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5月初,當選後的橫山章第一次上京,永井柳太郎在家裏開了一個極私密的內部聚會,大隈首相也趕了來,讓到場者大為驚喜。阿櫻幫助新婚的貴久代,穿梭在廚房和將三個房間的隔扇打開而成的會場之間,忙得不亦樂乎。永井主持聚會,五六十人的客廳中,思想家有安倍能成和《中央公論》雜誌編輯主任、和永井同期的相馬由也,文學藝術方麵有坪內雄藏(逍遙)、歌人佐佐木信綱等等。貴久代的哥哥三浦太郎長得極像他父親,是個熱心的基督徒,他也從三島特地趕來。永井夫人向大家介紹了次郎。

在聚會即將結束的氣氛中,貴久代在走廊一角逮住了阿櫻,用姐姐對妹妹說話的口吻指示道:“今晚讓次郎送你吧,我剛才都跟他說好了。”

從金澤回來後,他們倆多次找借口見麵,這些貴久代應該是知道的,而看到對方善意的鼓勵的目光,阿櫻便答應了。

“我再過五六分鍾就悄悄地到後門去。這麼晚了,就拜托你啊。”阿櫻對次郎說。

次郎表情緊張地點點頭,又回到了剛才說話的同黨派眾院議員中間。

出了永井家,兩個人在山毛櫸樹下默默地走了一段。夜很深了,山毛櫸的新綠似乎都聞得見。

對次郎來說,這樣的緊張還是頭一次。他承認在心裏很喜歡阿櫻,所以,他知道,今晚,該對阿櫻表明自己的心跡了。永井夫婦也為此給他們製造機會。越想這些,不知為什麼,“結婚吧”這句話就越無法說出口。這對他來說是全新的體驗。以前是心領神會一般,有了肉體關係,一切就都開始了,所以沒有必要說什麼愛不愛的。可這次不一樣了。對方是大隈也偏愛的女性,是永井夫人的摯友,還是知識分子。次郎深信,彼此確認平等的正規手續不可省略,於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要控製急躁情緒,但對如何打開缺口,卻找不出頭緒。

的確可以斷定,阿櫻對自己有好感,但次郎又找不到不通過肉體接觸使之得以確認的辦法。他甚至想,到底她能否接受農村出身的自己?如果能和她結婚,可比當個郵政局長更能提高外界對自己的認識。在次郎腦子裏,就沒有為飛黃騰達而施展手段不好的概念。那是理所應當的。這理所應當的事情如果不去做,就是有悖常理。如果這種算計沒有客觀性,那麼做這種算計的人就是個蠢蛋。換言之,不喜歡也好,算計著行動也好,都沒關係,隻要在一起,愛情會慢慢湧現的。

然而,這回是真的喜歡上阿櫻了。這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可是,永井夫婦卻在鼓勵這個錯誤。即便如此,次郎也沒能將自己的心情換成語言。過於率直,會意外失言。這個時候,幾經錘煉的雄辯術全然不起作用了,這讓次郎繼續混亂著。

走著走著,阿櫻的手碰到了次郎的手。他握住了它,阿櫻也沒有縮回去。手上傳來的阿櫻的體溫給了次郎以勇氣,可他嘴上說的卻是:“咱們的事兒,能跟永井君談談嗎?”

阿櫻在樹影中停下腳步,仰臉看著次郎,默默地點點頭。

第一次吻過之後,次郎的衝動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直奔性而去。他長出了一口氣。一種安心感緊緊地抓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而他還必須讓這種安心感變得更加確切才行。

“今天,貴久代夫人的哥哥也從三島來了,你是不是也想聽聽他的意見,看他怎麼看我們哪?我麵試合格了沒?”

聽了這話,阿櫻笑了起來。次郎不善玩笑,他不明白她為什麼笑,多少覺得有點受傷害,便不作聲了。阿櫻見狀,趕忙說:“你這麼費神,都不像是你了。不論誰說什麼,阿櫻都不會變的。”

次郎高興得要暈了,接著問道:“謝謝。小名浜那邊怎麼辦呢?不去行不行啊?”

阿櫻慢慢地走著,宣言般地說:“沒那個必要,我已經獨立了,一切等決定之後再說。”然後,她像是要接著自己的話茬說,又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說法,聲音難過地說:“啊啊,父親……”

她是想起了父親得知大逆事件後打消繼續在東京開醫院的念頭、決定回小名浜時的表情。

田之倉櫻的父親和大逆事件沒有關係,隻是同比他年輕十歲的、曾在美國俄勒岡州學習醫學並獲得博士學位的大石誠之助有過通信往來。大石和阿櫻的父親一樣,也是基督教徒,出於信仰之心,曾經遠赴印度進行傳染病研究。阿櫻父親總想有朝一日回到故裏,為當地的衛生事業做點貢獻,所以,和大石的通信,也都是請大石介紹美國和印度衛生思想的差異,以及有關對策的文獻等。

