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次郎家雖然在東畑郡六個莊是名門望族,但因沒有父母,所以時常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受到同學的嘲笑。次郎腕力十足,沒人敢當麵挑釁,可阿房卻經常是挨了欺負,哭著回家。每到這時,次郎就會衝進學校,給妹妹出氣。

次郎撇開浮現在眼前的兒時雪景,對老板娘說:“一到這樣的大雪天,我就想起我和弟弟頭一回去米原吃清湯麵的事兒。”

“是嗎。”老板娘隨聲附和著,把切好的醃菜遞到他麵前。

“那是上高小那會兒,弟弟四年級,我五年級,好像是爺爺打發我們去幹什麼。”次郎接著講起他把一直攥在手裏的零錢數了又數,然後點了一份清湯麵的事。當冒著熱氣、飄著香味的大碗麵端上來時,他看見了桌上的作料瓶,就問夥計:“這是什麼呀?”夥計說:“啊,愛吃多少吃多少,不要錢。不過放太多了會辣的。”他隻聽見不要錢了,沒聽見人家說辣,說:“說是不要錢呢,來吧!”就可勁兒放了個夠。

老板娘又隨聲附和了一句“是嗎”,接著說:“真可愛啊,那會兒。現在也挺可愛的喲。”

次郎心裏一動。老板娘的語氣中,混雜著一種沉靜的感覺和一種誘惑的音響。次郎像受到老天的啟示一樣,迅速掠過這樣一種想法:老板娘和丈夫分手的時候,沒準兒也把孩子留下了呢。真是少見,東京的雪天居然會打雷。如果是留下了孩子,她和母親倒是挺像的。

老板娘正躬身在櫃台上寫著什麼,次郎注意地看著她。她的年紀比母親要年輕得多,約莫比自己大十歲左右。相形之下,圓圓的臉上卻看不到顯示著操勞的皺紋,眼圈上也看不到黑影。隻是,看到和自己留下的孩子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她是不是有時候也很煩心呢?

這是次郎第一次站在回了娘家的母親的立場上想問題。

又打雷了。

“你能走回去嗎?要是不行,就住下好了。”老板娘挽留道。

“不了,就在車站對麵。要真不行,我就回來,敲門就是了。”次郎回答著,站起了身。看著飄落的雪花,他想,不管心裏怎麼想的,把自己留下可就是既成事實,事實是重要的。

本以為打了雷,雪很快就會住了,可那天晚上的雪卻並非如此。兩旁的都是土窯子的小路完全被雪覆蓋了,次郎打消了回家的念頭,折身回了“鬆平”。老板娘可能早料到了他會回來,馬上就把次郎引進店裏,關了門。咯吱咯吱踩著雪上了樓梯,就是老板娘的起居室兼臥室了,房間隻是朝小路那麵向西開了一扇窗。

“坐那兒看路才有意思呢。傍晚的時候,這一帶不是土窯子嗎?有人左顧右盼的怕人看見,也有的主兒,挺胸抬頭威風凜凜的。有時候,還有先生模樣的人來呢。從走路的樣子,就能看出來職業啦,啊啊這個男的不一般什麼的。”老板娘說。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顧目流盼,仿佛體味著一種複仇的快感。

她叫平鬆攝緒,仍然使用著分手了的丈夫的姓氏。店名是把“平鬆”給顛倒過來用了。

“唉,十七八的時候招人喜歡著呢,就像花兒,啪的一下就開了,”她挑逗著次郎,“好了,你過來,我給你暖暖身子啊。”

次郎有些磨蹭。門外,雪似乎還在下,刷拉刷拉、沙沙沙,在枕邊也聽得見。

攝緒的被窩讓次郎想起了讓祖父摟著睡覺的情景。他無法確定到底是什麼製造了這種氣氛,可能是以吃米為主、用醬料和醬油調味、用一片冬鰣醃三天水菜、圍鍋而食的生活使然吧。這是讓次郎上京後第一次想起故鄉的被子,上麵有他幾乎遺忘了的母親的氣味。抱著攝緒,次郎感到,以前在演講裏說的思戀家鄉和反複強調的鄉土之愛,不說是假的,也是暫時的,這個發現讓他有些感動。

