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大正六年,父親經後藤新平的推薦,在輕井澤遝掛地區花三萬日元買下了八十萬坪的土地。這裏的先驅者野澤源次郎開始了大規模開發,德川慶久、細川護立、大隈重信、後藤新平,還有後來當了總理的加藤高明等人都從野澤源次郎手裏買了地、建了別墅。父親從大正時期開始,就多次前往輕井澤,有時是受一心想要在大隈重信和後藤新平之間建立盟友關係的永井柳太郎的指派,去後藤的別墅,有時是去拜訪大隈重信,商量《新日本》雜誌的編輯事宜。

一天,後藤新平回答了父親的問題之後,說起明治三十九年起做過三年滿鐵總裁的經曆,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他認為,應該加強利用通過日俄戰爭獲得的在中國東北鐵路上的權利,並通過這種經營實行殖民政策,然後他還說了些殖民政策的要訣就是“文裝武備”之類艱澀的話題。

“經營滿洲的唯一要訣,就是表麵上要假裝經營,暗地裏要實行各種手段”,後藤新平換了一種腔調,以宣告的口吻說。“這是我給兒玉源太郎元帥的意見書的開頭。”他解釋道。接著,他又說:“那時候,以兒玉源太郎元帥為代表的偉丈夫還有一些,可現在的領導人,小人物居多。即使是經營者,也找不出氣宇軒昂的人來。這輕井澤一帶,要是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能拿出一個五十年的開發計劃就好了。”

我想,從後藤新平的話裏,父親沒有學到“文裝武備”一詞裏包含的殖民政策思想,隻是對輕井澤開發的部分產生了興趣,但因此而將楠次郎視為小人物,就未必是正確的理解了。父親這時二十九歲,還沒有當上眾院議員,而當過八年多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功績卓著並被委以經營滿鐵的重任的後藤新平六十一歲,以父親雙倍的年齡,成為殖民政策的第一人。父親那時為將來的發展可謂處心積慮啊。

在倫敦學習過社會政策和殖民政策的永井柳太郎則與父親不同,他理解後藤新平有可能參考了英國東印度公司經營思想而提出的主張,正在想辦法把後藤和作為大眾政治家活躍在前線的大隈重信擰成一股繩。

然而,在當時的政界沒有理解永井想法的土壤,甚至有傳言說,永井是預見到上了年紀的大隈沒有前途,才要接近後藤的,而那些對政策、思想毫不關心,隻知道追蹤事件的報社記者,又進一步擴大了這些傳言。

對永井來說,還有更不走運的事情。早稻田大學發生了校長和反對派之間的對立騷亂,永井想進行調停,卻被誤解為要排除大隈的影響力,結果,永井被趕出了《新日本》雜誌。失去收入來源,盡管他意氣用事地堅持“雄鷹餓死不拾落穗”,但前途一片黯淡。學生時代的朋友們四方奔走,拿著後藤新平的介紹信去找被稱為“虎大臣”的財界領袖山本唯三郎,終於使永井獲得了二度出國的機會。

三個人輪番講述永井柳太郎的窘境,一再說明永井是前途有望的年輕領導人,山本便說:“我知道了,為和歐美列強比肩,有必要下決心學習他們的做法。永井君的能力我早有耳聞,讓他去歐美各國轉一圈吧。”並答應為永井柳太郎出一年的生活費和旅費。

大正七年6月,永井柳太郎拖著疲憊的身心,從橫濱經美國去往歐洲,名目是考察歐美先進國家的選舉製度和政黨政治。

那天,次郎和《新日本》雜誌的幾個職員,還有剛剛結婚的永井外吉和阿房二人一起,去橫濱送行。永井外吉是柳太郎的侄子,所以,這樁婚事意味著永井家和楠家的聯姻。阿櫻因為梅雨期氣溫下降得了腎炎,沒能前來。

永井柳太郎乘坐的大型美國客船緩緩離開了埠頭,一出港就改變了方向,滑行一般駛向了大海。這時,次郎想,自己和永井的分工就這樣定了,永井分擔民權政治思想和製度方麵,自己就承擔資金方麵。於是,次郎意識到,這個想法已經一點點地醞釀很久了。它最初來自對包括永井柳太郎在內的周圍的自卑感,但他接連落選的窘境,使得這種因素漸漸變淡,而摻入了豪俠之氣。

受到後藤新平的知遇後,次郎調查了一下他的出身,很感失望。他是從源賴朝為統治東北而設置的陸奧留守處出來後統治水澤城的大名的兒子,和自己的出身全然不同。自己出生的家庭是富農,雖說相當於村長,但還不都是一回事?

