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後藤新平常說,要幹事情就要先調查研究,便對國立的東京大學、東京商科大學、私立的明治大學、中央大學、專修大學等學校的實際情況著手進行調查。調查結果,無論從校內意見還是從周圍的評價上看,東京商科大學校長佐野善作都是一個合適人選,而且,這所大學的麵積是最小的。
為了請後藤新平將佐野校長介紹給自己,次郎再次造訪了帝都複興院總裁辦公室。後藤和以往不同,隻是抱著胳膊,什麼都不說,良久,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睜大了眼睛,說:“楠君,有一樣你很早以前讓我寫的東西,一直忘了給你。”說著,他站起身,打開寫字台後麵書櫃的門,取出一個紙筒,展開,說:“這是小早川隆景的座右銘,我寫了好幾遍呢。”
次郎很感激,繞到後藤身後,隻見上麵寫著一大排自戒格言:“春雨宜人,勿至花落;酒宴宜人,勿至喪誌;美色宜人,勿至滅身;利欲宜人,勿至喪理;權勢宜人,勿至忘他;佛教宜人,勿至忘世。”
後藤收好紙筒,說:“小早川隆景是毛利元就的三兒子,重義氣,常能看破天下大勢,卻從不為眼前利益所驅。自製是他的哲學。身為武將,他本領堪稱天下第一,但他卻盡量不使用武力。”
次郎雖覺得有的地方有些刺耳,但想到後藤那麼繁忙,卻抽時間給自己寫了這麼長的字幅,心裏更多的還是感激。後藤又站起來,仍舊抱著胳膊,踱著步說:“至於介紹佐野校長的事,首先我認為不用我的介紹,你自己去見他更好,有很多時候,有獨立心的人,討厭位居權位的人居中介紹。”
次郎好像學到了一樣重要的事情,連忙致謝,默默地鞠了一躬,退出了辦公室。
次郎漸漸認識到,各個領域都有一些和自己不同的人。起初,他對價值觀不同的人隻是懷有強烈的反感,但為了推進開發事業,便不能一概而言了,特別是參加選舉,隻要利害關係一致,即便是自己討厭的人也得聯手合作,所以,他慢慢覺得,思想上和自己有共同點的人固然重要,但因利益而納入夥伴關係的人也十分重要。
次郎製訂了作戰計劃,首先決定給佐野善作校長寫一封長信,描述自己計劃建造的理想大學城的藍圖,闡述對日本學術研究的認識、振興產業的重要性以及學識自由的重要性,最後表示,自己雖為一介勢單力薄的少壯實業家,但自己的想法如果受到肯定,務賜一見以期傾談。次郎將這封信留了一個備份,如果一個月後沒有回複,就打算改寫一下,寄給東京帝國大學校長。
然而,佐野善作校長很快就有了回複,並以回信的速度,定下了麵談的時間,且語氣非常客氣:“如果需要,還請允許我們副校長和事務長一同出席。”
次郎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帶上中島,但最後還是一個人去了。
進了大學所在的辦公樓,校長室的窄小昏暗讓次郎大吃一驚。佐野善作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地點在哪兒?
次郎肯定地說:“還沒有決定,我想先了解一下您是否有遷移的意思,看看大學方麵認為什麼樣的地方好,然後再找地皮。我不是想讓您用我現有的土地,但如果您有遷的意思,土地一定會找到的。”
佐野善作深深地點了點頭,副校長和事務長中間也洋溢著輕鬆的氣氛。事務長說,希望地點最好在離大學現址電車四五十分鍾左右、不用換車即可到達的地方,還說如果離車站近些就更好了。佐野善作接過事務長的話茬,說:“嗯,這樣的地方也許很不好找,但麵積最小也得兩萬坪。現在是四千坪,要增設學科,地方解決不了,非常撓頭。至於爭取國家預算方麵,我們負責。”
次郎對佐野校長能與自己在大學城的構想上產生共鳴,感到很高興。談話間,次郎真心希望要按照大學的期望尋找地點了,這時的次郎是一個充滿善意的人。
可是,如何能夠找到合適的地皮呢?在東京近郊,尋找長野縣的遝掛區、箱根周圍這樣的公有地和尚未開發利用的村鎮共有地,是十分困難的。去奧多摩、秩父那邊的話也許會有,但作為大學所在地,又嫌太遠。
次郎想,要是用飛機從天上找,大概就快了,於是就和川田四之助、中島聰商量能夠搞到飛機。川田驚訝地反複問了好幾遍:“飛機?”
