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進房間,一股冰冷潮濕的空氣就包圍了次郎。房間裏沒人。他叫道:“苑子!苑子!”可沒有一點聲音。
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她帶著孫清失蹤了。也許發生了更糟糕的事情。他慌亂地四處查看,從廚房出來,正要進那個曾經用作書齋的房間時,一張貼在隔扇框上的字條映入眼簾,上麵寫著“有事請聯係房東”。次郎不由得怒氣上衝。房東是這條胡同入口處的一家米店,他們借這處房子時去過幾次。老板娘五十來歲,有點兒發福,看上去人很好;當家的是個商人,年過半百,老是一邊懷疑地眨著眼窩深處的眼睛,一邊要發現對方的謊言似的看著你。
次郎急忙跑了去,房東夫婦先是一副一塊石頭落地的樣子,說:“噢,您來啦!”可接著,當家的就立即換成一種非難的表情,責備地說:“到底怎麼回事兒啊,把孩子扔在別人家,三四天沒個信兒。”
次郎聽了,不禁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說:“啊,孫清沒事啊。太好了,太好了,感激不盡哪。”
於是,老板娘好像有所預料一樣,回到裏屋,拉著六歲的孫清走了出來。
“孫清,難過了吧?”次郎說著,要去抱孫清,可孫清卻怯怯地哭著,抓著老板娘的衣襟不放。
“你們扔下他不管,他害怕了不是?”當家的又貧嘴薄舌地說,“我正想明天上公司找你去呢。”
從他的話來看,苑子失蹤的時間並不很長。
“給您添麻煩了,對不起。我一直在西邊遊說,這會兒回來了。我剛到東京站,就直奔這兒來了。”次郎一邊半真半假地解釋著,一邊考慮對策。即便現在就把孫清領走,也不能馬上帶回下落合的家裏,至少,今晚要把事情和阿櫻好好講清楚。
他打定主意,說:“我剛出遠門回來,明天來接孫清吧。實在對不起,能不能再收留他一個晚上?哦,賤內叫阿櫻,她會來的,當然也可能是我來。”
次郎覺著自己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心裏湧上一股懊悔之情。在他腦子的一角,閃過這樣一個判斷:和苑子的問題就此了結了,但因此而產生的憤懣情緒卻絲毫沒有減輕。又是女人跑了,還扔下孩子。
次郎朝拽著老板娘不鬆手、用眼角仰視自己的孫清伸出手去,見孩子這回有一點想靠近過來的意思,便抱起他,貼上臉去。“好了好了,受委屈了啊。”次郎說著,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不知不覺地,他成了楠清太郎。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祖父給次郎講過一件事:一個漂亮女人站在橋畔勾引挑逗,他假裝受騙,靠上前去,“嗨”的一聲,來了一個“雙手割”,那女的就一下子四腳著地,夾著尾巴逃跑了。次郎想起祖父講的故事,感到回顧和苑子的關係逐漸加深的經過時,原本模糊不清的一種什麼東西的原形,變得清晰可見了。
苑子和弟弟裕三郎之間雖然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次郎覺得,她是把裕三郎的存在當做興奮劑來誘惑次郎了,這讓次郎斷定她長於耍手腕,也讓次郎懷疑在自己之前也和別的男人交往過。適齡男女之間,耍耍這種小手腕是當然的,隻是次郎不熟悉罷了。況且,享受戀愛的過程之類不認真的想法,更是超出次郎的理解範圍的。對他來說,有意義的事情,隻是自己和岩邊苑子的關係以及自己和阿櫻的關係,而不是別的什麼。
在人力車裏想著想著,他的憤怒又膨脹起來。不搜她出來、狠狠打她一頓,真出不了這口氣。同時,不知如何同阿櫻解釋的迷惘,也和憤怒的情感摻雜在一起。隻有今天一個晚上可以和她說。
可是,她會同意接受孫清嗎?祖父為了撫養自己,曾決定放棄做經紀人,一心務農,這對一身霸氣的祖父來說,定是一種巨大的犧牲。想到這兒,次郎的眼睛濕潤了。他覺得,如果是祖父,這樣的情況下,是會放棄政治活動的。
這種不安和困惑,一直持續到次郎到家。他用力打開門,看著阿櫻的臉,首先問候她的健康:“怎麼樣了,你的身體?”
