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坐著選舉用的小型卡車走村串戶時,父親說過:“下麵就是桃源鄉了,過門不入也未嚐不可,可那也不行啊。”

我當時有些心不在焉,隻是想,這村子大概是對政治不太關心吧。事到如今,我隻是可以想想那個村子在哪兒、父親的話有什麼用意,但關於地理的記憶卻早已徹底消失,這實在是太遺憾了。

大正十三年5月舉行的普選法施行前的那次選舉,是在各個小選區勢均力敵的激烈競爭中進行的。楠次郎挑戰的對象是崛部久太郎,他出身於彥根藩家臣之長家庭,是父親讀早稻田大學時的前輩,早父親四屆。他原屬護憲派,所以,持有同樣思想的次郎不得不從脫離了政友會、欲與護憲派聯合的政友本黨方麵參加競選。在次郎的想法中,主義主張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但稍稍一點點的話,但改無妨,畢竟,當選才應該是第一位的。但問題是,這麼一來,永井柳太郎就必須要站在崛部一邊了。

次郎給永井柳太郎寫信說明了選區的情況,並保證當選後一定合流。當時永井不在,夫人貴久代等他一回來就把信給了他,所以回信也很快就到了,信中說:“前略。阿櫻夫人貴體如何?我非常理解此時無法活動的阿櫻的心情和次郎兄的擔心,在此企望阿櫻夫人早日痊愈。

“次郎兄此次因諸般事情受到執政黨的支持,小生作為在野黨一員,不得不戰,實乃一大痛心之事。多年以管鮑相許之人,一朝戰場相見,誠為斷腸之事。然兄既為政戰初陣,小生焉有不以辯才之最大武器相助之理?此確為悲慘之事。

“奉公者之去留進退,首先必以大義決定之。”

永井柳太郎在對自己不徇私情、無法前去聲援的做法進行了曉之以理的解釋之後,又鄭重地補充道:“切望次郎兄不必為小生自身的軍費問題而煩擾,亦望能助兄一臂之力,敬請關照。”

次郎想,永井柳太郎的誠實在這封信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了,而婉拒實業家次郎的資金募集,顯示出了他學者的一麵。畢竟,作為政治家,認為兩者可以涇渭分明、能得就得的人是多數。

在準備向政界進軍的過程中,次郎被反複地告知,關於政策的論說隻是獲得選票的一個小小的因素。於是,如何創造對有投票權的人具有影響力的權威人士、縣議會議員、村議會議員、農會幹部、工商聯合會會長等都支持楠次郎的局麵,就變得至關重要。如果是在掌權之後,辦法多得是。可是,對一個將要成為眾院議員的人來說,有什麼辦法可想呢?資金雖然是可以調動的,但那是自己出大力、流大汗掙來的錢,同大隈重信那樣的大政治家們一個電話錢就到的情形可不一樣。這就是次郎的想法。而且,公司狀況又不太好,無法為選舉提供太多的資金。可不使用資金,又怎樣穩定團體方麵的選票呢?

次郎打算將多賀神社法會團體、近江神宮在東畑郡等地的同族團體、農會、工商聯等開拓為可望獲得大量選票的“票田”。在尋找可以巴結到這些組織當權者的人脈的過程中,次郎意外發現,弟弟裕三郎,在想方設法親近核心人物方麵有著獨特的才能,他能接近對方,並不讓對方產生任何戒心,可次郎就不行。

次郎讓裕三郎和東京同鄉會幹部、自己經營證券公司的岩田助八作為幕後人員,幫助自己進行選舉活動。岩田助八是小林金兵衛去世的前妻的弟弟,是銀兵衛的舅舅,十分便於代替次郎去滋賀縣活動,且能彌補弟弟裕三郎魄力不足的地方。

祭奠祖父清太郎的法事的準備階段的一天,次郎問裕三郎:“你那會兒常去的‘鬆平’的老板娘怎麼樣了?我聽說他和滋賀縣出身的有權人結婚了,現在她還開店嗎?”

