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縣議會議員、出身滋賀縣並在東京或大阪獲得成功的塚本、市田、西川等富商、田村駒、飯田高島、伊藤忠等商社要人也受到東京同鄉會的邀請,都露了麵。六個莊一下來了四十多輛車,這是村裏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而從國鐵愛知川站有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行人絡繹不絕,這也是第一次。

“不管怎麼說,楠頭兒的想法就是不一樣啊,他讓我做包子,我問做多大的,他說做五錢的,一般可都是五厘啊,十倍呢。可包裝太漂亮,會被人罵太浪費,所以隻好做茶盤那麼大的特大包子。”草野對鄰村的青年團長自豪地說。

令客人們吃驚的還有鐵骨大帳篷群,周圍甚至還建了一個專供人力車在此等候的停車場。

天上還有雲雀在叫。用在次郎帶領下變齊膝深的水為淺水的耕種方法種的田裏,放水前種的紫雲英,開了紅彤彤一片。還有油菜花。在這田園之中忽然出現一片滿是白色校園的現代村落,給來賓一種印象:以後的日本大概都是這樣的。

誦經是從兩點開始的。祭壇設在增建的集會用大房間,坐在折疊椅上的與會者,都是一邊仰望祭壇一邊聽誦經的姿勢。

坐在最前排的次郎垂著頭,浮想起祖父去世後這十六(是十七)年間自己的生活方式。它絕不是平坦的。三十五歲時才成為實業家,漸漸考慮清楚了今後自己前進的方向。其間有了孩子,但他們將如何成長尚不得而知。父親的容貌已經記不得很多了,所以沒有很深的感慨,可次郎又不得不承認,對再嫁成了小林夫人的母親,自己還是覺得有些別扭。為了避免她對兒媳婦瞎說一氣,次郎這次又讓阿櫻留在了東京。

生母美奈和小林金兵衛之間也生有二女。大女兒與比她小兩歲的川田四之助結了婚,川田最近上京來給公司幫忙,他穩重、聰明,和永井外吉一起分擔製造業的東京橡膠和開發業的楠房地產公司。

川田四之助加入自己的實業以後,次郎對母親美奈的心情和以前相比也溫和多了。也可以認為,母親以贖罪之心,派來了能幹的川田四之助。

然而,在政治上,還至少需要兩個心腹。而且,還必須讓這四個人互相牽製,關係微妙,以不致陰謀顛覆。次郎聽著莊嚴肅穆的誦經聲,不斷地考慮著自己走上政界後的事情。

我從父親留下的資料裏,發現了應邀出席這次法事的人的記錄。因附有詳細的出、缺席記載,足見這次法事對父親來說有多麼重要。

記錄上,有平鬆攝緒的名字,和父親的親弟弟廣田裕三郎列在一起。從被寫在親屬欄這點上看,關係應該相當近,但我卻從未聽說過。

這個未知人物的發現,讓已在我胸中安眠的疑問再次燃起了大火——我的母親究竟是誰?裕三郎去廣田家當了養子,在戶籍上是我的生身父親,從這個人能和裕三郎並列在一起這點上看,她會不會就是我的母親?

裕三郎在我出生兩年之後去世,他的妻子,戶籍上原名為青山蓮的女人,也於同年去世。在頭頂上響著整個日本都要給燒掉的聲音的防空壕裏跟我說“你的母親……”的父親,也已經不在人世。那時,楠次郎說我的母親是“了不起的女人”、“佛一樣的人”,但他說的並不是一直撫養孫清和我的楠櫻吧。阿櫻也在父親死後追隨而去,不久就去世了,所以,我問誰才能知道這個和我生父廣田裕三郎一起被記入法事參加者名單的平鬆攝緒呢?從順序看,她可能是和我父親並肩坐在法事會場上的,可理應了解當時情況的公司幹部們,也都不在人世了。

這麼一想,一種隻有我一個人還活著的實感在我心裏擴散開來。這是為什麼?是我活得太久了?還是命中注定我和血親的緣分就是這樣淡?