盡管已經登臨了頂峰,可年輕的次郎體內,仍有強烈的欲望在打旋。在沉醉於漩渦一般的心情中,他沉吟道:“你就是我的故鄉,一直無法相見的故鄉。”他反複嘟囔著,又想起自己和生母離別的時候才不過六歲。

聽次郎講了生母回了娘家的事,攝緒斷定:“那呀,是你爺爺相不中兒媳婦兒啊。在咱們那兒,家裏要是不容她,女人可是沒轍啊。”

從攝緒說到近江風習,次郎猜測,八成攝緒在婆家也和公婆處得不太融洽。她在這條街上開“鬆平”之前,肯定發生過很多事情,以後慢慢聽就是了。眼下,他隻是想沉浸在托大雪的福才得以相逢的故鄉裏。即便如此,把平鬆這個姓氏顛倒過來用在店名上,是不是與對拒絕自己的婆家的怨恨有關呢?如果是,現在改名叫“小林美奈”的母親又是怎樣的呢?

次郎記得,回了娘家的母親,比在楠家時顯得更年輕。幼小的次郎曾覺得母親的變化對自己是一種背叛。

“扔下孩子一走了之的母親是一種什麼狀態呢?我還是有些想不通。”

“那倒是啊,再怎麼說也是當媽的啊,一定挺難過的,雖然我沒有孩子。”攝緒馬上說。

次郎覺得“沒有孩子”不像是真的,便不作聲了。一個念頭浮上心頭:自己的母親是被祖父趕跑的吧。仿佛是為了排除這個念頭,次郎跟攝緒講起祖父清太郎如何如何和善。說到祖父去世時自己傷心地在遺體旁睡著了的時候,當時的光景竟又浮現眼前。那是一種很像土牆倉房略帶黴味、滿是塵土的空氣,其中,不知為什麼,還混有風幹的血腥味、打磨生鏽的鐮刀鋤頭時的鐵鏽味。它和母親的被褥不同,但正因了這不同,混合在一起才讓他覺得到了故鄉。

“那是你爺爺覺著對不住你,”攝緒斷言,“肯定是,沒錯兒。”

次郎陷入沉思,於是又聽得見雪落的聲音了。那聲音聽上去像是風正吹落屋頂的積雪,有時候又像什麼塊狀物落到積雪上。

“可是,把這麼招人喜歡的孩子生生給扔下,真是造孽呀。多可憐哪。”攝緒說著,伸出胳膊,用手指肚撫摸著次郎的嘴唇。

“癢得慌。”次郎晃著臉,說。讓攝緒這樣一撩撥,次郎就又來了勁頭。

“有人吮過你嗎?”幾番雲雨過後,攝緒問道,詞尾的發音帶著爬上了舌根的幾分糾纏。見次郎一臉不解,就接著說:“也是的,淨騙那些小姑娘了。你是缺乏教育呀,來,我教教你吧。別動啊。”說著,攝緒坐起身,將臉埋進了次郎的股間。當做棉袍披在身上的絲綿睡衣蒙在臉上,和女人下半身的氣味一起,衝擊著次郎。那是鋪滿幹草的農田的味道,令人懷念。然而,另一種感覺卻立刻超越了這種懷念。舌頭爬上次郎勃起的東西的觸覺,讓次郎欲罷不能。他想避開舌頭,使勁扭擺著腰肢,很快,就射了精。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射精了。

第二天早上,刺眼的陽光從木板套窗的縫隙照射進來,次郎才醒。街路似乎還在睡著。次郎一直保持著當農民時的早起習慣,這讓他覺得這條路很是懶惰。他決定,在人們開始活動之前,離開“鬆平”。