次郎常常眼前浮現出船影朝水平線方向漸漸遠去的橫濱港的風景,想:這種自卑感的根基發生變化,與田之倉櫻的結合起了極大作用。

火車在黃昏中向新橋駛去。

楠次郎對阿櫻產生想法,是大正四年大選的時候。這次選舉是第二屆大隈內閣成立後的首次選舉,來金澤聲援的次郎,在永井使用的為運動而設的事務所聽取當地權威人士說明選舉情況時,田之倉櫻來了。

次郎雖和她在早稻田的大隈府上見過幾麵,彼此熟識,但如果沒有這天的相會,二人的關係會不會有進展,就不得而知了。這也是因為,她比次郎年長兩歲,而且大學畢業的女記者,在那個年代和短發發型一樣罕見,在次郎心中,向往的成分和膽怯的成分是並存的。另外,阿櫻和前一年同永井柳太郎在戀愛馬拉鬆之後結婚的三浦貴久代,從學生時代就是朋友。

晚上,演講會開始之前,二人去了永井預約好了的兼六園入口附近的豆腐料理店。

“啊,我猶豫了半天,沒吃車站的盒飯,真是太好了。不過,女人嘛,切忌肥胖噢。”一落座,阿櫻就把脖子上的黃圍巾摘下來放在椅子旁,以工作時的歡快語調說。

“是嗎,為什麼?”次郎問。

“哎?不是嗎?”阿櫻說著,眼睛略微從下向上仰視著次郎,仿佛要試探次郎的真意。她的存在讓次郎感到與以往不同的魅力。他想,和年輕女人這樣說話,可是頭一遭。以前,都是喜歡或討厭的情感先行一步,而且還和性有著直接的關係。次郎還感到,女方來見他或者他去見女方的時候,就已經心裏有數了。

“不過,大部分男人都會在意身材是不是苗條、臀部曲線是不是漂亮吧?他們用看觀賞用生物的眼光來看女人,完全與主義主張無關。”

“你不是反對這樣嗎?”

聽次郎這麼說,阿櫻又翻著眼睛盯著次郎,仿佛在問:那你呢?

於是次郎慌忙說道:“當然,我也是。”

“你瞎說,說真話沒關係的。我也快三十了,作為生物的男人和作為思想的男女平等的矛盾,是沒法子的。我現在認識到,不這麼想,就結不了婚了不是?”阿櫻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心境。這個想法開始是現在姓了永井的三浦貴久代說的,不知不覺地也成了阿櫻的心境。她說的話乍聽像是很泄氣,但其態度和表情卻給人一種積極的感覺。這讓次郎感到很奇怪,盡管後來次郎曾想,也許,這時自己站在了從未涉足的新世界的門口。

阿櫻那方麵,自從大雪天借人力車之後,她就對次郎產生了一種對待弟弟一般的好奇心。對阿櫻來說,次郎是與她以編輯身份經常接觸的學者、政治家、知識分子不同類型的人。也許是因為年輕,他身上沒有有失體麵或死要麵子的地方。他言辭直率,雖然說得不好聽一點是有些粗野,但從他能寫出難懂的財政學的書來看,又像是努力要做知識分子。

阿櫻想,如果次郎來跟她商量,就說出自己的想法:“知識分子也有很多種,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她認識很多雖然嘴上筆下提倡男女平等,但實際上心胸狹隘、並非平等主義者的學者和記者,和他們比起來,次郎很現實,很正直。不管怎麼說,他有幹勁,永井柳太郎夫婦、特別是剛結婚的貴久代,前些天見到阿櫻的時候就說起了楠次郎。貴久代關於次郎的信息多是從丈夫那裏聽來的,但其中也不乏貴久代直接接觸的第一手材料,比如,一大早跑到人家新婚的家裏來,美美地吃了人家三碗茶泡飯;看不下去他襪子上的大窟窿,雖有些失禮,還是把丈夫的舊襪子拿來讓他換上……

盡管如此,還是覺著有些孤零零的意思。雖然不是出身士族,但也算名門,而沒有累贅這點,讓阿櫻覺得他是一個可以交往的對象。即使從貴久代提供的線索來看,也可以知道,次郎身邊沒有照顧他的人。這樣分析下去,她甚至覺得,他態度舉止中鄉下人氣的部分,都可以看做是弟弟那樣尚未長大成人的緣故。

阿櫻和次郎的話題很快轉到了這次選舉上。

“各家報社政治部的人都說,從整體上看,大隈先生的執政黨和大隈後援會的聯合十分有利。”前天離開東京的阿櫻說道。

“不過,永井先生說,這裏的情形很叵測。”次郎把剛聽來的情況說給阿櫻,又小聲附加道:“在過去的城下町,大概還是跟人一種和老爺有關係的印象才有利啊。”

次郎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在彥根強調立憲同誌會候選人秉承井伊直弼重臣血脈的聲援演講,以及故裏聽眾們那些黑羊一般的麵孔,他們並不是出於自己選擇的目的,而是要找一個值得信賴的領導人。

“所以,雖然明治維新給國家帶來了變化是不爭的事實,但有時候我常常懷疑,世道是不是真的變了?”阿櫻說。接著,她講起了正月回老家小名浜時,親戚朋友們都還和以前一樣,跑來看一個女人家竟在東京幹記者行當的田之倉醫院的輕佻姑娘。