在為寫傳記做筆記時,雖然覺得過去的人死得早,但這種印象現在似乎應該更正為:我身邊的人都很短命。如果硬要找出可以了解一點平鬆攝緒的人,那大概就是楠次郎後援會成立之前的支持者、目前尚健在的鯰江彰、草野良介了。可是,如果我的出生中隱藏著巨大的秘密,我即便去了,他們也不會告訴我的。我又想起從土牆的窟窿裏向外界窺視的村民們的眼睛。那些戰國時代的眼睛,變成了投向外人的眼睛,至今尚存。而且,在他們看來,我不就是個深入鄉裏會令他們為難的外人嗎?!

在我的記憶裏,一個滿臉通紅、戴著寬簷帽、疾步走過枝繁葉茂的樹下的少年的身影,就像另一個我在樹叢高處下望一般,總是清晰可見。我確信,那是少年時代的我的身影。這雖有些奇怪,但應該不會是別的什麼少年。我不知道那是我多大時在哪兒的身影,隻是,我不知為什麼大發脾氣。

在我小時候生活過的下落合附近,沒有記憶中濃綠的樹木。現在是早就無影無蹤了,但如果尋找當年的可能性,或許是目白溪穀?那裏曾經有繁茂的老樹,溪穀中不知從哪兒湧出泉水,水聲潺潺。

可我為什麼要發脾氣呢?前前後後的事情都消失了。似乎並不是因為挨了養母的罵,從家裏跑出來。從下落合到目白溪穀,小孩子走顯然太遠。所以,現在我想,我是在為自己來到這個世上而生氣。

而那觸發了我這個記憶的女人平鬆攝緒,如果向楠次郎後援會裏如今還健在的幹部們打聽有困難,就隻有小心地取出父親留下的資料,那尚未開封的兩個陳年大旅行箱裏裝得滿滿的資料,從那裏探尋關於平鬆攝緒的東西。本來,做完這種整理後應該做一些筆記。因為,隻是依靠這些半公開的資料和代替日記所做的記錄字條就執筆,對我這個有過研究經曆的人來說,可以說是太草率了。隻是,這種草率也有其理由。

在感到父親向死亡直線邁進的時候,我特別想知道自己是誰,並打算由此撰寫父親的傳記。然而,我卻很懼怕自己的身影赤裸裸地出現。我之所以一直沒有打開那個綁著寫有住宿飯店和去處的行李簽、破舊而耐用的大行李箱,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我以窮追不舍的心情,一腳踏入父親留下的文山字海,費力地尋找開鎖的鑰匙。當然,我是沿襲撰寫我那本《日本產業結構變遷史》的著作時的要領,在設定幾個整理項目的基礎上,開始作業的。我將這些資料分為幼年時代(那裏麵還有以前的資料裏沒有的學年成績表)、作為政治家的初期資料、當時新聞界的論調、楠房地產、東京橡膠等可以顯示作為實業家的楠次郎的行動的資料等。還有為數甚眾的書簡,我將其分為政治關係、經營關係、家族關係、異性關係。盡管這和其他這類作業一樣,隨著資料閱讀的開展,會出現項目細分化的需要,以及新出現的支係和既有項目發生抵觸或需要對資料重新分類的情況。

那是開始這項工作第三天的事。我在像是親戚關係的一捆書信中,發現了一封隻能認為是前後都丟失了的信件,信紙是滋賀縣生產的獨特的日本宣紙。

對此,因性情剛烈,今後也無法保證不再勞煩,委實於心不安。然退居桃源鄉後,心緒漸漸平靜,對和歌萌生興趣,如是無緣於貴處的境地,愚以為尚可修身養性。貴處既是前途無量之身,萬望保……

