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次郎像被人背起來摔倒了一樣,也隻有沉默。在這種靜默中,次郎想起阿櫻曾說過他“不適合教育孩子”。次郎不太明白阿櫻的“請求”的意圖。兩歲時收養他後的十四年間,阿櫻的慈善恐怕親生母親都有所不及,恭次能長大成人都是阿櫻的功勞,加之還有孫清,次郎在教育問題上是無法不感謝阿櫻的,可到了恭次這兒,她又要“請求”,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就不知道了。聽起來有點兒像“這就和你分手了”。大城市的糧食問題日漸緊迫,住在輕井澤,可能就回不了東京了。另外,生活狀態惡化,阿櫻對健康也許會失去自信,她的腎病也會加重的。

“知道了,恭次的事兒你放心吧。他已經不是孩子了,這個年齡,父親的存在更重要了。我就是跟著祖父的嘛。隻是,我很擔心你的健康。你就一個人,要是不知不覺間惡化了可不得了,到時候別耽誤了,你可告訴我啊。”

看到次郎有意識地語言表情雙管齊下來表達誠意,阿櫻不作聲地笑了。她似乎不像是在蔑視次郎,但也不像是感謝次郎,硬要說的話,那仿佛是一種對帶有善意的異質生物的微笑。

“生活費請你按時寄來。”阿櫻的叮囑可以讓次郎稍加放心了些,但阿櫻這個女人也有自己管不了的地方,次郎反倒心裏沒底了。

過了一會兒,阿櫻問道:“你打算怎麼著呢?一個人,什麼都不會不是?”這年年初,日本軍隊從所羅門群島的瓜達爾卡納爾撤退,就在前幾天,北邊阿圖島的守備隊也全軍覆沒了。敗局已定。次郎打算到了緊要關頭,就把石山治榮和三個孩子疏散到箱根去,而恭次,則想托付給阿櫻。阿櫻答應了之後,如此問道。

“就是啊,到那時候,我就是在東京也沒轍啊。不過,還有作為政治家需要做的工作,我住議員宿舍就是了。”

進入今年之後,次郎突然小便困難起來,有一天甚至一滴未出,被連忙抬到醫院。醫生的診斷為前列腺肥大,病情嚴重,遲早要手術。那以後,次郎總是害怕尿閉症,因為一旦發生尿閉症,就不得不在尿道裏插入導尿管進行人工排尿,而且就算是兩三天的旅行,也必須要帶上治榮當護士。次郎跟阿櫻說過這件事,是想給她一個印象:自己在性事上已經不行了。那時候把石山治榮的事說出來就好了,可次郎到底沒說出口,隻是暗示了一下石山治榮的存在:“要是沒有人當護士陪我,我都沒法子出遠門。我是真不想變老啊。”

我是一邊說明為寫傳記而開始查閱資料的過程,一邊無視時間的流逝和時間的順序,講述戰敗臨近時楠次郎和阿櫻的關係,以及石山治榮及其三個孩子的出現的。這是不得已,因為,我認為我必須首先搞清楚自己在這個家裏(這個家的家長是楠次郎,可不論到底是出生在哪兒,這個家都有些怪怪的)的位置,以及楠次郎和我的關係。如果不這樣,在描繪大正十二年以後開始有計劃地腳踩政治、事業兩隻船時,就會帶有多餘的揶揄和批判,失去傳記的客觀性和說服力,而且,我已經暗暗地感覺到,我內心裏就有朝著那個方向傾斜的不安定因素。

我對自己是廣田裕三郎夫婦的遺孤這個說法一直持有疑問。的確,如果看戶籍,在楠次郎和阿櫻收養我之前,我的名字叫廣田恭次。

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當過政務次官。這次一查才知道,是現在不複存在的拓務省的政務次官。作為年輕的眾院議員,這是一個沒有先例的成功,老家“楠次郎後援會”的幹部還曾特地上京,在下落合的家裏召開過私密的慶祝會。小林銀兵衛亦在其中。

他把手掌放在我頭頂,說:“你爸爸出息了,我們高興啊。將來不是博士就是大臣哪,孩子,好好學吧。”