“對,就是世界大戰時大派用場的飛機。據說偵察什麼非常方便。”
“這我知道,可您用它做什麼?”
“找地。我要從天上看看哪塊地兒適合建大學城。這對輕井澤、箱根的開發也很方便啊,還可以用在分售地的宣傳上。”
川田沉吟了一下,認真地反對道:“那可不成。那麼大個家夥在天上飄著,太不可思議,萬一掉下來可怎麼辦,公司可不能沒有頭兒。您的祖先也會歎息的。那太冒險了。”
“飛機不行嗎?”次郎又叮問了一遍。
這回,有土木工程師資格的中島也毫不讓步地說:“是的,不好搞到手不說,附近沒有可以起飛和著陸的機場也不行啊。還有,這是我聽了您的話以後想到的,從國分寺到立川之間有一塊平原,夾在中央線和南武線中間,現在已經是一片荒草。”
次郎關心的焦點一下就轉移到了國分寺和立川之間的平原上,對飛機再也提不起興趣了,便立即作出了決定。“是嗎。那這就去看看國分寺和立川之間的那塊地吧。現在走,中午也到了吧。我坐國鐵到立川,中島君坐車去國分寺,這樣坐車和坐電車的時間也搞清楚了。”
電車過了國分寺,穿過鑿開的水渠,正如中島所說,一片草原映入眼簾,次郎不禁發出一聲感歎。他為視察多摩湖鐵路到國分寺站來過多次,卻從未向前多走一步。這種感歎很像受貴族院大木遠吉指點、在熱海到箱根的路上發現從鞍掛嶺眺望伊豆半島的景致時的驚歎。如果從小田原去,雖然要考慮道路擁擠情況,但距東京五個小時的地方有避暑地,到了熱海,那裏又是避寒地,而且途中還可以眺望相模灣和駿河灣。而今,掐表計算,從新宿走四十分鍾都用不了。次郎想,這次,也是神靈在命令自己開發呢。
稍微有點不放心的就是,不知道是誰擁有這麼大一片地。次郎獨自點點頭,想,即使是個人,看他如此閑置土地的情形,應該是有辦法說服他的。如果是公有地、村鎮共同管理的情況,遝掛區的交涉是令次郎積累了充分的經驗的。
盡管同佐野善作校長締結的《大學城建設協作意向書》要獲得教授會和同窗會的同意需要兩年左右的時間,但因是如此費力才有些許進展的計劃,所以,次郎想以資金周轉形勢所迫為由,推遲計劃實施。首先需要的是在與地主簽訂買賣合同時支付的首付金。川田四之助認為,這筆錢要十萬日元,遝掛區和箱根的施工費也需要支付,所以無法兩下同時支付。
次郎決定請理解自己理想的神田銀行行長神田鐳藏到鰻魚店,求得他的指點。次郎成立楠房地產公司時,他是大股東之一,關係近如親屬,常在報紙上談及次郎“是曠世奇才。幫助這樣的人搞實業,是金融機構的職責”,毫不避諱。
聽了次郎關於大學城的話,神田鐳藏用看自己兒子的目光看著次郎,說:“知道了,銀行也和我的個人公司差不多,缺點是資金量太少,但足夠支持你的計劃。儲戶也會理解我們的。不用擔心,大膽幹就是了。另外,川田君和中島君,你的手下都不賴啊。”
次郎在飯桌上合掌垂首,再次體味到神田鐳藏和自己的緣分是如此讓人感慨。十五年前,神田作為大股東之一,出席了後藤毛紡的股東大會。那是神田繼承父業、成為行長幾年前的事,他在那裏聽到了當時還是學生的次郎那些擁護常務董事的激辯。那個年代,融資不僅要看企業、還要看人的思想還很時興。
計劃為楠房地產公司增加投資、調整局麵時,神田鐳藏就爽快地答應了成為股東的請求,那時他才向次郎講起後藤毛紡股東大會的事。打那以後,次郎就暗自把神田銀行當做了關鍵時刻可以跑來求救的地方。在神田鐳藏看來,三十七歲的次郎,隻比死於日俄戰爭的小弟弟小五歲,對總是以豁出性命的姿態跑來大談實業理想的次郎,他有一種不可理喻的親近感。
“對了,今年的納涼焰火大會,你可一定來啊,融資的事,讓我們的常務董事和川田君談就行了。”神田邀請道。因為前年發生了大地震,所以去年沒有放焰火。
“我伯母也震亡了,”神田鐳藏平靜地說,“他們住在向島的小梅町,去買東西的路上發生地震的,結果去向不明……”