而相同紙質的另外一頁紙上,隻寫有兩首短歌,但筆跡和那封信不同,上麵沒有說明,也沒有注釋。

時哭時笑斷腸人不堪混世獨撐生涯

世上誰人無煩惱一切盡在虛空中

也許,書信是寫在成卷的信紙上,頭尾都丟失了。至於短歌,是誰寫給誰的、為什麼寫的,不得而知。

成為我父親的廣田裕三郎和平鬆攝緒一起參加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的法事,如果是知道這一事實之前,對這封信箋和這兩首短歌,我可能會把它們當做廢紙放過去,然而,在疑問一度複蘇之後,它就顯得彌足珍貴,以至於讓我無法判斷它的價值。

如果大膽地推測,寫這封信箋的人,曾將一個年輕女子領到自己的“桃源鄉”。父親辜負了那也許尚年輕的女子,或侵犯了那女子,總之發生了一些事情,才被寫信人收留。

從這封信的字麵上“貴處”這個或許可以讓我父親放心的用詞背後,我還能聽出形同威脅的警告的聲音。寫這封信的女人是平鬆攝緒,還是被收留的是平鬆攝緒,而給父親送信的似乎是身為姨母的女人?再有就是,我的生母,她潛藏在這些資料裏嗎?

調查父親三十多歲時的往事時,我發現了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名字——平鬆攝緒,還找到了可以想象卻無法斷言是她或者是她身邊的女人寫的信件片斷和兩首短歌。這時,我感到我眼前出現了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

這似乎與我的出生有關,但又不很確切。想來,這種不確切,似乎與人的生存本身的曖昧性是相通的。另外,也可以認為是對男人愛女人、女人愛男人這類事的擔心的體現。這封信裏所說的事情,無論我怎麼調查,恐怕都不會水落石出,莫如說,資料越多,謎團也越多。然而,除了正確地沿著父親的足跡一步一步接近曆史,沒有別的什麼辦法能搞清楚我是誰了。這也正是對我來到人世這個事實的一種挑戰。

對於可謂是不知讀者的短歌,情況也是相同。開頭的“時哭時笑”這句比較好懂,估計誰都會對自己的人生抱有同感。人在不同的人生舞台上,有時哭,有時笑,有時還會憤憤然,但是,“不堪混世”這句,是說吟詠這首短歌的女性居高自傲,無法和他人一起生活在這個煩惱的人間苦海呢?還是說在桃源鄉也是如此呢?

我有一種奇妙的印象。在不知作者的信箋裏,雖表示出自己身在桃源鄉,卻又勸告、威脅父親。但這也許是正常的,因為,雖說住在桃源鄉,但未必就能徹悟,沒準兒反倒更加憤懣或者感傷呢。

我有一個同學,因對政治家行賄被治罪而過起了隱居生活。他辭職回到京都嵯峨野老家時,大約五十左右歲。我還記得,我去看他那天,是9月台風經過遠方後的一個晴日,竹林裏竹竿互相碰撞,那聲音就像帆船的船身在彼此傾軋。那天,我輕描淡寫地說:“真羨慕你啊,我還得在老爹的公司裏幹,整天價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可他聽了,卻對我說:“說隱居了心就靜了就亮堂了什麼的,都是扯淡。腦子裏還老是波濤洶湧的,晚上還有睡不著覺的時候。讀西行的作品也好,讀鴨長明寫的《方丈記》也好,要是明白了這一點,能讀出好多東西來。”他平靜的語調讓我發窘,他的話和幹竹竿互相碰撞的聲音渾然成為一體,融入我的記憶中。

想起那位朋友的話,住在桃源鄉裏的那個女人斥責、威脅父親,也就可以認為是很自然的了。

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有幾次跟著同去參加父親的選舉。那是戰敗後占領軍解除開除公職處分以後的事,當時我是父親的秘書。

