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郵局裏有二男、六女八個職員。楠次郎把弟弟廣田裕三郎以特約職員的身份安排在郵政儲蓄部門,還給他訂出一個一年增加四成存款的目標。
在六名女職員中,有一個叫岩邊苑子的,芳齡十八。她父親曾是個焰火工匠,很早就過世了。作為一個“老東京”,她的性格顯得太過嫻靜了。也許是腺病體質,一到下午,臉頰就紅得跟蘋果似的。看人的時候,她總是習慣地把上眼皮睜成拋物線形,使她平添了幾分可愛。
時年二十又三、仍是獨身一人的楠次郎很快就對她產生了愛慕之心。次郎聽說前任局長對她很是偏愛,就想到了一個約她的借口——向她打聽郵局的規矩習慣。為避人耳目,次郎把岩邊苑子約到了郵局後身鰻魚店的二樓。這是楠次郎上京後的第一次約會。
“我雖然在這兒工作三年了,可還很不成熟,總是給大家添麻煩。”岩邊苑子側身而坐,鄭重其事地說著,用戒備的眼神看著次郎。
楠次郎按著老套子,說自己平生頭一次做這種工作,很想向你求教一下郵局的規矩習慣,請幫忙等等。接著,還談到了每個職員的喜好和生活狀況。說到沒有正經的身份保證人就當不了郵局職員的時候,岩邊苑子告訴他,她的保證人是她父親因爆炸事件去世時的焰火協會負責人,還說:“所以,每年納涼焰火晚會的時候,我總能在最佳位置觀看。局長,下次咱們一起去吧。”她的語氣漸漸緩和下來,談話也漸漸融洽起來。
那天,他們約定一個月見一次麵就告別了,可不知怎麼回事,他們的事很快就在郵局裏傳開了。就這麼幾個人的工作單位,氣氛驟變,讓楠次郎很感為難。因為大家誰都沒有明白說出來他和岩邊苑子的事,所以他也不好從自己這邊解釋什麼。他給苑子家拍了份電報,約她星期日到莊園的船員旅館來。自己和苑子之間還什麼都沒有過,流言卻已經滿天飛了,次郎很慍怒,覺得糟糕透了。
在船員旅館的二樓,就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次郎驚異地發現,幾乎相同的苦惱也同樣困擾著苑子,於是他開門見山地問:“他們怎麼知道咱們的事兒的?”
苑子歪著頭,天真地看著他,說:“我想大概是副科長吧。她好像看不慣前任局長偏袒我,一直在挑我的刺兒。”苑子說的副科長年近五十,至今單身。在女職員裏,副科長是最高職位了。
次郎說:“前任局長,從年齡上講大概都能當你爺爺了吧。”說著,就講起了疼愛自己的爺爺清太郎的一些事,後來還談到,父親在他虛歲五歲的時候就突然去世,而母親又回了娘家,自己唯一敬愛的祖父四年前也撒手人寰之後,自己就孑然一身了,所以,如果郵局的經營失敗了,自己就沒有退路了。
次郎在談話中詳細描述了自己和小自己一歲的妹妹一起送回娘家的母親走到田間小路的情景。次郎說,自己雖還是個孩子,可心裏明明白白地知道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也知道不能把這話講給妹妹,“我竭盡全力要做出一個哥哥的樣子”。說到這兒,次郎很動情,聲音低緩,語調也抑揚頓挫。他在心底暗想,這得益於在雄辯會學到的辭令技巧。
次郎腦海裏回響起母親的話:“好了,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快回去吧,啊,好好聽爺爺奶奶的話,快點長大,啊,注意別生病啊。”於是他接著說,可是,我們依舊難舍難分。路上開滿了紅豔豔的石蒜花,母親的身影就要消失在紅霞中的時候,我們就叫喊著又追上去。母親知道這樣下去沒有盡頭,就橫下心來,跟我說好,到我們兄妹無法過去的小河邊就停下來,然後一步一回頭,消失在東京被叫做彼岸花的那一片紅霞之中了。
這裏麵,一半以上都是次郎添枝加葉、加工潤色的。最後,次郎以“時值秋季,倉房旁邊開著雞冠花,後門那兒開著飄香的金木犀”結束這段描述,看見苑子正眼裏噙滿淚水看著自己的時候,目光就再也移不開了。
可是,接下來該如何進展呢?次郎正猶豫著,苑子開口了:“局長既然跟我說了這麼多,我是不是也該說了呢?”
