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最後的情書(3 / 3)

我做出這樣的選擇,如果您在場,也會讚同,不會反對。盡管心裏萬分傷痛。

文揚,我終生難忘的親人,您可知道,做出這一選擇之後,我是何等的悲傷啊!

我的心在滴血,我的肺在撕裂,我的靈魂在悲慘地衝天號啕。

為了不使我的痛苦殃及家人,當著爸爸他們的麵,我還得強裝歡顏。晚上夜靜入睡時,我蒙著頭在被筒裏偷偷哭泣。

我是多麼的孤苦無助啊!內心的苦楚對誰說呢?

是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為了您不受牽連,為了不帶給您不必要的麻煩,我與您斷絕了來往。我的一片良苦之心,汝可知否?

我想,既然我們愛得這樣真,愛得這樣癡,那我得時時想著您,多方麵為您考慮。如果是您,也會這樣做的。

在二毛子家的新婚之夜,我拚命守護著我們的愛情不受侵犯。後來母夜叉幫助了她的兒子。“母夜叉”,一提起這個詞,就會使人聯想到《水滸傳》裏賣人肉包子的老板娘,那是何等的潑悍凶狠。我的對手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把我打昏,捆綁上我的手腳……

二毛子才得以占有了我。同時,我的生活也開始進入到人間地獄。

在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裏,我常常想起您,想起您的情,想起您的愛。是您的情愛給了我生存的力量,是您的癡情讓我有所祈盼,是您的深情讓我有所等待。

我多麼想再一次步入那個雨後的黃昏,那個光輝燦爛的時刻,那個像霞光一樣美麗的傍晚,那個讓人心醉,永世難忘的小草坪,還有那個手拉手,肩並肩,同生共死的連體樹。

當我做出那個唯一的選擇之後,我就決定把我的青春,把我的童貞,把我的純潔獻給您,獻給我最鍾愛的人。因此,我們才有了那個不尋常的黃昏,才有了那個心靈撞擊的難忘的時刻。

那天,我們說的所謂詩,至今我還能背誦如流。

也許,您對我當時的行為不理解,對我的表情有疑惑。今天,您才明白吧?

最後,我伏在您身上哭了。不是為我的行為後悔而哭,而是傷心於從此一別,恐成永別。今天,果然證實了我所擔心的。

我是多麼喜歡您,多麼的愛您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有緣無分?不能成為眷屬呢?

生離死別,生離猶如死別。其實生離比死別更令人痛苦,更加悲傷。

當時您仍在昏睡,我看著您帶著愜意的睡臉,我哭了又哭,難依難舍。

之後,我隻好戀戀不舍地離開,邁著不情願的腳步,傷心地走了。

您曾幾次欲問您心中的疑團,我趕緊截斷了您的話。能告訴您實情嗎?如果告訴了我做出的選擇,您還不發了瘋?感情會使您失去理智,您肯讓我離開嗎?肯讓我回家嗎?說不定還要做出什麼傻事呢。真到了那種地步,麵對您熾熱地情,能不能左右我自己,就很難說了。

幾年來,您對我的愛始終不移,把我看成神女一般的聖潔,仙子一樣的美麗。對我如此癡情,我何以作答呢?

唯有早日躲進我孤獨的世界,才是最好的回答。

寫這封信,可謂是淚與筆齊下。通過信筏上的淚漬,您可想象出我的心情是何等的傷感!對您是何等的情深義重。

這其中既有憤怒,憎恨的淚水;又有感奮,情愛的淚水;既有憤激,厭惡的淚水;又有相思,依戀的淚水;既有憂傷無奈的淚水;又有感激,不安的淚水。

心中有無數的騷亂和痛楚在攪拌著我。

開始寫這封信時,竟不知有沒有把握把它寫完。現在,終於接近了尾聲。

寫這封信,我難道隻是為了回憶而回憶?難道隻是回味那已過去了的恨與愛?難道隻是為了重新品味過去那段生活的苦與甜?

