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最後的情書
二毛子得勝而歸,兒果然不負母望。母夜叉像撒了歡兒的狗一樣到處亂叫:“我兒子報了仇,出了氣,把老蘭家閨女的鼻子咬下來了。她耍了我們,我們讓她一輩子難受……”
母夜叉得意洋洋,像專題廣播車似的,在古鎮的大街小巷進行宣傳,“哢嚓,我的兒子一嘴就咬下了她的鼻子。她不是很漂亮嗎?這回讓她變成了醜八怪,找對象?沒門兒!”母夜叉帶著動作,就像是她親口咬的。
幾天後,整個古鎮傳得沸沸揚揚。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歲頑童,男女老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一段時間裏成了古鎮大隊乃至古鎮公社的熱門話題。
當母夜叉的話傳到我的耳朵裏,我腦袋像挨了一悶棍,幾乎暈倒。我勉強支撐住。
“畜生!畜生!畜生!”我蹲在路邊,喘著粗氣,憤激地連罵三聲。過了一會兒,淚水止不住簌簌而下。
與蘭天緋雖隔千裏之遙,然而,我倆的心是連在一起的。而今她被惡狗,惡狼,惡鬼,惡魔……咬了,我能不心疼嗎?能不流淚嗎?能不悲傷嗎?
剛剛平靜了的新潮,又起了波瀾;剛剛放下的心,現在又懸起來了。雲開日出,峰回路轉。可是今天又出現迷霧,我該怎麼辦?恨不能生出雙翅飛到蘭天緋麵前。
沒有她的具體地址,即便知道了詳細地址又能怎麼樣?想給她寫封信,但是寄往哪裏?
娘看我又發起傻來,就犯了愁。我往日的歡快沒有了,代之而來的是失神落魄;往日的輕捷腳步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緩慢無力,東倒西歪的步履;往日的歡歌笑語沒有了,代之而來的是默默無語兩眼淚。對別人的問話是答非所問。最多的是我一個人對著北方的天空發呆。
爹往日的訓斥和說教很少了,不過增添了很多很多的哀歎,更多的是旱煙一鍋不離一鍋。早年的那一套火鐮,火石和火絨費時間,抽得少。自從換上了打火機相對抽得要多了。這似乎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有時,甚至不吃飯,不喝水,也得抽煙。
娘因為我又犯了癡呆,常常為我掉淚。
“你整天這樣發癡,讓娘可怎麼辦呀!你都二十六歲了,還這麼胡思亂想。如果有人提親咱就應下來,甭管好歹。二十六歲已經危險了。咱這農村可不是人家城市,假設今年再成不了家,那就沒指望了。咱周圍不是明擺著的例子嗎?我和你爹可不希望你像劉淼一樣,一輩子孤苦伶仃一人過日子,那樣我們會死不瞑目的……”娘說到這兒已泣不成聲,就好像他們真的到了大去之年,不忍看我孤苦淒涼。
本來還沒說話,娘就噙著淚花,現在話說了一半就止不住動情地抽泣起來。我掂量著,娘傷感至極。看娘如此傷感,我的心也顫抖起來。
“沒指望了,人家現在不比以前了,以前人家那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所以才對你好的。”雖沒提名字,但我知道娘說的是蘭天緋。
娘啊!請您老人家別隨意說她的壞話,魚在水中,冷暖自知。我相信蘭天緋的愛,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就是地球不再轉動,江水不再流,春夏秋冬不再變換,她也會對我好的,她也會想念我,愛我的,就如同我愛她一樣,無論到了什麼地步也永遠不會變心,永遠思念著她,愛著她。別說回了北京,就是當了高官,有了厚祿,她也不會忘記我,一如既往的對我好。今天她回了北京,我本不應該再有其他的奢望,但她被惡狗咬了,咬得不是別的地方而是鼻子,即便是沒有咬下來,就是咬破了也不得了啊!那等於毀了她的容貌!我能不著急嗎?能不發傻嗎?能高興起來嗎?能勤快起來嗎?
娘,請您理解我,好嗎?爹,請您原諒我,好不好?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情不自禁呀!
“什麼‘等待’呀,那不過是你瞎猜的。”
娘,我絕不是瞎猜,因為她已經得到了她爸爸要平反的信息才通知我的。她何嚐不懂我的心?她知道我對她一往情深的感情,她明白我會為她流淚,痛苦,發癡的,她知道我的心是屬於她的。她明白,沒有了她,我會絕望,為了她我什麼事都會出。她受折磨,我會心痛,我會不安,我會發瘋。她也清楚,她爸爸平了反,她們一家就會返回北京。她會自由,她會逃脫二毛子一家的魔掌。我們團聚的日子就要來到,我們相聚的時刻不遠了。這樣天大的喜訊能不告訴我嗎?以她的聰明才智,絕不會像一般人那樣。這正是她區別於庸俗人之處,這正好表現了她的才華和智慧。
“說句咱莊稼人的話,你是在自吃醉藥。”娘的話語重心長。
娘,您的兒子就那麼糊塗嗎?您的兒子就那點水平嗎?您的兒子就那麼不自量力嗎?我明白。農村土話:“自吃醉藥”在書本上叫自作多情。您的兒子沒有自作多情,您低估了自己的兒子。
“你想啊,二毛子家條件比咱好不好?二毛子比你個頭高不高,胖不胖?論有權有勢有錢咱古鎮屬一流。這不,最後還是被耍了。”
娘,愛情不是金錢物質的收買品,也不是買豬買羊揀個頭大的胖的,愛情是兩個人生死不渝、誓死不屈的相親相愛,是兩個人心心相通,互尊互敬,是兩個人誌同道合……唉!怎麼跟您說呢?您不懂。再說,二毛子家是怎樣的人家?二毛子的媽是有名的“母夜叉”“母老虎”。二毛子呢?隻會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純是個遊手好閑,好吃懶做的浪蕩公子式的人,是行屍走肉。結婚後,他一家是怎樣折磨蘭天緋的,您不是不知道。幾乎把她逼上絕路。要不是蘭天緋站得高,看得遠,有知識,有頭腦,豈有今天回北京之時?當初天緋就不願意嫁給他家,是他家用權勢逼著天緋就範。現在,蘭天緋有了出頭之日,怎麼能說是耍他呢?
