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未曾想象過年輕的父親因無緣無故的歧視而痛苦不堪、咬牙忍耐的樣子。這說粗心也是粗心,不過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對小孩子來說,從懂事的時候起,父親就是一種權威性的存在。要是有孩子看到自己的父親被警官或者圍觀的人們推搡著賠不是,那孩子一定會很傷心。所謂革命,就是這樣的事情成為家常便飯的一種事態。所幸的是,與我的希望相反,在我生活的時代沒有發生革命。然而,這能讓我幸福嗎?
父親小心地珍藏著早稻田預科、本科期末考試、升級考試的卷子。這給我這樣一個印象:父親在意想不到的方麵心細如絲。然而,在看到一篇像是預科結束時寫的小論文《忍耐論》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文章開頭是這樣的:“有有為之材,有有為之常,時機未到之時忍為上,此即所謂忍耐。有有為之材而無有為之常,常逡巡而未能前行,此即所謂卑屈。”
這篇文章大約是父親二十一二歲時寫的,當時是否旁邊放著原典,不得而知。開頭之後,文章比較了龍和蛇,繼續寫道:“時不利,故自屈自忍,然時至,必奮然而起,猛然而進,此乃忍耐之所以然。卑屈則不然,依然常屈服常躊躇。其中自有緣由。忍耐有主動性、進取性、膨脹性,故而可立身、起家、宜於國家社會。忍耐功績斐然。”
從這篇文章中,我看到父親在極力鼓舞著受到挫折的自己。是不是寫這篇文章之前,父親因為一些什麼理由受到過歧視?如此想來,父親一入大學就進了雄辯會和柔道部的目的便似乎有些不對頭了。
按當時的社會常識來看,農村出身的人上大學是特例,在學校裏也被人看做是不合時宜的人。為打消這種屈辱感,父親才參加了雄辯會和柔道部。我想,他保留期末考試的試卷,就是保留了一種證據。父親看著試卷,就會感覺到自己在學業上的優勢。他所尊敬的永井教授,也許曾在無意間流露過歧視言論呢。
父親後來常把“知識分子弱者”一詞掛在嘴邊,這便是早年間自卑感的另一麵。他深知實際社會所必需的東西以及實現它的手段和方法。“知識分子弱者”這個詞裏其實隱含著這樣一種心情——在這點上,自己和那些在空洞理論上浪費時間的知識分子以及上流社會的家夥們不是一路。對此,我是在父親去世二十年以後才注意到的。
然而,就是這樣的父親,也曾有過一心想成為知識分子的時期。和永井教授一起學習俄語便是一例,而為了借第二屆大隈內閣成立之機建立新的政治勢力基礎,父親還曾做過《公民同盟叢書》的責任編輯。這套叢書,最初把作為新民權政治象征的大隈重信的演說,按財政、外交、國防、經濟政策幾項進行分類、編輯,價格低,銷量大,很受群眾歡迎,後來,又加上了早稻田大學教授的法律論、社會政策論以及關於外國共和政治等文獻的翻譯。大隈能同意父親的請求,除了認同父親對打倒山本內閣的突出業績,大概也不排除通過將其置於理性環境進行培養的想法吧。
父親攻擊山本內閣的勢頭很猛,這連井上馨這樣的元老也有所耳聞了。正如父親所批判的那樣,進入大正三年,海軍機械材料供應商、德國西門子公司,給海軍高官大量行賄的醜聞就敗露了。
在國會預算委員會上,有人對此事進行質疑,山本內閣就此陷入困境。元老們的擔心比預想的更快地成了現實。一時輿論沸騰,大隈出山的呼聲日益高漲。記者們甚至召開以《萬朝報》的黑岩淚香為代表的全國記者聯合會,呼籲大隈內閣的出現。呼籲書先發製人:“此事早已存於素來明智的閣下心中,外人不應幹涉”,接著,就要求起用對推翻藩閥政府功績卓著的尾崎行雄和島田三郎。