從臉色看,阿櫻好像比次郎早上出門時心情好了一些。看到阿櫻稍稍恢複了血色的麵頰,次郎忽然受到什麼啟發了一般想到一個事實:自己和岩邊苑子的關係都是在認識阿櫻之前發生的。他把在橫濱買的燒麥盒子遞給阿櫻,說:“今天,有點話要跟你說。”
丈夫的樣子不同以往,阿櫻很吃驚。
“坐下說會輕鬆些。”次郎把阿櫻接到客廳,以“有件事必須先跟你道歉”開場,講了他與岩邊苑子的事情,然後痛陳苑子的出走以及孫清的可憐,最後說,如果阿櫻同意,他想把孫清接到下落合的家裏來,並再一次解釋說:“我是想等搬家告一段落、你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再跟你說,所以才說晚了。”
阿櫻表情凝重地挺直身子坐著,在次郎講述過程中,隻抬頭看了次郎兩眼。沉默少許,她問:“孩子幾歲?”
次郎立即作答:“七歲,啊,不,現在還沒上學,是六歲吧。”次郎有一種想法,覺得孫清年齡越大,越能證明他自身的清白。
之後又是短暫的沉默。
“還有別的什麼需要我知道的事情嗎?”
次郎對阿櫻的問話感到很奇怪。阿櫻的這種反應是次郎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次郎無法把握這是一個好征兆,還是一種輕蔑。
“讓我考慮一個晚上吧,你說,飯怎麼吃?”阿櫻平靜地問。
次郎低聲回答:“隨便吃點好了,還得跟你說說永井的情況呢。”
翌日,次郎改變了主意,和阿櫻一起去道玄阪接孫清回來。那天早上,阿櫻等次郎坐到餐桌前後,以朗讀大學筆記的語調說:“昨晚說的事我答應你,多虧是在孫清上學之前,我拿他當我的孩子來養。不過我有一個請求,關於孩子的教育請你全交給我,我覺著你不適合教育孩子。”
阿櫻沒和永井夫人商量就獨自做出了決定,次郎很高興,但又想,這回在阿櫻麵前可就抬不起頭來了。
大正七年入夏之後,國內外形勢就開始動蕩起來。領導日韓合並、成為第一任朝鮮總督的陸軍大將寺內正毅,因元老山縣有朋的舉薦,成為大隈重信下台後的首相,他的政治任務就是鎮壓主張擴大民權的勢力。這時又發生了西伯利亞出兵問題,富山縣興起的米騷動正向更廣泛的地區擴展。
寺內正毅隻有一個想法,就是群眾運動要靠軍隊和警察的力量進行鎮壓。現在,他正陷入困境,近畿、關西記者大會通過了彈劾內閣的決議,這個動向也波及到了東京。
得知這個消息後,次郎血往上湧,但大隈已經早沒了往昔的精氣神,永井柳太郎也正在國外旅行。次郎不是眾院議員,在政界也沒有根基,所以他沒有辦法動作。三十歲上得了個經營者的頭銜,但沒人能給他一個施展辯才的場所。雖然後藤新平才六十二歲,且還很健康,但在中國政策問題上又與大隈激烈對立。作為寺內內閣的大臣,後藤也曾為打倒親近大隈的憲政會而奔走呼號,所以,雖然次郎為接受公司事務方麵的指教而與其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但政治方麵的話題還是不涉及為好。
政治上不得施展的次郎把全副的心思都傾注到了遝掛的別墅開發和東京郊外的城市建設上了。為推進這些開發事業,他必須親臨現場進行指揮,為此,下落合的家常常是空的。這反倒給了次郎一種解放感。接回孫清後,阿櫻對孩子顯示出了驚人的深厚母愛,即便不是這樣,次郎對孩子也是束手無策。
所謂“關於孩子的教育請你全交給我”,就是這樣的啊。次郎心裏犯嘀咕,卻不好說什麼。不知是孩子也有分辨好壞的能力,還是生母的照顧不周到,孫清已經跟阿櫻徹底接近了,不論阿櫻在家裏的什麼地方,他都“媽媽,媽媽”地跟在後麵。也許,孩子的心裏還有擔心這第二個母親會不會走掉的不安。想到這些,次郎就會心生愛憐,同時,對扔下孫清消失了蹤影的苑子的憤恨和嫉妒混雜在一起,讓次郎胸中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他也隻是最初的一兩個月才在這種錯綜複雜的心境中守望孫清的。雖然是親生父親,可孫清卻對次郎保持著距離,仿佛是在譴責次郎,自己的不幸是“父親”一手造成的。次郎想抱抱他,兩次中也有一次會摟住阿櫻,用驚恐的目光看著次郎。隻有附近鬼子母神秋季祭祀上騎著次郎脖梗走在雜遝的人群中時,孫清才會抱著次郎的頭歡鬧不已,次郎期待著孫清跟他也許會就此親近起來,但是,在回到家裏的同時,就又一切照舊了。