您應該知道,回憶過去的一些生活片段猶如重新揭開傷疤,讓鮮紅的傷口撕裂,再一次流血。那是何等的疼痛和悲傷啊!……

親愛的文揚,雖然天氣還有些寒冷,那不過是春暖乍寒,但畢竟已是春天了。在農村,在古鎮的泥牆角下,酸汁草恐怕已經長出來了。過不了幾天,燕子會在屋簷下呢喃。

為了我,為了愛情,您的心中隻有對我的牽掛和思念。您隻顧沉浸在對我的深切地愛戀之中。我相信,您並沒有看到體會到春天的來臨。那是癡情迷住了您的眼睛。

七七年省市恢複了高考,七八年恢複了全國統一高考。數以萬計的有誌青年,被耽誤了的一代有誌之士,大都已經通過高考被選拔了出來。

醒來吧,我親愛的人!睜開眼睛看一看吧,我的癡情郎!行動起來吧,我相親相愛的戀人!您別忘了一個青年人的誌向,您要振作起來,抓住機遇,發揮您的聰明才智。

倘若您還愛我,倘若您愛我永不變。請您別忘了我說過的話:誌當存高遠。

參加今年的全國統一高考,這是我對您的期望,這是我對您的祈求,這也是我對您深情地呼喚,更是我的心願。

也許,您會為自己小學都沒畢業的學曆而感到氣餒,自卑。但高考是考真才實學。“相當於高中文化”這一句是報考簡章上的原話。您,就屬於這一類人,憑您的語文水平,憑您的聰明才智,報考文科定會如願以償。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您首先要戰勝自我,才能戰勝知識上的敵人。

莫彷徨,莫猶豫,莫遲緩。為今年參加高考做準備吧!

我雖不在您身邊,我雖不能與您朝夕相伴,我雖與您相隔千裏,但我的心卻在您身上,而且早在幾年前我已經把心給了您。

文揚,為了我也為了您,振奮起精神拚搏一回吧。我會睜著雙眼深情地注視著您,我會為您虔誠地祈禱,我會衷心地為您祝福。

至於我今後要走向何方,前文我已說過,我會很好的活著。

我之所以活下去,是為了您更好地活著,是想看到您有所發展,有所成就,有所作為。讓您的才華大放光芒。讓人們看一看,我蘭天緋愛的不是一個碌碌無為之人,不是一個無能之輩。讓古鎮人明白:我們如果結合了,應該是最美滿的婚姻,最幸福的夫妻,最恩愛的伴侶,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讓所有熟悉我們的人清楚:是誰拆散了我們,是誰棒打鴛鴦,是誰造成了我們的愛情悲劇。

為了您,為了我的親人們,為了我們生死不渝地愛,我會以獨特的方式活下去,直到您先我而死。

這樣說,您會感到意外吧。憑您的博學多識,定不會惱怒。“……我先死留苦於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這幾句話出自何文?您很清楚。

我們沒有先烈那樣偉大,那樣高尚。我們也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假如出生在那個時代,我相信,您我也會義無反顧地為壯麗的事業而勇於就死。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平凡之人,難道對愛情不應該堅貞忠誠,始終不渝嗎?

對待朋友,對待戀人難道不應該真誠,滿腔熱忱的愛嗎?

因為我們相知相趣、相親相愛,因為我們是患難知己,所以我知道您對我情深似海,真摯的情感,苦苦的依戀勝過自己寶貴的生命。倘若我先您而死,您會發瘋,發狂,發癡,發傻。甚至還會以某種方式自戕。

如果是這樣,我九泉之下怎能忍心看您受此之苦?

自古以來,破鏡重圓者甚少。

我們的愛情悲劇,是那個特定社會,特定時代造成的。一個人的命運是與整個國家的命運分不開的,是和人民的命運緊緊聯係在一起的。

所以,我不怨天,不怨地,不尤人。冤家宜解不宜結,冤冤相報何時了?

文揚,我不是神女,隻是一個凡人;我不是九天仙子,隻是一個普通的城市姑娘。不過,我多讀了點書,長得美麗一些。之所以您如此敬重我,愛慕我,我想,是因為我隻生活在您純潔的記憶裏。因此,才顯得這般光明、理想化,才顯得這般神秘完美。

我想把最美好的記憶永遠留在您心中,這封信算是我們的吻別吧!

