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隻是表麵上的理由。次郎逐漸認識到,要發展事業,隻有全家齊上陣,鞏固經營。從政黨間的聚散離合和選舉時支持者麵孔的變化中,次郎看到,友情啊同伴的支援之類,沒有能可以指望的。次郎的結論是:前輩關照自己,這固然值得感謝,但那也不過是因為年齡不同,領域不同,和前輩之間產生不了競爭關係,所以才可以充滿信任地加以利用。
不過,雖說用家族來鞏固經營,但至關重要的弟弟卻似乎靠不住,為此次郎很著急。一有機會,次郎就會教訓他“遊手好閑可不行”,或者用“古人雲,作詩不如造良田”等,對他參加橫山町批發商們組成的俳句會並以此為名遍訪名勝等提起注意,但也許是體弱的緣故,他缺乏向上之心,這也是他給人一種不可靠的印象的最大原因。既然如此,說得太嚴厲也覺著他可憐。就在次郎以寬容的心情重新考慮時,妹妹阿房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永井外吉和他叔父永井柳太郎不同,很有商業頭腦。就在剛才,充當介紹人角色的永井柳太郎在介紹新郎新娘時,向在場的人們披露說,侄子外吉和次郎妹妹阿房也訂了婚,準備明年舉辦儀式。現在,身材高大的外吉正被幾個客人圍在中間,接受著祝福。大概是有人問到事情的經過,圓臉中央的鼻子頭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他一邊不停地用手帕揩拭,一邊說著話。看到這些,次郎想,或許他可以代替裕三郎,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這個想法一直在次郎腦子裏轉悠,也是大約一個月前,藤田謙一跟他說到這樣一件事的緣故。藤田說:“咱倆開個橡膠製造公司吧。我出一半錢,但絕對不插嘴經營上的事兒。就是分紅,我也三四年以後再拿。看到你我就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發揮,可能結果會更好。”次郎早已經接到藤田也是大股東之一的千代田橡膠關於經營方麵的邀請了,可這個公司裏都是些曾是農商務省官員或銀行要員的人,不論怎樣做藤田的代理,也不可能是次郎隨心所欲進行經營的地方,所以一直沒有回話。
次郎有過千辛萬苦經營鐵廠的體驗,一旦開始經營公司,同時再進行政治活動就很難了。盡管如此,沒有製造資金裝置的政治家,隻要不是大隈重信那樣的大人物,必然要辛勞忙碌。即使永井柳太郎和政治淵源很深,但遲遲不參加選舉,也就是這個原因。這樣一想,次郎一方麵感謝藤田謙一的美意,另一方麵也下不了決心,便一直拖著,沒有回複。
現在,次郎看到永井外吉,滋生了一個想法:如果平時能讓他代替自己在新公司頂著,藤田的提案就可以考慮了。
不久,新公司的名字都決定了:東京橡膠。進入準備階段時,大隈內閣集體辭職,原因是為在議會上通過增設兩個陸軍師團這個長年懸案,內務大臣收買了十七名在野黨議員的事情敗露了。這個內務大臣原是一直對政黨政治持反感態度的元老山縣有朋的嫡係,於是,考慮到自己的年齡、已經打算引退的大隈的目標,就成了將根據沒有法律權限的元老們的協議決定繼承人的政治風習改成“憲政的常規”。但這也同樣受到了山縣有朋的阻礙,天皇還任命長州軍閥之一、朝鮮總督的陸軍大將寺內正毅為總理。
次郎目睹了這個政治事件的全過程,他認識到,為了實現大隈的思想,隻有實行徹底的普選。
翌年4月20日的選舉在寺內內閣露骨的幹涉下進行。永井柳太郎中途突然代替候選人出馬,與執政黨的中橋德五郎進行了激烈的選舉戰,最後以微弱之差敗北。
這回次郎也去金澤聲援了。雖是和兩年前阿櫻偶然來訪時同季的選舉,但因醫生禁止她做長時間旅行,所以未能同行。
使次郎和阿櫻結緣的《新日本》雜誌的發行情況一落千丈,前一年的大正五年10月,一直負責發行的富山房退出,無奈,大隈命令有編輯發行《公民同盟論叢》經驗的次郎負責經營。次郎能得到新婚的阿櫻的鼎力協助,深受鼓舞,便接受了大隈的請求,與富山房的社長阪本嘉治馬交換了“備忘錄”。