那天晚上,孫清睡下以後,次郎想起祖父清太郎領著自己去看多賀神社祭祀時的事,就講給阿櫻聽。因為是著名神社的祭祀,所以參觀者參拜者從四麵八方聚集而來,街上還擺出許多攤床,十分熱鬧。清太郎有一處從做麻線和麻織物經紀人時起就一直利用的旅館。那還是煤油燈時代的一家商人旅館,集體客房一個房間住二十多個人。次郎至今記得,那會兒,自己和現在的孫清差不多大,對房間之大、客人之多感到十分興奮。很快,次郎就發現房間角落裏有一個中年男人,默不作聲地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好像是在練習舞蹈動作。次郎被勾起了興趣,很久不願把視線移開。就在男子停止動作、將手伸向放在手邊的小旅行箱時,次郎拽著祖父的袖子,問道:“爺爺!那個人幹什麼呢?”清太郎順著次郎手指的方向看去,說:“那啊,那是出家人啊。”
“什麼啊,什麼是出家人啊?”次郎追問。
“就是不用拚命幹活掙錢,玩兒著向那邊兒去的人啊。”祖父小聲地解釋道。次郎雖然不大明白祖父的解釋是什麼意思,但祖父認真回答的樣子很讓他滿意,他又繼續看著那個男人,看他還要幹什麼。那人解開行李上的繩子,打開蓋,從便攜式筆筒裏拿出筆,往取出的紙上寫著什麼。
“哎,那是幹什麼呀?”次郎纏著祖父問。
“大概是要作俳句什麼的吧。那個人哪,原來是日野名家的孩子,一心遊玩,把繼承權都讓給了他弟弟,去大阪了,他說想當俳諧宗師的弟子,所以一定是在寫俳句。”祖父撫摸著次郎的頭,把他悄悄拉到身邊,訓誡道:“次郎啊,古時候有句話,叫‘作詩不如造良田’,農民種糧食受人們歡迎,可詩啊那是玩的啊。你好好記著,隻是自己玩樂,就什麼都不是,誰都不尊敬你啊。”
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也是多賀神社祭祀那天晚上的事,還是別的時候的事了,但還是祖父帶著他,在住處,次郎聽到了猝死的父親的一個朋友的情況。
“那兒那個頭上纏毛巾的大叔,叫市太郎,和你爹一般大。聰明,是最早當上西陣大批發商的,可他迷上了宮下町那個地方的女人,還動了店裏的錢,沒被抓起來算他萬幸,可現在就隻能各處轉悠著,有個什麼熱鬧的時候給人幫幫忙而已。這樣,大夥兒都會用到他,卻沒人尊敬他。還有人哪,讓大阪的藝妓搞得神魂顛倒的,鬧什麼情死呢。次郎啊,長大了,對女人可得加小心哪。”祖父告誡他。
講完這些往事,次郎說:“對祖父來說,農業生產第一,他認為政治是輔助工作。從倫理上講,最重要的是楠家的複興、繼承和發展,這是一種使命感。我經常會想起祖父的訓誡,檢點自己,所以非常感謝你能喜歡、教育孫清。”這是坦白自己還有個兒子之後,次郎第一次對阿櫻直率地吐露心聲。
“沒什麼的。”阿櫻盡量輕鬆地說,“阿孫很可愛,我會像對自己孩子一樣撫養他的。”接著,她又換了一種語調,說:“永井先生在和貴久代結婚之前,好像也失敗過很多次呢。據說他也是再婚的,是大隈先生做媒,可不到一個月就分手了。我沒和你說,我把孫清的事兒跟貴久代講了。對不起,我想你早晚會知道,再說阿孫也一定會好好長大的。”阿櫻雙手合十,插進膝間,前後晃著身子,露出一絲笨拙的笑容,說:“我挺受鼓舞的。”
對孫清的事情,阿櫻終於能想通了,那是他們認識之前的事情。但是,如果和寄養在滋賀縣親戚家裏的女兒的事情聯係在一起看,便不能不對丈夫對女人的態度感到不安了。盡管或許是因為太年輕,但不排除把女人隻當成性欲對象的可能。自己不具備近來出現在自然主義作家的作品中女主人公們的媚態,對那種以性的魅力吸引男人的女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很拒絕。自己有信心安排好自己的人生,但自己的身體卻不能生孩子,這個事實是阿櫻內心深處的傷痛。而且自己又比丈夫年長。這些事實用世俗的眼光來看,都是不利的、也是令人不安的條件。