而這個大石誠之助,被當做是大逆事件的主謀之一,同幸得秋水等人一起被處以死刑,完全是冤案,這使阿櫻父親對隨意捏造事件、無條件地受權力輿論操作操縱的報紙和民眾的愚蠢大感失望。已經年過五十的他,決定回到小名浜開家醫院,同時,出於原先的興趣,寫寫俳句,再釣釣魚什麼的,悠然自得地度過餘生。

留在東京的阿櫻的住處也定了下來。為和大學畢業的兒子一起搬到小名浜新田之倉醫院而回鄉的那天早上,阿櫻父親把阿櫻叫到生活了十年的東京家裏的客廳,說:“從明天起你就一個人了,要保護好自己,堅持學習。我已經把你托付給了大隈先生和永井先生,可不要太任性啊!”

那時阿櫻剛剛從日本女子大學畢業,進入《新日本》雜誌社。現在,阿櫻想起父親當時的表情,說出“我已經獨立了”這句話,莫如說是對自己的再確認——我是以我自己的意誌接受你的,但這絲毫不會改變“我是個獨立的人”這一點。

一種說不出緣由的難過湧上阿櫻心頭,她確定自己真是喜歡上次郎了。

此前也有過幾個男人對自己表示過關心,私下裏約她,有一次她甚至和強行求吻的大學教授撕扯起來,最後,對方的眼鏡甩到地板上摔碎了。可次郎也許是有意和自己保持距離,從來沒有動過手腳。阿櫻想,雖然是間接引語,但聽到次郎的心聲,高興之情溢於言表亦不為過,可那難過又從何而來呢?她突然很想念父親,同時,一種背叛了父親的情緒,毫無根據地彌漫開來。

她意識到已經說出“啊啊,父親……”這句話的時候,淚水湧了出來。次郎見阿櫻落淚,嚇了一跳,慌得不知所措。

“和我在一起,也許你會很累的,這最讓我擔心……”阿櫻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一副醜話說頭裏的樣子。

“沒有,我昨晚睡得很好。”次郎呆呆地說。

第二年春天,二人在早稻田大學附近的餐館舉辦了婚禮,永井夫婦以介紹人的身份,站在次郎和阿櫻兩邊,迎接客人。

次郎這邊的親朋好友,隻有生母再嫁的小林金兵衛、弟弟裕三郎、兩年前上京後在家政學校學習“新娘修學”的妹妹阿房。按程序,阿房和永井柳太郎的侄子永井外吉訂婚的事情,是要通過次郎和阿櫻的介紹人永井柳太郎之口公布的。次郎是作為間接與永井柳太郎結緣的青年,同阿櫻結婚的。

那是櫻花盛開季節裏一個淡雲蔽日的下午,天氣預報說,傍晚前後可能有雨,剛剛開放的櫻花也可能會被雨打落。可次郎心裏,卻充溢著腳下生根的喜悅。他一邊用餘光追隨著裕三郎和阿房的身影,看他們是否不露鄉下人痕跡、舉止優雅、手腳麻利,以便接受著客人們的祝福。阿房雖有點任性,但永井外吉一定會好好調教她的,次郎也就放心了。

讓次郎感到意外的是,阿櫻出人意料地表現出柔順的性格。盡管她說過“我已經獨立了”之類的話,但她還是在事情決定的當天夜裏,就悄悄給父母寫了信,請求他們同意自己的婚事,過了一周左右,她還製造機會,讓次郎和在小名浜的父親進行電話交談。到底是良好環境中長大的活潑女孩啊,次郎用欣賞貴重物品的目光看著阿櫻。

次郎想起和阿櫻一起去永井柳太郎夫婦家征得他們同意、請他們做介紹人那天的事情。永井夫婦從心裏替他們高興。

永井把目光朝向阿櫻,說:“太好了,我正希望你們能這樣呢。田之倉君也很果斷。”

“阿櫻是個很可靠的人,次郎,她會幫助你的。”貴久代看著次郎,叮囑道,“不過,要是你見異思遷的話,後果就很可怕嘍。”

“互補的關係是最理想的婚姻了。”永井柳太郎說他雖然結婚時間不長,但夫人幫了他很大忙。最後還說:“男人,特別是和政治一沾邊兒,就容易變得世俗,所以最重要的是得有一個淨化靈魂的場所。”

“這可是和你平常對我說的大不一樣哦。”貴久代挖苦道。

永井柳太郎用手摸著他的光頭,說:“啊,我剛才說的才是真心話。”於是,次郎和阿櫻、永井夫婦一齊出聲地笑了。

這是次郎第一次加入到家庭的團欒之樂中。他附和著阿櫻他們的笑聲,卻覺得坐在一個不相稱的地方,同時,他也還覺得永井夫婦家有點兒沒規沒矩的。一個家,沒有可以讓別人畢恭畢敬的家長是不成的。