“和我小時候完全一樣,一點沒變。田之倉醫院在那兒像海裏的一座孤島,我父親還在那裏孤軍奮戰。不過我母親放下了心,說大逆事件之後,人們的言行都更加慎重了。看見父母這樣,我就想,應該像平常人一樣結婚,好讓他們安心,針砭時弊的矛頭就好像也鈍了……”

阿櫻的語氣很平靜。今年冬天回老家時聽母親說,她父親的體力衰弱了很多,這對阿櫻打擊很大。次郎想鼓勵一下阿櫻,就說:“有可以擔心的父母,這在我這樣的孤兒看來,就是很值得羨慕的了。”

次郎回答了阿櫻的提問,講了虛歲五歲時和父親的死別、和母親的生別、祖父母的過世等等,接著,又實言相告:“親戚們一致擺出條件,要我在老家娶了親成了家才能去東京,所以我二十一歲時結了婚,還有一個現在正上小學的女兒。但我立誌從政時,就離婚了。”

“到底是嘛,我看你有時候好像很寂寞孤單的樣子,還瞎胡亂猜呢,到底怎麼回事兒啊。哎,夫人當時多大?”

次郎坦白地告訴她,比他小兩歲。他也是這時才想起來,阿櫻比自己大兩歲。

“哦,還是小兩歲啊。”阿櫻慢慢地重複著,要取出正在鋪著海帶的鍋裏亂顫的豆腐,可豆腐碎了,拿不出來。

次郎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麼,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好沉默不語。在這種沉默中,次郎感到,阿櫻離自己已經很近了。

春天臨近,金澤的白天也長了,外麵還很亮堂。石崖間、大樹洞、屋頂背陰處,到處都還殘留著冬天的積雪,他們說話的時候,也一直聽得見什麼地方有水滴掉落的聲音。

“永井先生也說了,咱們在兼六園走走吧,就是路可能還有點泥濘。”

阿櫻立即答應了他的邀請:“我今天穿了長筒靴了,我知道要來雪多的地方。”

“我也是,滋賀縣的山穀裏還有很多積雪呢。”次郎說著站起身來。阿櫻想,我是海邊鄉下的,他是山裏鄉下的啊。

進入5月的兼六園,還要再過些天樹木才能長出新葉,因為是平常日子,又是傍晚的緣故,鮮有遊人。水池太陽照不到的部分結了冰,像一層薄薄的雪。

太陽落了山,一下子就寒氣襲人了。樹叢掉光了葉子,看上去像枯色的疏林,中間隻有鬆樹還看得見一點濃綠。次郎和阿櫻被樹叢深處傳來的歌聲吸引,向池畔看得見建築物的方向走去。

“在東京,可沒法這樣子和男人一起在公園散步啊。”阿櫻說。次郎想,所以她才能挺胸抬頭地活著啊。要讓這個阿櫻放鬆下來,大概太理論的做法恐怕不行。

次郎有心無心地想著這些事,幾乎是被阿櫻拽著,來到了傳出歌聲的紀念館模樣的二層小洋樓前麵。這兒好像是兼六園中舉辦小型展覽會和進行排練的會館。歌聲間歇時,有鼓聲響起,好像有人合著謠曲在舞蹈。街裏,對立雙方候選人及各自的工作人員正圍繞憲法實體化和軍事擴張問題揮舞拳頭、口沫橫飛地進行討論,可這裏,加賀百萬石的前田家統治以來的遊藝卻大行其道。次郎想,難怪金澤沒希望了,永井的努力不見成效啊。可阿櫻好像是有些累了,聽了這古典的歌聲,也許會放鬆下來吧——他這樣揣測阿櫻的心思。

“街上忙選舉,這裏忙遊藝,這麼安靜地……”阿櫻剛開口,頭上就發出了什麼東西滑落的聲音。次郎二話沒說,保護阿櫻一般,摟過她的肩膀,躲到房簷下。這時,冰塊擦著次郎右肩嘩啦啦落下,砸得樹叢裏的滿天星直晃。

次郎的嘴裏沒有發出“危險”之類的聲音。沒來得及。阿櫻就那麼讓他摟著肩膀,一動不動。

選舉結果可謂大獲成功。立憲同誌會一百五十三席,政友會一百零八席,中正會三十三席,國民黨二十七席,大隈後援會十二席,無黨派四十八席,盡管主張稍有不同,但反藩閥聯盟獲得了壓倒多數的席位。成為在野黨的政友會也表麵上反對藩閥政府,標榜自己是立憲政黨。大隈內閣堅如磐石。一路苦戰的金澤,也因永井柳太郎不懈的奮戰和雄辯的口才,而使橫山章取得了絕對的勝利。次郎和阿櫻比別人更加高興。對他們來說,這是值得紀念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