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楠次郎決定將祖父的十七周年忌辰大大操辦一番。當初上京之際,作為在故鄉紮根的見證,他結了婚,可和發妻的離婚以及她的早逝,使人們產生了他是個冷酷男人的印象,甚至還有人批判他說,次郎腦子裏隻有升官發財。次郎具備感知這種氣氛的能力,這也是以前從未參加選舉的原因之一。
留下年幼的次郎回到娘家的母親和小林金兵衛再婚,金兵衛前妻之子小林銀兵衛收養次郎和山東友梨的女兒良子,成為次郎和故鄉之間的聯係人。他太過善良,不適合有計劃地改變次郎陷身的冷淡氛圍的作戰。也許是對自己和資本家小林金兵衛的再婚感到歉疚,每有什麼事情,次郎的生母總是向周圍流露出對次郎的不滿,這也是一個不利環境。
次郎慨歎“女人這種東西”時,頭腦裏一定閃現著生母隻顧自己感情宣泄而不計後果的言行。前妻友梨去世的時候,自己正在東京惡戰苦鬥,至今未能正兒八經地吊唁一下,對此,次郎打算在祖父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致詞時提一提。於是,次郎又想到,比祖父早四年死去的祖母,比祖母還早十多年、二十八歲就死去了的父親猶次郎,也都沒有給他們好好上供祭祀。就把祖父的十七周年忌辰辦成和祖母、父親、發妻以及生前跟自己有過關聯的人們的共同安魂祭禮吧,這會成為宣告自己再次為故裏獻身的儀式。先祖之靈啊,親人們哪,你們安息吧,鄙人楠次郎將盡力不辜負你們的托付!
次郎早就來了親臨現場般的心情,他盯著小林銀兵衛,說:“銀兵衛君,我想選個日子,把忌辰的法事辦得像樣一些。就是會場的問題……”
銀兵衛問道:“是蓮照寺好,還是金剛輪寺好?”
次郎猶豫了。他本打算請京都的高僧的,可馬上又想到這次辦法事的目的是要挽回自己的評價,於是決定還是以楠家原來常用的蓮照寺為主,再請本願寺的高僧幫個忙,至於會場,就定在了原來他和祖父居住的房子,那裏現在由金兵衛的公司負責管理。
“家裏能容納多少人?”次郎問銀兵衛。
次郎回鄉遊說時,為使後援會的成員們有個集會的場所,三年前特意在門旁辟出一間大客廳,銀兵衛想到這個大客廳,答道:“嗯,擠一擠,三十人左右吧。”
次郎想在這個時候將自己的計劃清楚地傳達出去,也想得到銀兵衛的呼應,就宣告般說道:“啊呀,我想請一千人呢,東畑郡、愛知郡、犬上郡是當然的了,我想讓全滋賀縣都知道。”
“啊?一千人?”銀兵衛嚇了一跳,立刻說,“那開銷可就大了,得給每個客人準備禮物不說,地方也沒有啊。”
“搭帳篷啊,從現在起,那裏就不要再種什麼了,要不看不見大客廳裏的祭壇,椅子就用折疊的好了。”次郎說著,腦海裏不光閃現出了即將到來的法事的情形,甚至浮現出了法事的名頭——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及楠家代代先祖祭奠法事。
還要馬上決定會場的設計,向京都帳篷專門店定做帳篷。他想,要從準備階段開始,就埋下人們談論的種子。
“帳篷倒是行,可要是下雨可怎麼辦呢,路上都是泥。”
“不,不會下雨的,我不讓它下。”
“啊,那……啊……”銀兵衛泄氣地點點頭。
銀兵衛是和服商小林金兵衛的兒子,他母親因生他時難產而死,美奈是續弦嫁到小林家的。他不是美奈的親生孩子,讓次郎見到銀兵衛時心情輕鬆很多。明治二十五年出生的銀兵衛,感覺上有點像小自己三歲的侄子。
為大約一年後的這個日子,次郎還計劃,在從家裏可以步行前往的地方建造可容納楠家代代先人的墓地,在法事地點的北側建一個練武場,供當地的孩子們學習柔道。建在北麵,即便刮起“比良八荒”,這個練武場也會遮擋一些。