“都跟我說了吧,咱們應該了解彼此的全部。”次郎試探著苑子,可她還是有些猶豫,在次郎的再三催促下,苑子終於“招”了:“裕三郎約了我很多次了,可是,我,局長跟我說了這麼多話,我該怎麼辦呢?”苑子仍舊用閃著淚花的眼睛仰視著次郎,好像要說什麼,微微動了動嘴唇。
次郎聽了這話,不禁妒火攻心,頭暈目眩,他繞開桌子,走近苑子,聲調幾近詰問:“你跟他睡過了?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苑子慢慢地搖了搖頭,好像是對次郎的質問表示否定,也好像是對喘著粗氣奔過來的次郎表示拒絕,良久,才小聲嘀咕了一句:“我,跟他,連茶,都沒喝過一次。”
“你是我的,我不容別人碰你一手指頭!”次郎不容分說,推倒苑子,將自己的身子壓了上去。
沒過多久,次郎就讓岩邊苑子退了職,和自己同居了。次郎從原來在下落合的住處搬出來,兩人在澀穀道玄阪右側剛一上坡的一條小胡同深處租了一處房子。為了使因苑子的事情而懈怠下來的工作氣氛緊張起來,次郎加倍地將精力投入到了郵政局長的工作中。為此,周日就住在三樓宿舍的時候多了,去學校也怕浪費時間而雇人力車了。
此前,次郎一直認為大學裏的課程實在沒有必要認真去聽,期末考試之前買來印好的課堂筆記,看上個把小時,就能拿到學分。看到同學們,次郎總是要嘖嘖慨歎:他們是多麼悠閑地享用時間,逍遙玩樂啊,我可是沒有像他們一樣悠然度日的餘裕,我是賣了祖父留下的地,從鄉下來到這裏的,要是不幹事業當資本家或者當政治家獲得地位,可對不起他老人家。
坐在人力車上搖晃著進校門的時候,這些想法就會出現在次郎的心中。車夫叫人讓路時總是吆喝“哈喲伊欸嗬”,學生們看見吆喝著奔跑的人力車,知道坐在車上蓄著胡須的學生是楠次郎以後,都會投以冷眼,還要冷言相待:“這家夥怎麼回事兒?”“喂,那家夥有毛病啊?!”
楠次郎對此類惡言惡語一概無視。他清楚得很,好評以及為獲得好評而進行的交際,除了浪費時間和金錢,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所以,對慈善事業的捐助,次郎也一概不做。次郎堅持認為,同情弱者,弱者也不會因此而成為強者,結果會適得其反。他告誡自己,有錢人或許是為了自我滿足才做的,可是自己卻沒有這種餘力,與其那樣,倒不如自己做一些對國家有益的事情。
這些想法,次郎是從永井柳太郎那裏學來的。永井先生剛剛結束在牛津大學的留學生活,被聘為大學的教授,主講社會政策和殖民政策,他親眼看到了英國成功地大舉進攻海外並以此支撐國內民主主義的實際情況,所以在宣講民主主義理想的同時,也闡述了殖民的重要性。永井柳太郎抑揚頓挫的語調近乎演講,但他的口才深受學生歡迎,很快就和坪內逍遙講授的莎士比亞、大山鬱夫講授的政治學一道,被並稱為三大人氣講座。
次郎聞訊去聽了一堂課,就立即被永井教授的雄辯吸引住了,因為他不單是靠講課技巧吸引學生,他還很有格調和品位。第二天晚上,次郎就給永井教授寫了一封信。之所以隔了一天,是因為他讓弟弟裕三郎去買上好的紅蕪菁需要時間。次郎在信中寫道:“我是一個來自滋賀縣鄉下的學生,變賣了祖父的田地來到東京,希望成為一名政治家。聽了您的課,我深深感到,真正的雄辯背後,必定有深邃的思想。我的故鄉滋賀,與先生的故鄉石川,都有著極為相似的風土人情,我想,我對您的課共鳴振幅之大,或許也有點地緣的關係吧。對您講的民主主義和殖民政策的關係,小生深表讚同。小生熱切希望能有機會拜見並接受指教。”最後還添了一句:“小生另行寄上湖國出產的紅蕪菁醃菜,請笑納。”
這是當上郵政局長前一年的事。永井柳太郎接到楠次郎的信和紅蕪菁禮物,覺得這個學生能準確抓住講義的要點,信的文筆也很老到,就決定見見這個學生。永井教授能去牛津留學,是獲得了資助神學研究的獎學金。由於他在學期間就得到了大隈重信、安部磯雄教授的賞識,在恩師的推薦下,中途又獲得了早稻田大學的留學生資格。他在倫敦學習社會政策和殖民政策期間,堅定了為遏製歐美帝國主義,就有必要將外交政策和國內政治民主化的思想,決心回國後一邊做學問,一邊在恩師手下進行政治活動,也正想為擴大今後的活動範圍尋找左膀右臂。
接觸永井教授後,次郎才領略到人生的未知領域,那就是信仰和學問的世界。次郎和永井先生相差八歲,可是永井教授卻擁有可以自由使用的英語、在倫敦習得的社會政策和殖民政策的理論,還有雄辯背後的信仰。於是次郎就覺得自己真是個鄉巴佬,得自己賺取學費和生活費,今後也沒有條件去海外留學,連像別的同學那樣,每天聽各種課,拿個好成績之類平凡的學生生活都過不來。
由於當過農民,所以楠次郎比別的同學要年長一些,這就讓他更沒有理由閑晃。然而,換個角度想,不利條件反而會變成優勢。永井柳太郎不就是嗎?他那在倫敦壞掉的一條腿離不開拐杖,可那不反倒給了他一種風格嗎?