“啊,那個老板娘啊,次郎你不是更了解情況嗎?!”裕三郎立刻答道。

次郎暗想,這家夥是不是以他遊手好閑者的第六感,知道我和老板娘的事兒了?但他馬上若無其事地說:“什麼呀,說正經的,我是想知道她跟有多大權的人結婚了,這都是為了選舉,可不是胡說八道的喲。”次郎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嚴肅,一本正經。

也許是跟東京的滋賀縣同鄉會的什麼人打聽的,裕三郎很快就得到消息說,平鬆攝緒很早以前就關了那家店鋪,現在在瀨田的石山寺附近過著隱居生活。她撤回東京後,好像還在尼姑庵住過一段時間。彙報完畢,裕三郎說:“我想上一趟滋賀,去個四五天。”

見裕三郎一反常態,目光灼灼,次郎想,他大概抓住什麼了吧。如果按她曾經說過的話來推測,從婆家跑出來、來到東京的平鬆攝緒,在再次落戶鄉裏之前,可能吃了很多苦。

次郎從裕三郎的報告中注意到一點:她曾在尼姑庵住過一段時間。於是就想了解一下,滋賀縣有多少尼姑庵,有多少尼姑,尼姑庵和普通寺院之間關係如何等等。

次郎知道,很多寺院和城鎮每年都有集日,多賀神社亦然。特別是挨著彥根的長浜的集市規模尤其大,魚商、豆腐店、年糕店、點心店、綢緞莊等等從各國聚集而來,編席子的匠人、鐵匠、吹玻璃的、賣煙袋杆的、賣花的、耍雜耍的、變魔術的,會大大吸引人們的眼球,除此之外,還要搭戲棚子,熱鬧非凡,就算逗留幾天,也會覺得時間不夠用。隻有在這個集市上,農民也成為客人,年輕男女也才別有天地。

次郎記得自己讓祖父買了棉花糖,吃驚地盯著轉得眼暈的紅風車看。那大概是父親死後第二年的記憶。糟糕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所以清太郎盡量帶次郎去那些令人高興的地方。也許,祖父在集市上也有戶頭,兼做經紀買賣吧。仿佛是被次郎記憶中的紅風車轉出來的一般,次郎接著又想起了一個男人的身姿,集市隔斷馬路的空地上,他站在空箱子上,進行著他的演說。跟祖父一問,才知道是在叫喊著“打倒清國”。按照集市的規定,不得在市上進行政治演說。連孩子次郎都覺得他的解釋很不可思議,所以,回家的路上,祖父也沒忘了訓誡次郎:“老話說,有喜有憂,有樂有苦。次郎你可不要忘了啊。”

次郎一邊接連從記憶中取出長浜集市的光景,一邊想,自己要是成了政治家,一定要讓老百姓過上這種節日般自由、熱鬧的日子,然後再揮鞭子。糖塊和鞭子就是政治。這樣,人們定能在勞作中感受到人生的價值。

次年的法事那一天,裕三郎按照次郎的吩咐,帶著平鬆攝緒出現了。法事按既定安排結束後,人們對次郎的孝行交口稱讚。待客人們都散去之後,在次郎出生的老屋,分別了近十年的次郎和平鬆攝緒麵對麵地坐到了一起。

剛才也許是因為人多雜亂,次郎並沒有注意到她還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久違了。你終於成功了。”攝緒謙恭地問候道。接著,回頭看看帶來的姑娘,說:“這是我侄女,最近要到東京來念書,有什麼事的時候,還請你幫她一把啊。”

那個姑娘一直注視著次郎,這時馬上接過話,低頭說:“我叫平鬆佐智子。”雖然稚氣未脫,但她的長相卻很惹眼。

“啊啊,是嗎,是個好姑娘啊。”

聽到次郎老練的問候,佐智子“哧”的一聲聳著肩膀笑了。次郎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膝下,這才注意到,剛才送客人們走後,想放鬆一下,就解了褲子紐扣,鬆了腰帶,現在,前麵敞開著,露出了白襯衣。