忘掉我,去奮鬥吧!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新生活裏您不是無能之輩,是弄潮兒。“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不能帶著令人恐懼,令人厭惡的麵孔與您生活在一起!……

寫出這幾句話,您可知道我是用了多大的力量和勇氣啊!我清楚,這句話一出,您我將永遠天各一方,永不相見。

將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這該是多麼令人傷心的事啊!寫信的手抖動得很,筆還未下,淚水先滴在信筏上。

我竟泣不成聲……

文揚,我難依難舍的親人,我多麼想和您生活在一起呀!

我愛您寬厚仁慈,我愛您多才多情,我愛您堅忍不拔的意誌,我愛您不屈不撓的吃苦精神,我愛您博學多識,我愛您文質彬彬,我愛您穩重,踏實,可靠,我愛您忠誠真摯,我愛您癡情永遠……

過去,我真心真意地愛著您,今後,我依然念念不忘地想著您。不管我走到天涯,還是海角,不管我生活得多麼孤苦,多麼淒冷,我永遠不會把您忘懷。

除您之外,我心裏不會再有其他人。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畫滿樓,睡不穩紗窗風雨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裏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更漏,呀!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盡的江水悠悠。”

泣祝

近祺

你親愛的蘭天緋

一九七九年二月八日

“嗚嗚……”我明白這是最後的情書,這是最後的泣別,這是……我再也忍不住悲傷之極的情感,掩卷放聲而泣。

這突如其來的悲聲,讓爹娘他們很吃驚,“怎麼回事?”

“別哭了,哥。”他們一齊圍過來。小妹妹上前一邊拽我的胳膊,一邊勸慰說。小妹妹的幼小心靈,同情憐憫之心更重。每次我難過,她都跟著掉淚。

小妹把淚漬斑斑的信箋從我胳膊下抽出,裝進信封。

讓我哭吧,讓我放聲地大哭吧,你們可知道我是多麼的悲傷,多麼的痛苦啊!我心裏堵塞得很,像要爆炸似的。

爹娘知道又是為老蘭家的姑娘而哭。他們走了。也許這對他們來說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又不是一天這樣發傻發瘋了。哭一陣子,過一段時間說不定又高興起來。

愛情,愛情是什麼東西?竟把一個好好的大小夥子製裁得如精神病似的。我們,還有好多好多的人們,還有祖祖輩輩耕田種地的莊稼人,沒有愛情,不懂愛情,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嗎?幹嗎非要愛情這怪物呢?

從娘的眼睛裏常常流露出這樣的目光。

她不想訓斥兒子,也不想數落兒子,但也不忍讓我如此這般下去。因此,她隻有流出無奈的淚水。

爹就不同了。他聽書,唱戲,對《今古奇觀》《說嶽全傳》《三國演義》之類能懂個大概。也許能對愛情略有所知。他沒有娘那樣的目光。但也沒有明確的說教或批評。他隻有長長的歎息。那長長的哀歎裏究竟包含著什麼內容,我很難知道。

連續幾天的悲戚,我覺得自己隻剩下了個空殼,沒有了感情,沒有了幻覺,沒有了思想,沒有了五髒六腑,什麼都沒有了。隻覺空蕩蕩,輕飄飄,昏沉沉的。

死了的好,省得這樣痛苦,這樣難過。如果死了能見到蘭天緋,那就幹脆別活著了。

幾天後,有一根神經活動起來。

不!天緋還活著,隻要她活著我就能找到她,就能見到她。對,她說過的,心裏隻有我一個人。她不會再結婚了,在等待著我。去找她,那麼錢呢?再說就這樣去找她,她會生氣的。讓我參加高考,我考了嗎?

對,聽她的話參加高考。她在看著我。她就在我身旁。不能讓她失望。等考上了大學,再去找她,就有條件和機會了。

哦,她原來是激勵我上進。考上了大學不就和她團聚了嗎?一個農民戶口怎麼能進北京呢?即便是團圓了也不能長久啊!

唉!我真笨。還是天緋聰明,神女嘛!