《新日本》雜誌曾因呼籲“憲政的常規”、主張擴大民權、批判攻擊藩閥及元老政治而銷量大增,但大隈當上了總理,不久又獲得大勳位菊花大綬章,並接受侯爵爵位後,批判的槍口迷失了方向,經營也陷入了赤字。
次郎雖然認為要想挽回局麵,隻有再次大肆鼓吹執政黨的言論,但這樣做如果惹得大隈不快,那就本末倒置了。大隈大正六年8月因膽結石一度病危後,便經常聽信身邊親信的讒言,所以不得不謹慎行事。
次郎就編輯方針和如何增加發行量等問題,同主筆永井柳太郎進行了再三的商量。因早稻田大學內部產生校長和反校長兩派的對立,盡管永井柳太郎殫精竭慮地尋求和解方案,事態卻進一步惡化,這是次郎最為擔心的。而且,對立雙方都想把大隈拉入自己的陣營。感到不安的次郎和妻子阿櫻商量,認為對早稻田大學的問題還是不要介入太深為好,學者們正是因為不諳世事才不懂得妥協,但永井柳太郎的態度卻沒有絲毫改變。結果,永井受到大隈的誤解,大學教授的椅子和《新日本》雜誌主筆的位子都沒有坐穩。
看見得到消息後飛奔而來的次郎,永井的聲音哽咽了:“太遺憾了,被大隈先生誤解,也許是本人無德無才所致,但這完全是莫須有的,我無話可說……”
即便選舉失敗時,永井柳太郎都以一派“來了,見了,失敗了”的風度,朗聲維持論陣,攻擊不正當選舉,甚至旁人無法看出究竟是哪一方落選。次郎見這樣一個永井眼窩塌陷,形容枯槁,吃了一驚。他鼓勵、安慰道:“這是老早就對你的聲名感到不安的人們的嫉妒。過一段時間,誤會一定會解開的。”
經二人商量和後來加入進來的阿櫻的建議,決定請新渡戶稻造擔任主筆的後任。次郎和阿櫻一起去見新渡戶,熱心地說服他道:“盡管大隈先生盡了全力,但藩閥元老政治的牆壁實在是太厚了,‘憲政的常規’依然難以實現。先生上了年紀,他自己也正在考慮尋找領導人、堅守言論自由主張以利繼續戰鬥的問題,所以,想以比他小兩輪的新渡戶先生您為核心,大力倡導民權。如果單單是將其作為政策論而不是作為思想問題搞清楚的話,政黨最終就會被用作藩閥政治的遮羞布。”
新渡戶從劄幌農校畢業後向美國學習,在活用傳統的基礎上宣傳基督教的作用,用英語出版過《武士道》一書,作為獨特的思想家,而深受年輕人信賴。作為台灣總督府農業工程師,他與後藤新平也有過多次謀麵,正在東京帝國大學執教。
次郎這時才感到學生時代在辯論部學過的表達方法派上了用場,阿櫻也在後來如此評價次郎當時的表現:“麵對麵的時候你也挺會說的啊,沒看出來。”語氣中帶了一層“對我說話的時候可並非如此”的意思。
新渡戶要求讓他考慮一周,並要重新閱讀以前的《新日本》雜誌。次郎想,這樣的地方正體現著他的性格。
約好的日子到了,他們再去的時候,新渡戶將他準備作為主筆在半年內寫出的文章的主題——“階級鬥爭與人道的經濟主義”、“世界格局與日本經濟的三大難題”、“從國家心到國際心的轉換期”等——一個個給次郎看,說:“我想把‘何謂民主’當做每期論文的隱形主題,如果您同意,我就接受。”
次郎默默地點了頭。回來的路上,阿櫻感激地說:“以前請他寫隨筆時見過麵,但真還不知道,新渡戶先生這麼了不起。”
“執筆方麵雖然這就差不多了,可雜誌的發行銷售就不好辦了。很多地方都在這種繁榮和民主風潮中考慮辦綜合雜誌的計劃,但咱們不能增加太娛樂的成分。”次郎以教誨的口吻說道,“雜誌好和經營狀態好未必是一致的。”
“可雜誌必須要好,這才是根本。”阿櫻以一貫的語氣回答。
次郎隻答了句“那倒是”,就不作聲了。他覺得阿櫻沒有明白他的話。
大正三年開始的戰爭,因同年日本應英國之邀參戰和大正六年4月美國參戰而清晰地顯示出世界大戰的性質,不直接受戰爭之害的日本和美國經濟一派繁榮,趁亂推進對鄰國利權的要求。那時,到處充溢著一種夢想的氣氛:日本能擴展到任何地方。於是,出現了為此更需要民主的主張和遵循日本自古以來的美德才能成為亞洲穩定勢力的主張之間的論戰。
然而,此間永井柳太郎的處境卻越發不濟了。他告訴次郎,自己不能以政治家的工作為職業了。次郎由此得出一個教訓,就是,即使一般看來比較有利的環境中,個人也會陷入困境。