“將來不是博士就是大臣”是當時意味著出息發跡的慣用說法。

戶籍上,楠次郎是我的父親,所以,小林銀兵衛當然要說這些。可是當時,包括養母在內,人際間有一種微妙的空氣在遊動。這樣的場麵一多,我漸漸知道,很多人都認為楠次郎不是我的養父,而是我的親生父親。而我自己,在當父親相關公司的專任董事或董事長時,也暗暗地利用了這個傳言。我是具有絕對支配權的創業者楠次郎的親生兒子,這個暗示,對我這個沒有實力的經營者來說,是很方便的。

小時候,有幾回,我差點兒挨楠次郎的打。原因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得當時他真的很生氣,是養母一溜小跑從廚房出來訓斥我,替我向次郎道歉,才使我免遭毒打。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我想,他的行動證明,在他的意識中,我是他親生的孩子。

我曾和小我四歲的清明、小我六歲的清康,以及在一般認為已經生不了孩子的年齡時生下的峰子,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阿櫻疏散到輕井澤以後,我和他們一起疏散到箱根,在那裏,到我獨自住到耳房之前,我們都在一起。雖然不過是很短一段時間,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感到自己和他們性情不投。對清康和峰子倒沒覺得那麼合不來,但和清明就不行了。至於理由,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這種合不來,是氣味、呼吸、瞬間的表情變化等等的差異,換句話說,隻能說成是直感上的東西。那時,正值戰敗之前,由於從下落合搬到上目黑的楠家宅邸被政府接收了,所以,想來那應該是住在麻布時的事情。

在東京山手受到毀滅性打擊的那天晚上,我們和楠次郎都躲在麻布家院子裏挖得很深的防空壕裏。數名學生在各自的崗位上進行警備,一有危險就到同一個防空壕裏避難。

當時,我讀舊製高二,屬於帝都防衛隊這個組織。這是一種因消防隊員都被征兵充軍而建立的製度,目的是補充人手的不足。一有空襲警報,我就必須全副武裝,穿過麻布笄町、霞町、青山墓地,跑到四穀三丁目的消防署去。這個製度也隨著東京焦土化麵積的擴大而有名無實了。3月15日,庶民區一帶被燒的晚上,在我這個“片兒長”的指示下向下穀、江東、深川出動的三輛消防車都沒有回來。其中有三個人是我的同學,一個直接挨了燃燒彈,另兩個在滅火過程中被濃煙窒息而死。死,就在我們近旁。

然而,5月大空襲時,聽說敵機的目標是山手,我就沒有去消防署。正如預料,一進防空壕,遠處就傳來了打著旋的風吼,中間還混雜著大樹裂開的聲音、人的叫喊和悲鳴,如間歇的巨浪一般回響。

“恭次!”父親喚道。也許是為了不讓別人聽見而壓著嗓子,父親的聲音很小,但還可以聽清:“恭次,你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要好生記住,她是個佛一樣的人。”

那時,我毫不懷疑地點了點頭。又有巨浪般的聲音傳來。

當時,父親是不是做好死的準備了?我不這麼想。他一定是在想,自己也許要死了,所以才打算在恭次還活著的時候告訴他真相。

“你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這應該是說我死去的生母、廣田裕三郎的妻子。如果我的生身父親是楠次郎,我不會是他和廣田裕三郎的妻子的孩子吧?也許,那個當了裕三郎妻子的人“是個佛一樣的人”,在和父親有了很深的關係後才和裕三郎結的婚?作為交換條件,裕三郎將楠次郎和那個佛一樣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收養,而次郎答應照顧弟弟一輩子,裕三郎就是這樣娶到了“賞”來的妻子?另外,或許我的親生母親完全另有其人,這種想象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次郎的誤算在於,沒有想到在我生下還不到兩年的時間裏,先是裕三郎、三個月後是我的生母都去世了。父親把我帶到下落合的家裏,不得不讓阿櫻來訓育我。