對元老們來說,這是不可饒恕的越權,是破壞國家存立的惡行。於是,有人主張徹底鎮壓,還有財界人士和官僚想以此取悅元老,甚至有人後悔地說:“不是說過嘛,憲法對我國來說是太早了。”在憤怒、煩躁的元老及其周圍人中,經曆過維新的長州藩長老三浦梧樓,向山縣有朋進言:“為撲滅這場大火,隻有使用早稻田的水泵。”這位長老的忠告,使山縣茅塞頓開。
父親覺得時機已到,精神振奮。因年紀尚輕,在每天的倒閣演說會上,他多是扮演墊場的角色,但如果不是永井提醒他“大膽幹吧,不過,你也不要忘了,這類運動總有退潮一樣走向低穀的時候”,他也許早就成了斷了線的風箏了。
運動的性質不知不覺間由護憲運動變成了倒閣運動。然而,事情卻出人意料地很快有了結局。元老們太老奸巨猾了。
大正三年4月16日,西門子事件表麵化大約三個月之後,大隈重信內閣成立,擁立大隈運動朝成立大規模後援會的方向轉化。六十七名發起人中,最年輕的楠次郎被任命為後援會青年部負責人。
2月裏寒冷的一天,次郎上京後第一次在家鄉附近的彥根進行演講,他情深意切地講到自己自幼尊敬井伊直弼,講到是祖父告訴自己井伊的存在,講到當今日本需要井伊這樣的領袖。與其說是雄辯技巧,不如說是想起了已經過世的楠清太郎,次郎動了感情,隻能緩緩道來。
次郎的話吸引了聽眾,人們覺得,大隈重信通過楠次郎,把自己與井伊直弼聯係在了一起。小林銀兵衛帶著離婚後恢複舊姓的山東友梨和女兒良子,也來到了會場。次郎與大受感動的聽眾們握手後正要離開,小林銀兵衛叫住了他。
次郎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了山東友梨,不禁上前抱起了良子。雖也有些顧忌周圍的目光,但還是眷戀之情占了上風。
“長大了啊!還記得不?我是爸爸呀!”
次郎說著,和良子貼著臉。良子覺著癢,就用小手推開次郎的臉。次郎便放下良子,鄭重地向小林銀兵衛致謝。
“你看這樣子,我已經沒有私生活了,為這個國家要做的事太多了。”
“家裏的事就交給我吧。”小林還沉浸在對次郎演講的感動中,他看了山東友梨一眼,說:“你也看到了,友梨挺好的,你就加油吧!”
次郎因倒閣運動每天忙於在近畿、山陰一帶演講,其間,與女政治記者田之倉櫻經常接觸,這實屬偶然。
兩人第一次見麵,是在早稻田的大隈府上。田之倉櫻大次郎兩歲,畢業於大隈曾奔走呼籲終於得以成立的日本女子大學。她才華橫溢,深得大隈喜愛,還被選為大隈創辦的《新日本》雜誌的編輯委員。梳著娃娃頭,穿著短裙,步履活潑輕快,這樣的女性,次郎頭一次接觸。
她是福島縣小名浜一個醫生的女兒,打小就比當地的任何人都熟知外國文化。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田之倉櫻的父親,曾對自由民權運動顯示出近乎共鳴的關心,他的書齋裏,就擺放著剛剛被譯介過來的西歐社會思想家的著作。診療室隔壁的客廳裏,有當時很罕見的立式鋼琴,阿櫻小時候曾為了學習彈奏而到福島市去聽課。
這樣一個人,也同次郎一樣,來到東京後,學會了不服輸和不讓人。她努力讓自己挺胸抬頭走路,掌握伶牙俐齒的技巧。做編輯工作的時候,她不得不經常拉開架子,麵對因性別而招致的歧視。幸好,因工作關係拜訪大隈府上時,她還是因剛強態度和溫順性格間的不協調才更顯可愛的年齡。
大隈重信總是以最初時的印象待她,她也一來到大隈府上就回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然而,眼看到了三十,還是獨身一人,這在當時,作為那個階層的女性是極個別的。是獨身主義者?要不就是平塚雷鳥麾下的青踏派女性吧?人們經常會這樣詢問或推測。看看周圍,她的同學幾乎都穩坐妻子寶座,當上兩三個孩子的母親,幸福地生活了。就在這時,比她小兩歲的楠次郎出現在她的麵前。那會兒,與她同歲的摯友剛和永井柳太郎結了婚,而次郎正是永井教授的弟子。