與此同時,更重要的是,實施這個計劃時,要組織青年活動家。在這點上,繼承父業從了商、又沒有政治野心的銀兵衛,是個可以讓人放心的商量對象。他告訴次郎,青年團長草野良介為人不錯,又掌握著年輕人。可現在的問題是年輕人中有多少人有選舉權,因為,按當時的製度,隻有在選區內居住一年以上、繳納直接國稅三日元以上的人才有投票權。
“嗯,這個,不調查調查可不知道。三日元,可是一個月二十五錢的納稅額呢。一個包子按五厘算,二十五錢,得五十個呢。這對農民來說可是不容易啊。”對次郎的疑問,資本家銀兵衛的回答顯得很沒有自信。
1月17日大隈重信國葬三個月之後的4月,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法事青年執行委員會開始工作了,成員包括目標直指縣議會議員的鯰江彰、浦部新太郎、草野良介等。
雖何時舉行選舉尚不得而知,但要求徹底實施憲法、製定普通選舉法的呼聲,卻因前一年原敬首相被暗殺而日益高漲起來,次郎是想做好即便在現行的限製選舉法製度下也能隨時出馬的準備,所以,他希望選舉能在法事之後舉行。
次郎清楚地知道,村裏的人們對自己被看做“農民”懷有一種扭曲的不滿,但對同樣被低看的人卻不予支持。大阪硫曹公司生產的化肥的獨家經銷之所以沒有成功的原因之一,與其說是因為他是個十五歲的毛頭小子,不如說是因為他不是一個高人一頭的人物。為使農民們對自己的從政予以切實的支持,有必要讓瞧不起人的人改變看法。和普通選舉法實施後當選比較而言,如果在限製選舉的時代都能當選,鞏固地盤的辦法是不一樣的。如果是這樣,就不會因中央政界地圖的一點小變動而受到動搖。次郎深知,中央的大部分政治家從本心來講是討厭普通選舉的,就像元老們懼怕大隈重信一樣,既成勢力都想盡量避開普通選舉。成為永井柳太郎“舌禍事件”起因的列寧革命的成功,已經投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不斷有工會成立,神戶去年還發生了不得不出動軍隊的造船廠大罷工。遠方國家工人也掌握權力的事例,讓他們越加大膽起來。每有社會問題發生時,次郎都收集詳細的情報,觀察他們的情緒對普通選舉法的製定是有利還是不利。
永井柳太郎是年輕的眾院議員,但在英國學到的文明論和天生的辯才,使他起著普選活動代言人的作用,他登台的日子,次郎總是盡量前去旁聽。
普選法案提交的2月23日,政府出動了七千被稱作國會警備的警察。永井等人的普選促進派和以執政黨政友會為中心的反對派之間的爭論,就是在這種氣氛中進行的。國會上的亢奮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高漲,抽出了軍刀的警察大撒反對普選的傳單,近衛軍團也接到了準備出動的命令。多數派即執政黨的反對理由是,為時尚早。
爭論繼續進行,負責讚成派第三論陣的永井開始發言:“如今,民本思想以史無前例的勢頭充溢全國。下級官吏、公司職員,還有工人,和貴族富豪一樣擁有獨立的人格,這已經成為一種自覺,而且這種自覺正在興起。”
永井厲聲指出,普選法是現代政治倫理化的要求,盡管選舉權資格降到三日元,但隻要不丟掉以納稅主義限製選舉權的思想,作為倫理的普選製度就無法實現。
次郎雖然對永井柳太郎一貫的辯才佩服不盡,但心裏也依稀覺得,他的觀點是不是有點太理想化了。特別是永井說到“拿所有的人當人待,這就是普選的思想”時,次郎想,永井不是想說將來也要給女人選舉權吧?