有關雜誌經營的一些事情告訴次郎,世道開始大變。在各種信息中,他沒有放過住宅區從庶民區越過山手、向郊外延伸的事實。有意見認為,人們聚在一起看戲看電影看曲藝,不光是因為景氣好,還是因為人們要尋求新的表達方式,這大大地刺激了次郎。他政治上是一個民主論者,但生活感覺上還是一個農村出身者味道十足的刻板而“掰不開”的人。然而,思想和感性的矛盾構造,也是當時活躍分子的公約數。這時,適合次郎這種體質和皮膚感覺的事業,就是在信州遝掛等地開發大眾觀光地和別墅群。
向次郎推薦這個事業的後藤新平也這樣鼓勵自己兒子一樣的次郎說:“依我看,這樣發展下去,我國一定會迎來一個中產階級擁有別墅來避暑避寒的時代。對老年人講這些也許白費,但你一定行。”
次郎聽了後藤的話,為收購遝掛區八十萬坪土地,同當地村長展開了交涉,價格總計三萬日元。可是,將遝掛一帶變成觀光地,得引水、利用河水發電,還得先修道路。他做好了一份設計,拿給後藤看時,後藤指出:“這條路太窄了,現在能跑人力車就行了,可這個計劃實現的時候,就是汽車時代了,所以至少需要二十間、三十六米的寬度。”次郎佩服地回來,卻總覺得三十六米太寬,就請求改成了二十米,保證兩側停有車輛時兩輛車可以並排行進。為了發電,次郎建了一個將河麵雖窄但水量豐富的湯川水引落山穀的水力發電廠。地皮隻有三萬,可為了建成別墅區的投資卻高達十萬多。盡管資金吃緊,準備工作除了想法也需要時間,加之還要到各監督官廳領取許可等等,相當麻煩,但這種開發事業無須討好股東、看財界人的臉色,所以能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施。而且,如果再用家族勢力加以鞏固,也就不會有費神調解出身、氣質各不相同的職員間的矛盾的煩惱了。
次郎從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業,所以每當腳上穿著膠底襪子走在施工現場時,他都覺得山穀裏吹來的涼風是那麼地讓人感到愉快。
次郎送折戟沉沙般離去的永井柳太郎回來,就啟動了剛剛開始的事業,並又在心裏盤算,得過多長時間,資金才能回來呢?一起去橫濱港的永井外吉和成為他妻子的妹妹阿房,覺著好不容易來此一趟,就去中華街吃飯了,所以回來時隻有次郎一個人。他想,選舉失敗後連遭厄運的永井柳太郎,如果活動資金再多一點,也許結果會大不一樣的吧。
至少,自己在依靠自己的力量創造出大量資金之前,還是不要參加選舉吧。不,如果不盡快用手頭的錢開展運動,就會放掉機會的。次郎的想法很動搖。他為遝掛的土地簽約時,承諾“兩年內建成五十戶以上別墅”。他太心急了。
次郎眼裏浮現出一齊發芽的落葉鬆林、散布於白樺林深處的原木建造的小別墅的模樣。同已經開發了的輕井澤不同,遝掛地區濕度低,屬高原性氣候,所以,庭院日照好的地方理應還有(塊)種著圓白菜和虎豆的農田。
次郎想,無論怎麼富裕,丟掉了製造東西的習慣是不行的,國家是會滅亡的。於是他想到菜園別墅這個詞。
即便將新的橡膠公司委托給了永井外吉,可土地開發的事業還是得自己做,別人不行。可這和政治活動如何取得平衡呢?
這時他想起了還寄養在滋賀縣小林銀兵衛家裏的良子。什麼時候找個好女婿吧。次郎還想起了在事業上像哥哥一樣的藤田謙一說過,比起沒出息的兒子,還是女兒好。因為女婿可以由父母選擇好男人來當。次郎還想,應該趁良子還沒長得太大,把她接到東京來,她現在大概上三年級了吧。這事兒和阿櫻已經說過了,是在她答應了的基礎上結的婚。
被診斷為慢性腎炎時,阿櫻哭了,說:“暫時要不成孩子了,對不起。”
一想到在婚後的生活中阿櫻不知幫了自己多大的忙,次郎就安慰地說:“就算生不了孩子也不用介意。”接著,她好像要說“子女貴賤隨父親,在別處要個孩子也行啊”的樣子。次郎好不容易才打消這個念頭,他注意到,這和阿櫻一直以來的言論大相徑庭。
大正六年春,和阿櫻結婚後大約過了十個月左右,他對岩邊苑子宣告:“由於各種原因,我和田之倉櫻結婚了,但我絕沒有瞧不起你的打算。隻有你給我生了個兒子,希望你好好撫養孫清。”
岩邊苑子表情僵硬,垂著眼睛不看次郎。過了一會兒,她哭了一下,由於反應比預期的要輕很多,次郎總算鬆了一口氣。
“生活費我會和以前一樣按時送來,當然,撫養費也一樣。”說完,次郎離開了道玄阪的家。
苑子甚至沒有點一下頭,定定地坐著,石膏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