阿櫻經常以《新日本》編輯的身份去約稿取稿,很多大學教授和作家雖然嘴上提倡擴大民權,反對一切歧視,但他們卻感覺不到在生活感覺和日常情感中俯視女性的矛盾。對這種進步派知識分子和社會活動家不設防時陳腐的真實麵目,阿櫻一直看在眼裏。在這點上,楠次郎身上雖然有粗野的地方,令她有些擔心,但他似乎很純情。不管怎麼樣,他是在拚命活著。
正月過後不久,阿櫻在大隈府上又見到次郎,這是那年的第一麵。年末年初,阿櫻回了趟小名浜,而次郎元旦在大隈府上露了一麵,2號就去柔道講習館慰問,接著又和裕三郎一起參加滋賀同鄉會的新年聚會。自從立誌政治,次郎改變了方針,開始重視滋賀同鄉會了。到了第三天,才回到澀穀家中,以一家之長的身份祝賀新年,看看兒子孫清。避免在家久居,是為了讓苑子培養起一種認識——政治家的生活是忙碌的。
阿櫻從大隈重信那裏拿到給黑岩淚香的介紹信和寫有“務請為《新日本》雜誌就時事問題投稿”的信箋,正要出門,天下起了雨。雨中夾帶的雪粒,讓她想起天氣預報說過,今天大概會有雪。阿櫻很後悔沒穿長筒靴。她是覺著穿長筒靴拜訪大隈府上不大合適,而且長筒靴總能和漁港城市小名浜的印象聯係在一起,她討厭這種聯係,所以即便是雨天,她也總是穿女學生們常穿的短靿鞋。
她在門口抬頭看天的時候,楠次郎從出來相送的永井柳太郎後麵叫她說:“田之倉,你用我的人力車吧。”
她打算拿著剛剛到手的介紹信去黑岩的事務所,這樣她必須走到高田馬場車站去坐電車。她家裏還在給她寄零花錢,人力車的費用還出得起,但出於自己的主張,她一直盡量不用人力車。可是,天不作美。建議是好的,隻是,現在借用次郎的車去黑岩家,至少要一個小時以上車才能回來。
“沒關係的,我一直等在這兒不就行了。我也有借口可以在這兒多待一會兒了,正好。”
聽了次郎的話,永井笑了:“到底是楠君啊,真會說話。我們剛開始討論中國的對日要求,從山東撤軍是不太可能了,這可是內閣最重要的外交政策。阿櫻,就這麼著吧,你滑倒了可不得了。”永井說著,一副嗬護新婚妻子摯友的樣子。
說話間,雨雪中的白顏色驟然增多了。“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你的美意。”阿櫻說著,朝永井鞠了一躬,走出門去。次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外麵,正吩咐車夫去送阿櫻。他拉著阿櫻的手,把她拽上車。阿櫻先若無其事地伸手給他,接著又用手捂著臉頰,神情慌亂地說:“啊呀,這可怎麼好,瞧我,太熟不拘禮了吧。”
次郎也為自己做出西洋人一樣的舉動而大感吃驚,覺著臉上火辣辣的。這倒是稀罕事。
次郎回到大隈重信的客廳,大隈正跟永井說:“也該給她找個合適的人兒了。上了大學,結婚就困難了,這也是我們為難的嘍。”
“的嘍”是大隈的口頭禪,他本人也知道現在人們都在議論他的這個口頭禪,有時候還故意用一下。的確,對大隈來說,如果經他斡旋、力排“大學教育對女子有害無益”的論調而創建的女子大學畢業生,沒有幸福的婚姻,確實是很為難的。
也許,正是這樣的地方,才是他人氣旺的原因吧。次郎用自己很難理解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厲害的目光,看著大隈重信。不管怎樣,對女人,他多是持不可大意的態度。
次郎慢慢坐下,大隈就問道:“楠君,你還是獨身吧?”