不論怎麼降價,不付錢,花盆也是不會賣的。這種思想,在“不是漸進主義,而隻能說是廟會商人主義”的段落裏,沒有了不和諧的感覺。次郎差點兒拍手稱快,隻是,旁聽席上禁止大聲喧嘩、喝倒彩,連鼓掌都是不可以的。
次郎想,自己也要參加選舉,胸前佩戴上議員的徽章。這時,永井柳太郎拿手的美文體傳入次郎的耳鼓:“不論是天上閃爍的一顆星,還是地上盛開的一朵花,沒有一樣東西是毫無意義地存在於世的。今天,高橋內閣及執政黨諸君,一方麵為多數人的困難生活感到難過,但另一方麵,又不給他們將生活的困難訴諸政府的機會,這實在是天理難容的罪孽。”永井的演講就此結束了,次郎想,這回就算給轟出去也無所謂了,於是盡情地鼓起掌來,不想旁聽席上幾乎所有人也都鼓起掌來,警衛人員也無可奈何,隻得從遠處大喊:“肅靜!肅靜!”
不獨國會,為配合普選法案的提出,一些青年團和農業團體也從地方上京,舉行集會。永井在這些集會上也會熱情洋溢地發表演說,次郎則為其墊場。以《國民新聞》、《報知新聞》為首的九家主要媒體的記者,聯名要求立即實行普通選舉製度。這種政治情形,同大正三年極為相似,那時,山本權兵衛內閣因西門子事件倒台,大隈重信如不上台,各地護憲運動的燎原之火就無法撲滅。
看到這樣的動向,次郎感到自己心裏重又燃起了對政治的熱情,但三十四歲的他,已經在很多方麵和二十多歲時不同了。
首先,變化的最大原因就是,他已經開始創辦廣泛的實業。聽到民本主義政治家的主張,有時,他在私下裏會注意到自己的意識比較靠近體製,便想修正自己的軌道,但有時,他也會從要求普通選舉的人們的行動中感受到非現實的狂熱,而心中別扭。
聽永井柳太郎演講的日子,次郎回家後就有很多話想和阿櫻說。他是想以此確認阿櫻和自己的聯係,使之再一次認識到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妻子的作用。上小學三年級的孫清,有時會聽聽,也有時會在自己的房間裏安靜地用功。這段時間,也許是次郎一生中家庭生活最穩定的時期了。
有時候,次郎會說:“永井漸漸露頭角了。他登台的時候,連政友會的家夥們,都豎著耳朵聽他說什麼呢。”有時候,還會談談感想:“那些有點兒不受聽的地方沒準兒對記者來說更好呢。”
阿櫻的腎炎會隨季節或年景加重,或者減輕到幾乎覺察不到的程度,但不會徹底治愈。次郎並不想帶阿櫻回滋賀縣,他本人都不想去,而且次郎也認為她根本不適合鄉村。
阿櫻經常跟次郎講起孫清的情況,有時是充滿驕傲的彙報:“阿孫總算進全年級前十名了,這樣下去,上中學就不用擔心了。”有時又會現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說:“我老覺著他再淘氣點兒就好了,那可是你的孩子喲,也許慢慢就好了。”
次郎在家的時候,有時會叫公司的幹部來開會。和次郎妹妹阿房結婚的永井柳太郎的侄子永井外吉是必到的,看到他受重用,阿櫻便會感到放心一些。
一次,次郎對阿櫻說:“永井總是在演講裏插一些英國政治家傳記或詩人寫的東西,要是當了國會議員,大概也需要這樣吧。你要能幫我找一些可用的東西,可太好了。”
阿櫻推測,丈夫是真打算參加選舉了。
對阿櫻提出這個隻顧自己的要求之後,次郎直率地承認:“本來我應該憑自己的力量當選,但我還兼著搞實業,太忙,哪有時間讀那些書啊。俄語也忘沒了。”
阿櫻聽了,說:“是啊,不過,不是你合適的引用也不行吧。我要不要和貴久代商量一下?”阿櫻很久沒有提及永井夫人的名字了。
二人圍繞華盛頓裁軍會議後很多軍人會失業、西伯利亞派遣部隊的撤回已成定局之類的話題繼續談論著。阿櫻拿出她一貫的主張:“本來嘛,派兵本身就不對勁嘛。”可次郎卻虛懷若穀地說:“那是軍人缺乏想象力,不知道西伯利亞冬天的厲害。讓寺內當總理就是一個錯誤。不過,大隈先生去世那年,他的宿敵山縣有朋也死了,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大操大辦的法事的準備活動,以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青年執行委員會為中心,從秋冬開始正式啟動了。負責人鯰江一個月去一趟東京,彙報準備工作的進展情況,並請求次郎的指示,有時候,小林銀兵衛和草葉良介也會同來。
每當偶爾聽到丈夫和他們的談話,阿櫻心裏都一清二楚,那些關於政治的內容,和自己從大隈先生、永井貴久代那裏聽來的不一樣。她無法判斷是丈夫他們的政治思想是異質的,還是以前自己對政治的看法太理想化了。
他們商量的更多的是,如何將競爭對手崛部久太郎一派的人拉入楠派,他們為此要商量和目標發生聯係的手段,親戚朋友的線索、在校學習時上下年級的關係、有人情往來的關係,似乎都很重要,而政策啊主義主張等等就是次要的了。
一次,好不容易找到關係的犬上郡的一個有權人物突然死了,小林銀兵衛垂頭喪氣地說:“真是的,要是知道他要死了,就不花那些錢了,都是我估計錯誤啊!”