神田鐳藏也是庶民區長大的,一看到夜空中盛開的大朵大朵的花兒轉瞬即逝,神田就會產生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情緒。剛才聽到次郎說他的大學城建設規劃,神田想起了後藤新平就任帝都複興院總裁時的講話:“天災不可避免,這次震災之所以受害嚴重,是因為沒有實行考慮到災害的城市規劃。東京公園綠地的人均麵積還不到倫敦的十七分之一。”如果大學遷到郊外,舊址用作綠地,庶民區的老百姓就不會擁到被服廠而死傷那麼多人了。
而次郎卻想起了父親是焰火匠人的苑子。如果在納涼焰火大會上偶遇丟下孫清的苑子,自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譴責她棄子之過,可他馬上又想,那是過去的感情了,如今,孫清成長得健康茁壯。說到底,岩邊苑子這個女人是與自己無緣哪。這時,他又一次想到,孫清能健康成長,多虧了阿櫻,如果那天她身體狀況允許,也一定帶她去看看。於是,次郎請求道:“謝謝。您既然這樣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帶賤內去看行嗎?”
聽了這話,神田心裏一驚,他未曾想到次郎已經有了家室。同時,他感覺到楠次郎是真的親近自己了,就答應道:“行啊,那我也帶個人去吧。”神田鐳藏那會兒在深川和柳橋的花柳界各有一個情人。
然而,次郎回到家裏,一說納涼焰火大會的事,阿櫻立刻回以冷淡的拒絕:“我不去了,都說晚上的風不好,況且我受不了人多的熱氣。”
夏季的資金緊張因神田鐳藏的支持和施工費的支付延到了年末而總算得以緩解。然而,楠房地產公司卻無法回應翌年3月到期的第二批公司債務的償還,神田銀行也在景氣長期低迷的境況中陷入資金困境。承擔公司債務的其他金融機構和遲遲收不上欠款的債主都纏著楠次郎,催他盡快還款,而且這種交涉漸漸地開始帶有威嚇的味道。
楠次郎無法讓自己銷聲匿跡,卻不得不讓阿櫻和孫清躲到債主及其雇傭的暴力團找不到的地方。阿櫻曾為孫清學校的事頭疼,正好趕上那年孫清上中學,住進學校宿舍,阿櫻則借居在孫清宿舍附近的大學同學的耳房裏。
在這種困境中,國會議員的身份對保護楠次郎是很有利的,可是,本應是國民中的佼佼者卻欠款不還,這種道義上的譴責,反而將他逼進了窘境。自己是在追求理想,搞實業也不單單是為了私利私欲。這個時候,需要這種堅強的姿態,而楠次郎的性格,正適合采取這種態度。作為擔保債權人,神田銀行認同次郎的主張,還說服其他債權人繼續支持楠房地產公司,待土地獲得更大價值後再還款,這幫了次郎的大忙。
陷入困境的次郎對宗教更加深信不疑了,他每天早晨給祖父清太郎的牌位上香時都在心裏默念:“感謝您將神田鐳藏這樣的人引見給我。”隻是,這話次郎對妻子並沒有說。他怕她會笑話他。關於公司的困境,他也隻是在批判若槻內閣的言論中一帶而過:“政府的政策不對頭,景氣就不會好轉,原因就在於,隻有日本沒有機構改革的勇氣,還在繼續散漫的財政。楠房地產公司也深受其害啊。”
決定暫時騰出下落合的房子時,次郎有些猶豫,不知道祖先的牌位該如何處置。可如果連牌位都拿走了,債主用房子作抵押時自己就不好強調居住權了,於是決定依舊放在這裏,自己時不時地來上上香就是了。最近鬧市區的分售工作剛剛開展,自己就輪番住在工地吧。這不同於以十年為單位的觀光地開發,一年的施工結束後就要售出去,而這鬧市區的銷售行情停滯不前,正是資金周轉不靈的重要原因,所以,次郎也有必要住在工地,鼓舞職員們的士氣,監督職員們的工作。