阿櫻看到了得知自己不能生育時次郎的失落,盡管他嘴上說“這事兒不是問題”。
接回孫清一個月後的一個早晨,阿櫻知道自己無意地照了照鏡子,吃了一驚,因為是想看看自己還有多大魅力。阿櫻仿佛受到侮辱一般,生氣地給鏡子苫上一塊布,就去給孫清讀畫本了。
在自己對丈夫的發展還算有用的時候還好,但對自己的知識和交際關係究竟能頂用到什麼時候,阿櫻缺乏自信。她想起母親對這樁婚事很擔心,說關西人的算盤打得精的時候,父親還責備她說按出生地給人分類不好。次郎對大隈重信和後藤新平的區別利用,也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但丈夫也有非常天真可愛的地方。為討阿櫻喜歡,會說些見到山川均、菊榮夫婦的事情,關於大阿櫻一歲的平塚雷鳥,次郎說:“對女人可能有無窮魅力,但我老覺著惡心。”這種說話方式很多時候流露出次郎的粗糙,但阿櫻卻看到,丈夫從本質上就不是一個男女平等論者。然而,丈夫又有特別神經質的地方。他受不了牙縫裏塞東西,在衣襟縫線的地方夾了好幾根牙簽,阿櫻說他髒,他也改不了這個習慣。
思來想去,阿櫻不能不承認,自己是愛他的。結婚前,阿櫻就感覺到,次郎心裏有一個封閉得牢牢的芯兒,她想,隻要獲得真正的愛情,就應該可以跨越過去,但是一起生活了整整兩年之後,她仿佛看到了問題的複雜性。雖然對阿櫻的掛慮次郎總是回以笨拙卻又和善的態度,但他心中那個隻能稱之為芥蒂或者疙瘩的東西,卻不是一般的難對付。而且,正是由於有那個疙瘩,他的心總是好像強烈地渴求著什麼。
那,對政治的野心、事業的成功能解這個渴嗎?一到這樣的地方,阿櫻就覺得這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的範圍,便不再去想了。
“受到貴久代的鼓勵”,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次郎聽到貴久代的名字,隻是現出有些羞怯的樣子,並很快換了話題,帶有幾分彙報的語氣,告訴阿櫻:“說到貴久代我想起來了,最近《新日本》的銷路不太好了,新渡戶先生挺拚命的,但我覺著現在這個時代,用大隈那一套,滿足不了人們對政治的關心了。”
這是很讓兩個人難過的。婚後退出編輯第一線、認養孫清後,阿櫻越來越感到,要改變政治並非易事。行政在生活的角角落落支配著人們,為抓住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心,隻有抽象的擴大民權、主張正義是不夠的。可以說,阿櫻與《新日本》雜誌曾是融為一體的,她對《新日本》十分留戀,但她心裏還有一種退一步、批評地看的意識。阿櫻重振精神,鼓勵次郎:“可寺內首相是不可救藥了,以後,批判政府的言論會越來越活躍的。”
俄國發生的革命給歐美各國帶來了強烈的不安,形成了一種為推翻標榜社會主義的政府而派遣軍隊的國際動向。這是日本對遠東西伯利亞和中國東北確定權益的絕好時機,但不利的是,如果決定過早出兵,就徹底暴露了日本的野心。隻知道武力鎮壓的陸軍大將、寺內首相的外交是夠差勁的。
“不過,後藤當著外務大臣,我也不好動作啊。”次郎晃著腦袋說。對決定和後藤新平不發生政治關係的次郎來說,《新日本》對外交政策的批判不很幹脆,而一些反對派雜誌,都在暢所欲言地批判撻伐,認為4月份口碑極好的和子夫人的去世是因為後藤新平的判斷失誤。阿櫻一說起這種看法,次郎立即按照自己的理解說:“不論多麼大的政治家,夫人的存在也是那麼的重要。我最近去他家,總覺得他身上已經沒有先前的霸氣了。正是因為有夫人的幫助,他才能那樣活躍啊。永井先生不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