私通處於反對立場的貴族院的人,和得知政友會勢力漸強後便舍棄推進普選法的立場、轉而欲與政友會提攜的集團。

在政治家們東奔西竄之際,不景氣的現狀越來越嚴重,列強對日本的控製也越來越嚴。在國民看來,政治家們置不景氣、破產、失業等大事於不顧,整日專注於利己的爭鬥,這對永井柳太郎這個對人世間的空氣比常人敏感的人來說,不能不讓他感到情緒低落。這種情形被認為是政府無能之故,若槻內閣因此辭職。對永井來說,辭職與其說是反對黨內閣的辭職,不如說是政黨內閣因樞密院而潰敗。其結果,長州藩的代表田中義一當了首相,永井柳太郎的挫折感便也越發加重。

“理想主義成分越多的人,挫折感也越深。振作起來的最好的良藥,就是在這次選舉中我們真正的普選法能大獲全勝。我也很茫然,但最後決定辭去報社記者的工作,參加選舉,從永井先生旁邊的富山。”鬆村說。

“北一輝是什麼人?”次郎問道。

鬆村謙三刹那間現出很驚訝的表情。

北一輝和次郎是同一代人。他曾作為早稻田大學的旁聽生,學習哲學和史論。這個天才在論壇上轟動一時的《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最後被禁止發行,但他主張應該支持中國革命統一,曾出版《支那革命外史》獻給大隈重信,所以,次郎不知道北一輝,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楠次郎關於學問和政治的知識中時不時地會有這種漏洞。一邊聽鬆村謙三關於北一輝的解釋,次郎一邊想,關心政治的青年們聚在一起聽北一輝講話時,自己大概是出席東京橡膠的董事會或是去工地了,連報紙也沒能好好看。

“拿明治維新來說,他相當於吉田鬆陰吧。”鬆村說著,結束了對北一輝的解釋。他謙和的回答令次郎很高興。

“如此說來,永井先生想知道我們的反應嘍。”次郎說。

“對,而且,也許他是想警告那些樞密院和貴族院的老爺子,如果繼續做出違反常識的舉動,憤怒的人們會投向北一輝的。對了,永井先生也許是在尋找這個方法呢,無論怎麼禁止發行,也不能蒙上眼睛啊。”鬆村主張道。他記者的才能可見一斑。他像想到什麼一樣,將目光斜上天井,用左手無名指輕輕敲打著膝蓋,陷入沉思。很快,他回過神來,說:“啊,對不起。我在想,像北一輝這樣的人,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用在確立議會政治的權威上呢?也許永井先生想讓我們讀的就是這個呢。先生說過,常把對手分成敵方我方的思考方法本質上是不符合議會政治的。”

“這我明白,可這個人如果用錯了,咱們也有燒傷的危險哪。”次郎的意見很消極。

“確實是這樣。”鬆村肯定地說。接著,他又說了一些難懂的話:“永井先生不應該直接接觸,政治中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配合必須慎重。”然後,他向次郎說了一件令次郎很感意外的事情:永井先生的希望不是做外務參與官,而是陸軍參與官。

“我也理解不了,就刨根問底地追問。我當過記者,這種時候的追問是我的拿手好戲。他說,他判斷,如果推行日本的改革計劃,就得有一個不得不使用現役部隊和在鄉軍人的階段。他說,他做了他不希望做的外務工作,是黨的人事安排。我聽了,感到他覺得很不妙。”

鬆村的話讓次郎很吃驚。次郎感到,永井柳太郎和自己之間不隻是前輩和晚輩的關係,在政治上,還有著職業選手和門外漢的差距。然而,對自己來說,立馬成為一個職業選手的搭檔,也是不可能的。次郎將這個發現歸咎為,在自己埋頭抵抗公司危機時,永井柳太郎作為職業政治家越走越遠。自次郎初次當選後第二年起的三年間,除了重要法案的委員會和全體大會上進行表決的時間,已經很久沒有出席議會了。而且,黨的會議幾乎都是缺席的,對幹部的人事分配也未曾關心。即便是有人提議說“讓楠君幹如何”,也會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他不是正忙著公司的事兒呢嗎”的聲音來,結果,他被政治扔在了後麵。

次郎確認,這並不是因為被有意識地當做了排擠對象。他不願意這樣想。他眼前又浮現出對自己很好的早稻田大學時代演講組的同伴們的模樣。可是,除和永井前輩外,平時自己輕視和夥伴們的交往,也是事實。

次郎一直認為,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就是聚在一塊兒飲酒作樂,練幾首小曲,下幾盤圍棋,這都是有錢的閑人做的事。在有誌於政治的學生時代,次郎也曾經常去看年輕女性演唱的義太夫,想學習築前琵琶,雖然名義上是為演講做發聲練習,但是次郎自己最清楚,實際上不過是舞台上演奏的女演員很有魅力罷了。次郎也時常反省自己,並為擴大個人的交際範圍,和永井、木暮武太夫(此人是太郎和永井共同的朋友,同為眾院議員,經營旅館)去一去料理亭,可他隻是盤腿坐著,露出質地很厚的棉毛褲,不喝酒,不知道西鶴,也不懂得近鬆門左衛門,很難加入到他們混有女人的談話中。木暮這樣的人很會說些輕鬆的俏皮話,大家都笑得東倒西歪的時候,次郎也不大明白,隻是慢一拍地附和著笑笑而已。宴席上的侍女們意識到次郎的孤立,偶爾會過來搭幾句話,但這更給他一種被可憐的感覺。

同鬆村謙三見過麵後,走在剛剛吹起的寒風中,次郎憶起了很多事情,忿忿地想,我反正是個鄉下人,是個傑出的農民。

秋風掃著落葉,次郎想,兒時也是一樣,現在自己有真正可以叫做朋友的人嗎?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是孤立的。隻要按一種生活方式生活,這種孤立就在所難免。然而,卻不能說事業會因此就過得去了,搞實業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莫如說順序正好是相反的。既然這樣,一段時間內,就必須得在確保議席的同時,集中精力扭轉公司困境,發揮作為楠氏家族一家之長的作用。這得用三年還是五年,需要依景氣情況而定,此間,隻好請幾個朋友研究一下政界的動向、日本和外國關係的變化,讓自己不至於太落後於時代。為此,交兩三個高水準的報社記者朋友,也是很重要的。

公司的境況如此嚴重,使次郎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強調的政治和實業是自己車之兩輪的結構崩潰了。次郎思前想後,慢慢回到了很少回去的上大崎的家。

入夜,寒風越發強勁起來。雖然是新蓋的房子,但跑上坡道的風聲,會把次郎從睡眠中驚醒。半夜裏,他坐起身,想,見到鬆村謙三後自己內心的搖擺和不安還是不要跟阿櫻講了吧,北一輝的事大概也是不講為好。關於《國家改革案原理大綱》,可能永井也沒有和貴久代夫人說起。政治就是這樣子的,越是職業的政治家,越有一些和父母兄弟都無法言說的東西。這樣一想,次郎就能將自己在家族中的孤立、和阿櫻的距離合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