我振作起來。

“爹,娘,我要考大學,參加今年的高考。”

“什麼?考大學?你不是在做夢吧。在火爐上烤山藥還行,考大學,你不行。想想啊,多少高中畢業生,有的甚至複習了好幾年都考不上,你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人要考大學,那還不把人家的大牙給笑掉了。你認為考大學是下豬圈起糞啊,用一股子蠻力就能扔上來?真是的,瘋狗咬月亮,你竟不知天高地厚!”爹一聽說我要考大學,把幾天來對我的惱火一股腦兒發泄了出來。

娘見爹火氣大,偷偷拽拽他的衣角,小聲說:“孩子是不是瘋傻病加重了,趕緊想法子吧……”

“娘,我沒病,您不要擔心。”

我把蘭天緋說的招生簡章裏的一句話也捧了出來。然後,又詳細談了我的理由和決心,並且懇求爹娘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試。唯一的出路我就是考大學。

看我如此執著,爹娘動搖了。小妹妹在一旁也幫我說話。終於二位老人答應了下來。

我清楚,考學需要耽誤五個月的工分,這將會給全家帶來更大的困難。

我保證:考試完畢,馬上去外地包工,去掙錢,把造成的損失奪回來。

真可謂“空手捉白魚。”連課本也沒有,借也不好借,因為近三年高中畢業的學生都在複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好在我認識古鎮高中的幾位老師,請他們幫忙。聽說我要參加高考,一位地理老師就馬上問我,在哪兒高中畢業,我說,小學都沒畢業。那位地理老師馬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用不屑的目光看待我。但我並不氣餒,再求其他老師幫忙。高學儉老師,王全洲老師不吝賜教,並幫我找課本、找資料。王占懷老師犧牲了很多休息時間,細心認真地給我批改了十幾篇作文。當時,我很感動。暗暗下定決心,決不辜負幾位老師的期望。

下地幹活兒的人們,給了我很大的壓力。

一聽說我報名要參加高考,社員們就笑了。這笑裏包含的全部意義我都清楚。

“參加高考?那是考大學,不是吹牛!”

“真荒唐可笑,小學沒畢業,要考大學,‘蛤蟆打哈欠,口氣還不小’。”

“純白天作美夢,想好事兒吧。”

“嗨,懶人有懶法,找理由不幹活兒,歇幾天唄!”

……

這些冷嘲熱諷的語言都一一傳到我耳朵裏。這不能不使我大吃一驚。明擺著的:考上了大學,俗話說‘一俊遮百醜’。如果考不上,那自己將名聲掃地,會成為人們的笑柄。

一夜間,嘴上火泡一大片,右眼充血,紅得嚇人。

這時,我想起了蘭天緋的話。

對,天緋說得好,首先要戰勝自己否則必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置之死地而後生。

一個極為貧困的農民家庭,一個加起來總共才讀了四年半的二十七歲的人要犧牲五個月的工分參加高考。希望是何等的沉重和渺茫啊!這種不惜犧牲一切,對未來孤注一擲的選擇充滿了下層人絕決戰鬥的精神。我感受到了爹娘那無辜的眼神,也感受到了自己心比天高的浪漫熱情。既然把整個家庭都牽扯進去,我隻好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複習功課是對廣大考生來說的,而對我隻能說是學習新課。這些知識是嶄新的,陌生的。但我越學越有興趣,越學越有勁頭。我一次次在咀嚼知識中不知不覺地睡去,又一次次在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中醒來,再一次次趟進知識之河。

最困難的也是我最頭疼的就是數學這門課。首先得從小學分數開始學起,然後再一步步進入初中數學。幾何煩,代數難,我聽高中的學生們常說。當我親口嚐到這個梨子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其滋味。

離高考總共不到半年時間,若是在田間勞作,烈日似火,揮汗如雨。伏天莊稼地裏如蒸籠,使人煩躁,使人憋悶,使人頭暈。時間,該是多麼的漫長啊!

現在,對我這個要參加高考的社會青年來說,時間,又是何其短暫!

寫作,沒問題。語文知識需要學習,曆史、地理大多是記憶,政治不光是記憶還要有分析能力,綜合能力。數學,剛剛學完了初中部分,還來不及消化,我就帶著許許多多的疑問,許許多多的惋惜,許許多多的遺憾,不情願地走進了考場。

三天後,高考結束。來不及細細回憶一下卷上的試題及自己的答案,我就背起了行囊,坐上了西去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