下樓梯的時候,他考慮了一下,包了一點錢,作為住宿費,悄悄放在攝緒枕邊,然後悄沒聲地出了門。外麵是厚厚的積雪,店鋪的拉門都要打不開了,房簷上掉落的水滴映著朝陽,亮閃閃的。

對次郎來說,這一夜的事情印象太深了,這種印象還和另一種實感緊密相連:自己太不了解這個世界了。滋賀是自己生長的土地,自己也在那裏勞作、生活過,所以,次郎曾自認為對滋賀有著相當的了解,可自從和攝緒過了一夜,他才知道,那不過是流於泛泛的淺見。

次郎問攝緒是滋賀什麼地方人,是北麵、東南還是西江州的時候,攝緒竟好像笑了一下,回答說:“我家呀,在桃源鄉。”

次郎頭一次聽說這個詞。“桃源鄉”,聽起來不像是地名,可又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就好,走光明大道的人兒,沒必要知道這些。不過呢,你還是往裏麵走走吧,能看到很多東西。我呢,就是桃源鄉出身。”攝緒重複道。“桃源鄉的人架子大著呢,要麼是惟喬親王的親戚,要麼是淳仁天皇的後裔,窮也窮得威風。”她的解說裏,甚至還有一種出身高貴的自負。

“那麼說,那事兒也厲害嘍,農民出身的得甘拜下風吧。”

說到性事,她好像從心底裏覺著好笑,滿不在乎地笑著說:“越是高貴的人那事兒越厲害,你這才剛剛開始啊。”

能在攝緒麵前輕鬆自然地說出“農民出身”,次郎感到很不可思議。

幾天後,次郎突然記起桃源鄉的事,就去了圖書館,查到“不為人知的仙境”、“常人不易到達的富貴自在的仙境,他界觀念的一種”之類的解釋,次郎反倒糊塗了:這是不可一概而論的非日常世界嗎?更有甚者,有的解釋隻有一句:“平家落敗逃亡者居住地。”次郎查著查著,想到,也許,那個大雪天,自己迷失到的“鬆平”才是桃源鄉呢。他甚至想,下次平常日子再去的時候,會不會就無影無蹤了呢?於是就覺得,“鬆平”二樓攝緒房間的樣子,和以前母親用過的房間是那麼的相似。

雪後第二天,次郎回到早稻田的住處,在舒服的疲勞中,睡了一整天。他想,在夢幻和現實中間,故裏的母親的境遇是不是有什麼變故?然而,這些不安也沒能戰勝睡眠的誘惑。

次日,次郎又恢複了往日的習慣,早早起了床,去大隈府上看望雪情,又順腳坐電車來到澀穀。

因交通網還隻是部分恢複正常,鐵廠處於閑散狀態。將購入的鑄錠做成建築用鋼筋的作業無法進行,機器都顯得冷冰冰的。次郎的這家鐵廠主要生產鋼筋混凝土建築用的棒料鋼材,客戶多是建築公司、土木工程公司,所以,必須按時交貨。如果因資金周轉不靈、無法購得做原料用的鑄錠而最後延誤了交貨,就不光是要賠償違約金,嚴重的是以後就不會有訂單了。

站在車間,次郎不禁歎了一口氣。他想,這就是我的現實啊。去大隈府上探望時,圍繞日本軍隊出兵山東一事,關於日本與俄國的關係和日本與中國的關係究竟應該重視哪一個的問題,進行了激烈的討論。這樣的場合,尾崎行雄偶爾會在場。次郎就是同主張“近攻遠交”的司法大臣尾崎行雄進行辯論之後,來到鐵廠的。這裏,有下個月如何生存等迫在眉睫的問題,也有對次郎關於國際問題的展望漠不關心也拿不出意見的老實人在勞作。