永井教授在此前的課堂上講道:“雖說日本在日俄戰爭中獲得了勝利,但我國人民的生活和文化水平較之歐美諸國還極為低下。今後,必須積極推進民主主義和中產階級的產生。”
農業生產力提高了,中產階級一定會直線增加。次郎想起自己十五歲時掛起獨家銷售化肥的招牌,想起賣給農民卻慘遭失敗的往事,就想,農民的疑慮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在不斷被騙的曆史中為明哲保身而不知不覺間養成的?這讓次郎又想起了祖父清太郎講的七十三年前大鹽平八郎起義。
按理說,隻有有過農村體驗的人,才能找到提高“落後民生”的方法。理論應與現實結合,自己如果承擔現實這部分,是會派上用場的。上了大學以後,次郎頭一次想要學習了,他開始讀書,讀有用的書。他買來經濟學原理、憲法、國家學原理、倫理學等方麵的書,在讚同的地方畫線,寫上自己想到的意見,以書為筆記,大讀特讀,時間不夠,次郎就用縮減睡眠時間的辦法來彌補。
楠次郎想找機會接近創辦了早稻田大學的大隈重信。大正二年春天,次郎剛上大三不久,永井柳太郎帶他去過一次大隈府上,僅此一次。他感受得到大隈的魅力。雖然大隈被叫做“早稻田第一吹”,可人家畢竟是經曆過農民與武士平等的明治維新的幸存者。次郎從圖書館借來有關大隈的書,才知道他出身於佐賀藩炮術長之家,曾因反抗藩校舊習被勒令退學後,開始研習蘭學,明治維新時,他三十歲上下。他的發跡,始於明治元年的耶穌教徒迫害問題。他同譴責鎮壓的英國公使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於是讓正為這個問題頭疼的三條實美、岩倉具視知道了肥前有大隈這麼個年輕武士。
楠次郎在《大隈兄昔日譚》中讀到這些的時候,熱血澎湃,覺得這樣的機會就要降臨到自己身上了。他想起了在後藤毛紡股東大會時的表現,可那個舞台實在是太小了,要是有朝一日,能在撼動日本的大舞台上……想到這兒,他就又覺得,必須得先接近大隈重信。
在楠次郎看來,大隈重信的身姿長相都魅力無窮。個子並不太高,卻讓人感覺很魁偉,連闊鼻梁、寬額頭、偏低卻具有穿透力的聲音等等,都是為他自由灑脫的氣質所生。次郎甚至覺得那是自己所沒有的美德。一天,次郎聽說大隈要去戶塚球場看棒球比賽,就改變了預定,也來到球場。據說,比賽的對手,是橫濱的洋人俱樂部。次郎裝作是大隈校長秘書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坐到了本壘後麵的特別席位上。環視球場,楠次郎發現,來看球的不光是學生,還有很多外麵的觀戰者,這讓他大吃了一驚。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閑人還真是不少。
拉拉隊周圍的席位幾乎都是早稻田的學生。棒球原本是在橫濱的美國人興起的體育運動,所以漸漸形成了一種印象,即有棒球部的大學才是先進大學。早稻田的棒球隊,是身為基督徒的社會主義協會會長安部磯雄於明治三十四年倡導成立的。
網子後麵的觀覽席上坐著十幾個外國人,隻有那裏遮有頂棚。除永井柳太郎外,還有在早大教書的英國教授,使得這裏有一種社交場所的氣氛。這是楠次郎所始料不及的,因為此前他一直認為,傻瓜才看比賽。沒有人盤問他,也沒有人跟他搭訕,不得已,次郎隻能專心看比賽了,可糟糕的是,他並不懂得棒球的規則,除了用身體應和著拉拉隊和觀眾的呼喊聲,沒有別的消磨時間的辦法。看著看著,他明白過來,比賽似乎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早稻田開始進攻,好球不斷,時機到來,拉拉隊開始一聲接一聲地高喊:“遠遠地打!遠遠地打!”次郎聽不清觀眾嘴裏呼喊的選手的名字,覺著沒勁,便瞄著大隈校長。校長也似乎對棒球本身並無興致,一直和旁邊的洋人說著什麼話。校長左一個“安巴薩達”右一個“安巴薩達”,對方大概是英國或美國的大使。永井柳太郎也被叫了來,三個人就撇下棒球,竊竊私語開了。從談話中出現的固有名詞推測,他們討論的似乎是統治了中國主要疆域的袁世凱的軍隊在山東、漢口、南京一帶危害到了日本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