這次選舉中,整個滋賀縣為總括為一個選區的中選舉區,也是明治以來婦女第一次擁有選舉權。為在世道大變的情況下重新建立地盤,我是要助他一臂之力的。

父親預計到當時保守勢力的聯合,就和數名同誌一起,從所屬的改進黨中出來,參加吉田茂領導的自由黨。主張兩黨合一的名義是,在東西對立的嚴峻形勢下,今後的日本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舉國一致的勢力,但這究竟有多少是出於本心呢。

如果善意地來看,我認為,從這個舉動中雖然可以看到一個政黨的框子裏容納不下的大隈思想的反映,但不能不說,實業家楠次郎已經是一個相當務實的人。

這件事雖然是我擔任秘書期間發生的,但在我看來,政治動向這種東西,從明治、大正時期起就沒有什麼變化或者進化。

滋賀縣圍在琵琶湖四周,西側土地狹窄,東側有層巒疊嶂的山地,也有山腳下廣闊的平原,一個個山間古刹都有其曆史淵源,一個個峽穀村莊裏,流淌而出的溪流上都有水車吱扭作響。

選舉時,我乘坐小型卡車,在曲折的山路上連喊楠次郎的名字,請求人們為他投上一票。有時會有三兩個孩子並排揮著手,有時會有一個老年婦女從草屋頂下走出來,激勵我們說:“我支持你,加油!”但更多人的反應都是繼續默默地幹著農活,至多撩開遮臉的毛巾,朝這邊眺望。

現在想來,在這樣的村落裏,能有與寺院領地成為一體的桃源鄉嗎?也許,所謂桃源鄉,並不是根據地理區域劃分的,而就是指立誌隱居的人移居的地方吧。如果是這樣,就很難尋找了。

據說,桃源鄉的起源,是古代戰敗的勢力(據我所知有平家敗逃者、南北朝廷之爭中敗北的部族、被毛利所滅的中國武將、敗於信長的武田一族等)奪路而逃後藏身、居住的地方。但也有和這種通行的說法唱反調的人認為,所謂桃源鄉,就在街邊插進去的一條小道上,就在沒有任何新奇之處的鄉村山野,行人如果不知道,就是從它前麵經過,也不會看到它。

我不曉得哪種說法才是正確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謠曲中“化作無形的鬼”、“突然消失”、“隻留下麵影”之類的詞彙,和桃源鄉這個名字指的是同一種情景。

是阿櫻培養起我對謠曲、能樂、狂言的興趣的。一個比她大兩歲的閨房密友,和夏目漱石門下的東京帝大研究古典藝能的教授結了婚,她也就不知不覺地對能樂、狂言什麼的親近起來了。

有一天,她帶我去了能樂堂。那時我上小學,是一個讀過啄木的詩和短歌、讀過正宗白鳥的短篇小說(雖然讀不大懂)的任性少年,看不懂以前沒見過的能樂,覺得十分無聊。我不記得那天是不是跟已經成為著名女作家的養母的女友在一起了,隻記得那是一個身材嬌小、戴著眼鏡的婦人,但這也許是用後來學到的知識加以補充的情景。那大概是昭和十二三年的事吧,那天晚上的劇目我也不記得了,隻有一個戴著年輕女人麵具的演員手拿扇子緩緩移動的身影,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還有結尾部分反複吟唱的那句“露水、樹葉都落了”,一直留在我的耳鼓。於是,冥冥中我從能樂所描繪的空間中,感受到了塞滿強烈情感的“桃源鄉”一般的氣氛。

戰爭讓世道變得更加緊迫,擁有自由思想的人都不得已被迫住進桃源鄉。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女作家也許在能樂的世界中找到了一點可以呼吸的空間,我的養母阿櫻大概也是同樣的心境。如果是這樣,她和父親就已經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了。在那個愚劣的年代裏人所能夠去的地方,也許就是能樂所象征的桃源鄉了吧。然而,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從父親留下的資料裏發現不知讀者的短歌和信箋片斷之前,這種想法就在我心中形成了。阿櫻長期潛移默化中給我的某種暗示,還有楠次郎關於母親的提示,也將這種印象刻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