我想去海軍學校、升入舊製高中時想去鬆本,是因為向往披雪的阿爾卑斯山的風景,想加入山嶽部登山;如果父親允許,我想去鹿兒島的第七高中;如果他說太遠,就選擇夾在富士山和太平洋之間的靜岡高中,是因為我想待在無邊無際的大海旁而遠離楠次郎,想讓想象在黑潮的流動中和直插雲霄的棱線上飄泊。那時的我也感染上了吸引年輕人的浪漫主義。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給拉上前線,毋寧說我甚至將其作為一種幹淨的生活方式心向往之。我在防空壕中聽到父親這些關於生母的話,也沒有想追究下去,那個佛一樣的女人到底是誰。

對真正的孤兒楠次郎來說,很早就成了孤兒的我也許和其他孩子有點不同。也許,比照自己,他也在我身上看到了孤兒這種人的危險性。盡管如此,在空襲頻繁的時候,父親看到死神的影子已經靠近了我。對戰爭的走向,他是怎麼看的呢?

我總覺得,父親的眼睛大概就是從土牆裏麵窺視穿過街道的武士們的、祖傳的眼睛。這種旁觀者的姿態,一定是楠次郎沒有列入輔弼議員第一批推薦名單的原因。隻有永井柳太郎和其他眾多眾院議員一起入選,這對楠次郎來說,是永井柳太郎的背信行為。父親理應懂得,自己作為一家之長的任務,就是保證家裏不出一個受政府蠱惑而參加戰爭、丟了性命的冒失鬼。

從阿櫻那裏聽說我要去軍校而被說服時,次郎得知阿櫻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久違地取得了一致,很是高興。原本對日本與中國的戰爭持批判態度的阿櫻,是順著去請新渡戶稻造做《新日本》雜誌主筆時的想法,來說服我的。

決心寫傳記時,據說不論年輕人還是中老年人,自殺人數都有所增加。聽到這些,我發現,在多愁善感的少年時代,表現為戰爭這種形式的死亡從對麵迫近,反倒剝奪了我想要自殺的餘裕。如果不是那樣,自己生母的形象隻存在於動蕩中這個事實,會更加氣勢洶洶地威脅我。我想坦白地說,戰爭結束後,“活著也是無奈”的想法不止一次地襲上心頭。這回,是革命的理想拯救了我,然而,一輩子不知道倦怠、怠惰、安逸為何物的楠次郎,究竟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我的呢?

好了,我必須要回到傳記的正路上來了。

大正十一年1月,以前一直立誌從政的楠次郎的靠山大隈重信去世。這使得次郎的心境有了很大的轉變。結束了為期一年的第二次出國學習回到日本的永井柳太郎,於翌年大正九年在選舉中當選。與他的信條比較接近的憲政會雖然受到了原敬麾下的政友會的壓製,但永井還是以其天生的雄辯而當選了。在第一次議會演說中,他就對原敬的獨裁加以批判:“當今世界中,尚在主張階級專政的,西有俄國過激政府的尼古拉·列寧,東有我國的原敬總理大臣”,因絕大多數執政黨議員的動議而受到停止登院的處分。報紙雜誌群起支持永井,他的處女演說獲得了巨大成功。這是不受元老控製的第一個政黨內閣,原敬的獨裁政策受到輿論的反對,永井柳太郎站到了批判原敬的旗手的位置上。

楠次郎看到永井的活躍,盡管多少混有一些嫉妒的成分,但還是熱血沸騰。後藤新平從國政轉而成了東京市長,也讓次郎的政治言論獲得了自由。

次郎在箱根、伊豆描繪的開發構想,因收購了三島至修善寺間的駿函鐵路,而搭成了大的骨架;遝掛方麵,湯川的發電廠已竣工並開始送電,別墅分售也順利進行,資金上比較樂觀。遝掛的事業已經是第五年了,他漸漸認識到,這樣的工作很適合自己。經營出版社、鐵廠、橡膠公司,需要為撰稿人、銀行以及提供原料的大企業和產品銷路費神,還得低下頭去,扼殺自己的主張,搞得筋疲力盡,但開發事業卻能和自己的理想直線聯係在一起。在同地主的談判中,十多歲在滋賀縣進行耕地整理時與農民交涉的經驗就起了很大作用。麻煩的是與官廳衙門之間交涉許可,但他發現,如果求政治家打個招呼,結論就下得出奇地快。在慶祝後藤新平就任東京市長的宴會上,次郎腦子裏還閃出一個新構想:和新市長合作,在郊外建一個讓人恍若身在外國的大學城。這種事業和政治家是可以兩立的,毋寧說,政治家的身份是必要的,這種判斷引誘著他不斷走向政治。