“哎喲哎喲,這……”次郎很少這樣尷尬,急忙係上扣子。

法事開始,平鬆攝緒和裕三郎一起進入帳篷時,次郎瞥了她一眼。不知是因為過去了近十年的時間,還是因為回鄉後住過尼姑庵,次郎覺得她更加穩重了,可麵對麵這樣一看,印象就有所不同了。略微有些凹陷的眼睛,目光銳利,嘴唇和脖子周圍贅著厚肉,像個詭異的女巫。

等她侄女寒暄過後先回去了,次郎急急開口道:“什麼時候想好好和你聊聊呢。”然後告訴她,自己正在為參加下次選舉做準備,順便想聽聽她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我可幫不上什麼忙。”平鬆攝緒嘴上雖這麼說著,但次郎問到具體問題時,卻對滋賀縣寺院間的橫的關係、誰在宗教界最有影響力、尼姑庵的數量等問題一一闡述了自己的意見。

“石山的管長人品很好,要是和你對脾氣,會不問宗派,為你跟各個寺院打招呼的。神社這邊,嗯,還是近江神宮吧,多賀神社的信徒團體倒是比較有凝聚力。”攝緒開始帶有教誨的語氣了。

次郎問到睿山如何時,攝緒以“太特別”為由不予推薦。她的回答,有些地方與次郎的大致想象是一致的,但也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其中,一個新的發現就是,世上的評價和在僧侶中的影響力大相徑庭,甚至是正相反。

對平鬆攝緒,次郎覺得,還是住在桃源鄉裏看問題才能不受欲望左右而看得清楚,但他又覺得,不對,一看那銳利的目光和有什麼事時嘰裏骨碌轉的眼睛,就知道她可“不是一般戰士”。

臨走的時候,她留下一堆鼓勵的話,有些詞次郎都聽不大懂了,大意是說:“東京啊大阪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在生你的故土,村民們走在大街上就很不易了。你也下了很大決心,可一定要發奮啊。”

選舉於翌年5月舉行。競爭對手崛部久太郎的出身和次郎迥然不同,在權勢主義之風頗為強勁的滋賀縣,對手占有利地位。次郎左思右想,反複推敲,最後一咬牙,采用了非此即彼的戰略——“選家臣之長的後代,還是選土著居民的後代?”如果不是對普通選舉的熱望日漸高漲的時代,這種冒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特定的大地主所有的土地,應該分配給熱心於農業生產的農民。隻有減少佃耕製度,增加貧農、中農,才能培養他們的愛國之心。保衛自己土地的熱情,就是捍衛自己家族、家庭的熱情,也正是愛國的熱情。”次郎運用在大學辯論部鍛煉出來的口才,在每場演講中都要講到這段。

隻是,如果光是這些,會給人一種過激的印象,所以,次郎還使用了請東京實業界和學界頂尖人物每天用電報發來推薦信和鼓勵信的戰術。第二屆大隈內閣時,發行《公民同盟叢書》,作為《新日本》雜誌的社長兼總編向進步經營者約稿,曾起了很大作用。

次郎的選舉事務所裏,張貼著早稻田大學校長高田早苗、勸業銀行總裁尾原仲治、山下汽船社長山下龜三郎、日本興業銀行總裁小野英二郎、神田銀行行長神田鐳藏、伯爵小笠原長幹、東京電燈公司董事長若尾璋八、實業之日本公司董事長增田義一、東大教授、林學博士本多靜六等各方麵的領導、名人發來的鼓勵電報和關於楠次郎的人物評介,事務所牆上貼不下,就貼到了臨時揭示板上。專門為楠次郎三天發行一次的宣傳報紙《琵琶湖新報》上,刊登著這些人的談話、座談會實錄以及《大隈重信與楠次郎》之類的評論。

這種宣傳戰術,是崛部陣營所沒有料想到的。他們急忙研究了半天,看這樣做是不是違反了選舉法,但由於次郎從兩年前開始成立會員組織,會報分發給每年繳納六錢會費的人,所以,這種做法無可厚非。為避免與選舉法發生抵觸,會報不發給非會員,在這一原則下,《琵琶湖新報》都是大家傳閱的。次郎以《我的農民時代》為題,每期連載農民的尊貴、工作的辛苦、土地改良的辛勞、農民的喜悅等。