“啊,我現在也沒這個閑心。”次郎受到突然襲擊,隻好這樣逃避。
討論告一段落,要回去的時候,雪下大了。次郎無心回到冷冰冰的住處去。剛才大隈跟他說“吃了飯再走吧”,是在問他是否獨身之後,所以當時就不由得言不由衷婉拒道:“不了,今晚約了朋友了。”現在,他有些後悔了。他很想念孫清,可又厭煩苑子的嘮叨和嬰兒的哭鬧。大學畢業後,次郎隻是在想起來的時候才回趟家,苑子不能不責怪他。次郎上一次回家的時候,就動了肝火:“你和我生活在兩個世界,你要是心懷感激,就別講歪理少費話!”而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回去。
他想起高田馬場車站後身的一條小路上,挨著有幾家土窯子,中間還有一家小麵館,弟弟裕三郎帶他來過兩次。那會兒裕三郎正為是否繼續求學而煩惱,與次郎不同,他交際廣泛,白天上班晚上上學頗有些勉強。
“這類事,你自己想好了,決定了以後再來跟我商量吧。”次郎曾一度準備放手不管了,可看到裕三郎快要哭鼻子的模樣,又覺得他可憐,畢竟,次郎是代替父母盡管教弟弟之職。於是又說:“當商人,專心進行商人的修煉,也是個辦法。爺爺要活著該怎麼說呢?”
聽到次郎變成了江州口音,老板娘插嘴道:“你們,是近江人?”
二人回答說是,老板娘就坦白道:“我是長浜的,我都離開家二十年了。”說完,還拿上了紅蕪菁醃菜。
雪還在下個不停。走近一看,雪中寫著“鬆平”店名的燈籠正將昏暗的光亮滲透到四周的雪地裏。
“太好啦!今兒晚上特別,我正要關門打烊呢!”老板娘說。
次郎要了份大碗加油炸豆腐泡和蔥花的清湯麵,意識到自己是想今晚一個人邊吃飯邊清理一下思路,可是,當他往凍僵的雙手上哈著氣,想盡力想起到底要清理什麼思路的時候,卻又發現自己也並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了呀?!次郎很驚訝。他曆來都是目標明確地往前走的,還未曾這樣,心中茫然,且茫然的內容又不確定。次郎想寬寬心,就問:“店名為什麼叫‘鬆平’呢?”他覺得這名字和這家店不太相配。
“是我分手了的丈夫的名字。”老板娘一邊在菜板上切著水菜醃菜,一邊若無其事地答道。
“噢,是嗎。”次郎說著,重又打量了一番老板娘。不知道她是先和她丈夫分的手,還是先離開的滋賀縣,但在開這家店以前,一定是發生了很多事情吧。然而,次郎的思想又馬上轉到了分析今晚自己不安的心緒上來了。他轉過頭去,透過關得嚴嚴的玻璃拉門,看得見飄飄灑灑的雪花。雪花沙沙地斜著落下來,和同伴們分離、飛舞,再粘合成躊躇的雪片。店裏的燈光映著雪花,離開燈光地帶的,就立即還原成白色的小雪片,消失在黑暗之中。隻要一下雪,次郎就會想起老家東畑郡的樣子。雖然不會像湖北那麼嚴重,但一年當中也會有那麼幾回大雪阻隔交通的時候,稀稀拉拉的房子會被大雪覆蓋。他甚至可以看到山東友梨抱著良子,蹲在草屋簷下。而女兒良子冒著大雪連滾帶爬地去上學的身姿,又不知不覺地和自己鼓勵著妹妹阿房、拉著她的手走路的自己的身姿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