大正十一年1月17日,大隈先生的國葬在日比穀舉行。那天,小林銀兵衛領著已經十四歲的良子,從滋賀縣來到了東京。傍晚,回到下落合家的小林銀兵衛說:“哎呀,人真多啊,我從早稻田大隈府上附近走到日比穀公園,前後左右都是人,什麼都看不見,隻能從遠處看見有儀仗隊護衛的靈柩。哎呀呀,人多極了。”銀兵衛天真地講述著,他的興奮還沒有退去,因喝酒過多而變紅的鼻子頭油光鋥亮的。

次郎就走在靈柩的後麵,時而還替換一下疲憊的長者。一邊走,一邊回想著自己和永井站著說話時被大隈叫住的情景,回想著和阿櫻的婚禮上大隈的祝詞,回想著他比起紅蕪菁來更喜歡甜煮頜須魚,回想著他結束講話時“是……的”的句尾的幽默,回想著他在車窗演講中錘煉出來的任何人也無法模仿的鼓動力……

據說,這一天,靈柩經過的沿途上有一百五十萬人。次郎想,元老們懼怕這“早稻田第一吹”,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偉人一個個都走了。”聽到大隈去世的消息,阿櫻哭著說。以前從未掉過淚的阿櫻,第一次在次郎麵前流淚了,次郎於是知道,她對大隈的精神依賴是多麼地深。

由於預想到了行人之多,她原本打算盡量待在家裏,可最後還是堅持不住,便帶著剛剛來到東京的良子和孫清,從音羽岡上目送靈柩在儀仗隊護衛下緩緩向日比穀方向移動。

“目送隊伍行進,我覺得我的前半生也走了。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但還有那些孩子……”阿櫻說的“那些孩子”也包括良子在內,次郎聽到阿櫻這麼說,會意地點點頭,意思是,良子和孫清就拜托了。這兩個孩子對他來說,是初期人生的遺產。結婚六年,阿櫻是唯一一個征服了次郎的女人,這一點毫無改變。次郎想讓阿櫻和自己的故鄉聯係得更緊密一些,才讓小林銀兵衛來到自己家裏,五個人一起吃了飯。當然,其中也不乏對他養育良子的感激。當時孫清上小學三年級,時而會有一些令人驚訝的自我主張,但還是很溫順,對阿櫻來說是一個比較容易教育的孩子。

遺憾的是,我沒有和孫清在一起的記憶。這大概是十四歲的年齡差異所致。盡管我還依稀記著仿佛在上目黑西鄉山家的客廳見過穿軍裝的哥哥。如果這個記憶是對的,那是哥哥要去滿洲之前請假回家時的事,還是平安回國時的事?

“在咱老家,最近也興起護憲運動了。”銀兵衛說。

“這麼說,崛部久太郎的地盤就更堅固了。”

聽次郎說到護憲派無黨派人士崛部,銀兵衛搖著頭,說:“不,不,這就是鄉下的有趣之處嘍。”接著,他解釋說,實行小選區製度的滋賀縣第五選區的犬上郡、東畑郡的人,多認為崛部眾院議員出身上流階級,和自己種族不同,他們堅信護憲運動是為民眾的運動,所以崛部的人氣不會很旺。然後又補充道:“說起來,次郎,你當過農民,這很有利啊,鄉下啊,講道理不行,得對脾氣啊。”

聽了銀兵衛的話,次郎大受鼓舞。次郎本來就和永井柳太郎一起屬於護憲派,如果參加選舉,不能從被批判為特權階級內閣高橋是清內閣的勢力出馬,隻能從脫離了政友會的自稱政友本黨的這邊參加競選。這讓次郎有點鬱悶。

銀兵衛的話讓次郎燃起了希望。

“啊,對了,明年是清太郎的十七年忌日吧,幾月份來著?”銀兵衛又問起次郎祖父、楠清太郎的忌辰。

滿腦子選舉的次郎,思路一下子給拉回到現實,答道:“是4月份,4月4號。”搭話時,一個計劃倏然穿過他的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