在大津、草津、近江八幡、守山等城市,除了“給農民以土地”之外,又增加了“要犧牲農村的工業化,還是要獲得農村支持的工業化”、“走向富國強兵的兩條路”的話題,並在青年會主辦的、看似與選舉無關的演講會上,請來新渡戶稻造、高田早苗以及《新日本》時期關係走得很近的學者做演講。

如果是明治時代,這樣的活動在農村可能沒什麼成效,然而,始於大正三年的世界大戰之後,日本因未成為戰場而有幸得以發展,教育得到普及,言論也變得活躍起來。

另一方麵,一如既往、以挨家訪問為主的選舉活動到了短兵相接、劍拔弩張的地步。為對付楠次郎陣營的新戰術,崛部強化了曆來的戰術,以及和工商聯合會、農會幹部的宴會戰術,加強了挨家訪問的力度。

在這樣的宴會上,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有崛部的支持者提出這樣的意見:“楠次郎有危險思想。據說他是提出‘西有列寧,東有原敬’的永井柳太郎的別動隊。”“警察難道對這種不穩定分子放任自流嗎?”還有人憤慨地說:“我國自古以來就有淳風美俗,製定憲法之類,本身就是錯誤的。”其中還有苦口婆心的認真的國學家和歌人認為:“沒有士族一定要敗給土著居民後代的道理,農民歸根到底隻是農民,他們沒有資格談論天下經綸。”

楠次郎在這方麵也必須攻擊、反駁。不擅長宴會請客的次郎,將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個人演講會和挨家訪問上。次郎的安排多是這樣的:無法參加也不想參加崛部派的縣議會議員為其墊場,楠次郎演講,政友本黨的著名政治家聲援演講,但次郎將縣議會議員推崇為政治上的前輩,對方講話的時候,他務必下台到聽眾席上認真傾聽。雖然和永井柳太郎風格不同,但次郎對自己的口才充滿自信。問題就是晚上的走家串戶。

演講會上,警察也不是中立的,常常在次郎演講過程中警告他:“演講人注意!”當時,集會時警察有在場的權限。因實施了“過激社會運動取締法”,選舉之際,這個法律往往被擴大解釋,警察則常常對在野黨候補者拿出威壓的態度。這都是因為次郎的演講威脅到了由天皇和財產私有製構成的國體。而且,從選舉法來看,挨家訪問介於合法與違法之間的情形比較多。起初,工作人員在村子入口處就受到警察盤問、隻得沮喪地回來的事接連發生。

次郎動了腦筋,將楠派一百八十名青年團員兩個人一組分成小組,讓他們帶著手電和哨子。這不僅是對付警察的策略,也是遭遇崛部派工作人員時的戰鬥準備。每天晚上,三四個小組進入同一個村莊,他們約定,隻要哨聲一響,大家就都飛奔而去,那時,手電畫著圓圈的地方就是和敵人遭遇的現場。政府執政黨方麵的工作人員即便對對立麵的工作人員施加暴力、使之受傷,警察也隻是將其當做村裏年輕人打架,不予理睬,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崛部久太郎在中央盡管屬於在野黨方麵,但也是出身於家臣之長的家庭的現任眾院議員,所以對待警察的方式和政府是一樣的。

在開發實業上也是一個地道的現場主義者的次郎,也成為青年團團員之一,加入到了選舉活動中。那天晚上去的村子有很多當權者,是被定為重點的犬上郡的一個較大的村莊。走完兩家、正要進第三家的時候,次郎他們聽到了哨聲。他們找準方向跑了過去,在夜色中也看得見,人群中有手電在畫著圈。夥伴們似乎被大批敵人包圍了,還聽得見爭執的聲音。

“你們上這兒幹什麼來了?!這是我們的村子!”吼聲如雷。

“怎麼了,怎麼了!”和次郎一組的青年團員為通知同夥來,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