他知道,永井柳太郎和貴久代花了十二年時間才結成婚。貴久代的父親是水野藩的家臣之長,維新後,立誌做外交官,在跟牧師學英語的過程中成了基督教徒,他熱心傳道,很快成為三島教會的牧師。永井柳太郎在富士山腳下的小出度假時,每天去三島教會,和貴久代的哥哥成了朋友。永井曾對次郎說過,這是一切的開始。次郎聽了,還勸永井,如果真心喜歡她,就可以無視雙方家長的反對。

他想,說一些“超越宿命的愛才是真正的愛”之類演講辭一樣的話抓住貴久代不就行了?他也不知道永井是不是一切都按英國方式來,基督教是不是以所有人在神前都平等為前提,但不管怎麼說,次郎無法否認,永井他們選擇的地點還是非常好的。隱居在桃源鄉的人另當別論了,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即使心裏有不舒坦的地方,也必須要向前走才行。因此,和阿櫻結婚意義就大了。次郎重又環視了一下會場。

來賓中的學者、文化人多與阿櫻相熟,而直奔次郎表達祝福的,多是政治家和生意人。後藤新平介紹的綜合商社陵墓商店的顧問藤田謙一、鐵廠的主要客戶和金融機關、幫助自己成為郵政局長的後藤毛紡的董事長、常務董事等人,都是次郎可以輕鬆談話的對象。

隻要是她熟識或邀請的客人一出現,阿櫻就會拽著次郎的胳膊,一一介紹。其中,有神進市子、山川菊榮、平塚雷鳥等女領導人,也有田山花袋、佐藤紅綠、秋田雨雀、坪內逍遙等文學戲劇界人士,他們都為《新日本》雜誌寫過稿子。

可是,即便是阿櫻介紹說“這位是詩人三木先生,和你同齡哦”,如果對方不自報家門說“恭喜恭喜,我是三木露風,請多關照”,次郎便不知道姓氏後麵的名字,即便知道名字,也不會知道他就是與白秋勢均力敵、出過《廢園》這部詩集的詩人。

阿櫻認識的人和交友的範圍遠遠超過次郎的估計,這個發現讓次郎心中充滿感慨和驕傲的同時,也攪起了一種近乎嫉妒的不安的情感。對自己是否能夠完全融進永井夫婦和阿櫻他們的世界,他沒有自信;對自己是否能夠以家長身份調教好阿櫻,他也沒有把握。次郎的那種情感正是由這些不安構成的。

次郎從體質上就刻有強烈的嫉妒因素。對方如果是男人,它就表現為競爭心和猜疑心,而對女人,更多的時候則表現為占有欲。一想到自己心儀的女人在自己視線之外的地方自由行動,次郎就無法忍受,他不能容許曾經以身相許的女人在自己不很了解的領域和無法涉足的世界暢遊。即使大隈重信和後藤新平帶他赴宴時,藝妓討好客人的樣子也定會讓次郎心裏不舒服。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次郎帶弟弟裕三郎去聽過單口相聲。為錘煉演講技巧,他常去聽義大夫、浪花曲和單口相聲。節目中有這樣一句台詞:“你這樣掰不開的家夥還吃香,可沒有先例。誰要不信就吃個香試試。快去瞻仰一下那個女人吧……”次郎琢磨著這句台詞,回家的路上問弟弟:“掰得開是什麼意思呢?”

“你這種問題,真讓人撓頭。”裕三郎做出受到哥哥責備的表情,模糊答道,“就是適當隨波逐流或者逃避一下,通達世故人情。”

“是說敷衍?”

“不是啦,反正不是像你這樣。”裕三郎看著次郎的臉色,避重就輕地說,“‘鬆平’的老板娘,也許能解釋得更清楚些吧。”

次郎的這種“掰不開”的性格,在對生母美奈的反感中也有所體現,而這隻是因為她在次郎從未住過的家裏似乎生活得很幸福。

能和阿櫻結合的確很好,可今後該如何調教有點兒忘乎所以的阿櫻?這兩個想法在次郎心中交織在一起。這時,傳來活潑歡快的祝福聲:“啊呀,楠君,恭喜啊!”

次郎抬頭一看,是從預科到大學畢業一直在一起的宮澤胤勇。他相貌堂堂,性格溫順,也想當政治家,回到故裏後當了縣議員。他出身山村地主之家,所以才能走上這條路。

作為學生時代的朋友來參加婚禮的隻有他一個人。雖然朋友少的原因可以解釋為上大學後忙於經營郵局、鐵廠(當然現在已經轉讓出去了),很少去上課,但次郎自己最清楚,也不完全是這麼回事。四年的農民生活使他的年齡比同學們大,又有岩邊苑子這邊家室的拖累,他沒有時間像他的同學們那樣,下課後喝著咖啡爭論人生,也沒有閑心去保齡球館或圍著麻將桌一比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