次郎首先選擇了上大崎的池田山的分售地。這裏位於丘陵地帶,大約七千坪,曾是大名的別墅地。原計劃鏟平丘陵,鋪設道路,使之成為容納五十戶左右的住宅地,但由於資金問題,從施工途中就開始賣了。由於也采用了建房出售的方式,便建了三棟樣板房,但沒有賣出去。次郎一個人住在其中的一棟中,打算在監督施工的同時,將去丸之內一帶如何方便、環境如何好之類的居住體驗用作宣傳。
早飯和晚飯,次郎請給工地施工人員做飯的大嬸幫忙做,每個月和施工人員一起吃一兩次飯,也是想聽聽他們的意見。平素討厭宴會、喜食粗茶淡飯的習慣此時派上了用場。
無人居住的家總是很冷清,但每天白天周旋於銀行、官廳,回來以後再叫來一些幹部簡單地碰碰頭,有時候還要親自帶上客人去工地,完事後總是筋疲力盡,隻剩下睡覺了。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次郎頻繁移動著住地,他想,自己今後這種到處推銷分售地的生活,和沿街叫賣的小販毫無二致。滋賀縣出身的商人,直到前一陣子還扛著秤杆子在全國走街串巷,有人賣紡織品,有人賣雜貨,還有人賣藥,但從習慣上看,商人們在建立全國性客戶網之前,一般都沒有家眷,因為,一想到家人,在需要再加一把勁的時候就會想回老家,行動半徑就會小得多。
沿街叫賣的小販都不會集體旅行,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地單獨行動。如果在目的地遇到同鄉,也會相互鼓勵一下,交換一下信息,但如何理解這個信息、如何行動,就要靠各自的判斷了。因為本質上彼此都是競爭對手,所以,互相幫助是不太可能的,也是不行的。正因如此,也十分忌諱搶人生意、欺騙別人的做法。小販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將自己的才智賭在買賣上的。
時而從祖父清太郎那裏聽來的小販們的這種生活方式,在次郎看來是極其自然的。住到工地後,次郎就將自己比作小販,激勵自己。在住處兼辦公室的建房出售式住宅的牆上,貼著請永井柳太郎寫的方形美術紙簽,上書“常在戰場”,除了鼓勵自己,也是為了讓被叫到這裏的幹部職員們都能看到。
參考當時的政治、經濟狀況考察父親的行動,我發現,在這苦難的時期,他被迫麵臨決斷的事情至少有兩件,其中之一就是是否參加下一次選舉。父親猶豫不決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楠房地產公司的困境,但事實上不僅如此。看多了政界的分裂抗爭、聚散離合,便依稀產生了對自己參加政治活動的疑問。
昭和二年6月,脫離政友會創建的政友本黨,和憲政會合流,成立了立憲民政黨,浜口雄幸任總裁。第一次選舉時,父親從政友本黨出馬,成為候選人並當選,後又在永井柳太郎的介紹下加入了憲政會,所以在這一點上,兩派的合並對他來說更易於行動了。
讓次郎的政治熱情大大減退的是,不論執政黨還是在野黨,在金錢麵前、在政策主張上沒有氣節的政治家太多了。永井柳太郎曾自嘲地對妻子貴久代歎道:“所謂政界,就是騙子、強盜和小偷烏合的地方。”讓永井發出這般慨歎的事件一個接一個,用學者的話說,“由於日本社會整體現代化尚不發達,所以政黨政治有些牽強,這樣下去,有良知的國民就會變得討厭政治。”從現在的狀況看,這種意見已然成為主流。發行《新日本》雜誌那會兒,父親是為了淨化政界激起鬥誌的,可他對言論和思想的熱情,卻在開始實業之後煙消雲散了,而對身為政治家對社會意味著什麼,則越加看得明白了。那是位居權力中樞的人。如果不是眾院議員,楠房地產公司一定會受到金融機構更為苛刻的對待。如此想來,次郎重新認識到,決不能放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