這公司隻有關門了。次郎站在有風吹過時會卷起塵土的車間,想。想到日本的未來,這可不是被渺小的日常現實絆住腳步的時候。

也許是休息結束了,鈴響了,從玻璃門裏,走出五六個男子。那間屋子裏有一個嵌在地下的暖爐,可以燒些柴火取暖。

“哎呀,頭兒,您來啦,這可是的……”領頭的男子鞠了個躬,其他人也都參差不齊地彎了彎腰。

關了工廠,他們可就失業了。次郎心裏突然升騰出一種對他們的連帶感。次郎想,可不能幹這種事,便打消了關廠的念頭,而想到是不是以接受員工為條件整個賣掉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居然想,道玄阪那處和苑子同居的房子也得處理掉。於是,前年出生的孫清的麵龐又浮現在眼前。這孩子的眼睛像他媽媽,很可愛。

一想到長子應該繼承家業,次郎就感到自己被命運死死地控製著。自己一直是同農村出身的孤兒這個宿命抗爭著走過來的,無法成為桃源鄉人。認識到這些,他就生出一種實感:眼前還有很多選擇人生的辦法,而且在戶籍上自己還是獨身。次郎想起苑子的模樣,覺著有些對不起她,可這自由實在是太珍貴了,他不想失去它。從這點上講,自己一咬牙和山東友梨離了婚,無疑是正確的選擇。

母親美奈離開楠家後,和小林金兵衛再婚,友梨是小林親戚的女兒。祖父清太郎的葬禮時,她來幫忙,彼此產生了好感。但現在想來,這裏麵似乎有生母美奈想把次郎放在自己夠得著的地方的意願。從為祖父守夜到舉辦葬禮,山東友梨一直被吩咐要照顧好次郎。那時是4月初,春寒料峭,端茶倒水,做甜米酒,都是友梨的事,而吩咐友梨的,大概就是生母美奈吧。

次郎想起攝緒的話:“再怎麼說也是當媽的啊。”要麼就是母親因一手包攬了楠清太郎葬禮的幕後工作而雪了被趕出家門之恥?而且,還用讓山東友梨和次郎結婚這樣不顯眼的方式奪回了兒子。如果是這樣,這種情緣還是一刀斬斷為好。次郎感到胸中鼓蕩著對母親的複仇之心,其結果,就是和友梨的離婚。這是次郎的獨立宣言,他要當家做主,當一個活躍在中央的領導人。

然而,事與願違,次郎想得越清楚,就越覺得長女良子是那麼的可愛。對孫清也一樣,心情和意誌總是背道而馳。次郎承認自己現在思緒十分混亂,但也認為不應該因這種混亂而畏懼退縮,反省自己要回歸樸素但安定的日常的想法。那種生活是不可能的,那種保守的態度,更對不起七十七歲當上總理的大隈重信。次郎的想法發生了飛躍性變化。不僅如此,那還是對永井柳太郎的背叛,他是那麼關照自己這個後輩,還對自己給予了那麼大的期望。如果說要追究造成這種混亂的責任,那便是自己的魯莽——在對未來的展望尚未打好基礎之前,就急著奔跑起來了。

次郎還感到有必要將問題進行梳理,重新確立未來的路線,就決定徒步回一趟道玄阪的家,步行的節奏一定會有助於思路的整理。

從前天起就一直走在雪裏,雖然在“鬆平”鋪在褥子底下烘幹了,回到住處也用暖爐烤過了,可褲子上還是濺滿了泥點,髒不堪言。不過次郎覺得這樣更好,這可以讓苑子看到,自己如此辛勞,還是回到了苑子的地方。

其實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次郎在走到車站這段路上,摔了兩個屁股蹲。人力車和步行者都不少,隻有稀稀拉拉的店家將門前的積雪掃到了大路上。關鍵是過了站前廣場之後那段路。道玄阪因為午後的陽光照射不到,剛融化的雪又很快會結凍的,而且環狀線以外的風刮得還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