次郎安慰他說:“誰知道啊,這是命。好了,別太在意了,再找別人不就行了。”
阿櫻聽到這話,覺得很不可理解。兩個人誰也沒有說出一句為死者惋惜的話。阿櫻想起貴久代說過,永井柳太郎曾說:“做上政治這樣的買賣,人會變壞的。”阿櫻感到次郎離自己越來越遠了。沒過多久,她見到貴久代的時候,就直截了當地跟貴久代坦白了自己的不安。
“這也許就是男人和女人活法的差別吧,”貴久代說,“即便不是政治,實業也是一樣,也許實業方麵更是以成敗論英雄。至少,自己小圈子以外的都是敵人這種感覺是一樣的吧。”
“可是,這點,女人不也一樣嗎?”阿櫻反駁道。
“那倒也是,女人也一樣。”貴久代笑著說。“沒有理想還是不行啊。人哪,區別就在這兒。”貴久代邊想邊說,看著阿櫻。
“柳太郎先生的理想是什麼呢?”阿櫻小心翼翼地問摯友,心想,如果答案是當大臣或是掌握政權,可如何是好。
“他啊,羅伯特·歐文!很多人說他的目標是做日本的迪斯雷利,其實才不是呢。”貴久代自信地說。永井的目標不是英國的舊日著名宰相,而是社會思想家,阿櫻聽了,就想,次郎會是誰呢?可一想到次郎都說不出外國首相的名字,就有些失落。也許,以後得給次郎列出一些書目讓他讀了。自己的人生選擇是不是錯了?這麼一想,阿櫻就看見一絲恐懼在心底晃動,仿佛遠處的模糊的影子。
現在,如果硬要在次郎心中找出理想一類的東西,那就是和東京市長後藤新平商討策劃的、在中央線國分寺和立川之間建造一個西洋式的學園都市這件事吧。
就在一周之前,次郎還把永井外吉、美奈和小林金兵衛生下的女兒的丈夫川田四之助叫到家裏說,為使這個計劃成功,有必要建一個國鐵車站。當時,外吉提議站名可以叫做“國立”,次郎聽了立即拍著大腿叫好,說:“好極了好極了,國分寺和立川的中間,所以叫國立,嗯,好名字!”次郎用興奮的聲音重複了好幾遍。見他這樣,阿櫻覺得小自己兩歲的丈夫蠻可愛的。他身上有些地方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這個楠次郎,和那個將犬上郡當權者的死訊隻是當做浪費了在他身上花費的金錢的壞消息的楠次郎,兩者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阿櫻想,人,就是這樣的嗎?
大正十二年4月4日,東畑郡六個莊,以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為主祭奠先祖的法事如期舉行。春光明媚。前兩天一直下雨,鯰江、浦部、草野等青年委員會的幹部們,在為兩天後的活動開碰頭會的時候,曾多次出去查看天象,十分擔心。所以,草葉感慨地說:“還是頭兒運勢強啊!”鯰江也附和道:“我還用今天是陰是晴賭次郎的政治運來著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開始叫次郎“頭兒”。至於僧人,經蓮照寺住持的提議,請來了京都本願寺的高僧,並用三輛車,將僧侶團拉到了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