一想起過去,我就生氣;一提起這種人,我就憤怒。
“聽娘的話,我們好歹給你劃拉個媳婦,醜也罷,俊也罷,隻要人家同意。要多少彩禮咱也掏。親戚朋友的誰不幫咱點兒?等以後日子好了咱再還上不是?”娘的眼睛親切地看著我,誠懇地勸說我,她多麼希望我馬上答應下來,再不能像以前一味的拒絕,一味的推托。
“過了今年,就是劃拉也白劃拉,歲數不饒人啊!我去你二大爺那兒說一說,借他的大衣櫃用一用。雖然有了三間配房,屋裏空的嘮的,人家女方來相看,起碼不是徒有四壁。照一照,以後再給他送回去。不然是經不住相看的。”爹磕了磕煙灰,神色顯得很嚴肅。
所謂的相看,就是女方代表(一般是閨女的父母或嫂子大娘)閨女來察看男方是不是身體有殘缺,說話是不是有毛病。如吐字不清,說話不真。五官是不是有缺陷,其實最重要的是來看看男方的家境,用書本上的話說叫實地考察,證實媒人說得是不是實事。相看對男方來說是一件大事。一般的男方很是怕相看的。那時除少數當幹部的及家中有掙工資的家庭外,大家都基本相同。相看時,臨時借糧食,借糧缸,借衣櫥,衣櫃,借桌子的人也是常有的。
即便是這樣的相親,僥幸有成功的希望,我也絕不會答應。因為我心中隻有蘭天緋,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女人。
更何況她——蘭天緋已經給了我通知,讓我等待。這是希望,隻要有一點兒希望,我絕不會放棄。
爹又抽起旱煙來,一鍋接著一鍋。屋子的上空已被煙霧占滿了,像是雲一樣的煙霧又漸漸向下壓迫,一小部分煙霧從窗上邊的縫隙裏趁機溜出去。嗆味在屋裏到處亂鑽。
爹在等待著。
娘不住地打量我,那是期待的目光。
我看著爹,再看看娘。娘的目光裏有哀求,有愛憐,有擔心。
不由得心裏一酸,本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怎麼辦?讓娘傷心痛哭?讓爹失望擔心,我不能這樣。
我又一次低下頭。
屋裏隻有爹那有節奏的“吧嗒吧嗒”的聲音。旱煙一鍋接著一鍋。
“爹,娘,您二老的心思我明白,您二老放心吧。蘭天緋不是讓我等待嗎?這就有門兒,等她處理完了煩心的事,定會給我來信的。咱不能失信是不是?‘天下人負我,吾不負天下人。’人家告訴等著,咱不等著,到時候人家來了咱怎麼說?那不是失信嗎?咱能做那樣的事嗎?雖然她被咬了鼻子,但我依舊喜歡她。無論她變成什麼樣,今生今世我認定了她。”不知沉默了多久,我開口了。並搬出了爹常說的“寧教天下人負我,吾不負天下人。”來堵爹的口。另一方麵這番貌似有理有據的話也會蒙住娘。
娘的眼睛亮起來。剛才的悲哀,憂慮不見了。在她認為,兒子說的這些話,雖不太明確,但似乎有幾成把握。於是,她的心安定下來。
爹卻長長出了一口氣。我明白這是長長的歎息。我的這些話雖然暫時蒙住了娘,但蒙不住爹。
我癡癡地等待著蘭天緋的消息。
每當黃昏時,夕陽就會送給大地一片燦爛,在這條長長的南北河溝裏,北坡上一片光明,南坡上卻是一片陰暗。散工後,我滯留在後邊,坐在南坡上向北凝望。北坡上的燦爛像一片紅雲在我眼睛裏燃燒。這時候,穿著紅色衣裙的蘭天緋出現了。笑靨如花,風姿綽約,腦後馬尾刷似的頭發搖來曳去,她跑著,跳著向我撲來……
然而,好景不長,太陽下山了,晚霞消失了,蘭天緋不見了。北坡也被陰影籠罩起來。留給我的是不盡的惆悵和痛楚。在淡淡的夜色裏,我不得不邁動腳步,步履猶豫不知邁向何方。孤影綽綽,搖搖晃晃。
轉眼又是寒冷的冬天。想想這漫長的冬天,心裏不經打起顫來。
晚上,大伯來了。他麵帶笑容。
“這回可好了,西大街張煥臣托人來提親,他要把二女兒嫁給咱。”大伯前腳邁進屋裏,後腳還在外邊就迫不及待地向爹娘一鼓腦兒抖摟了出來了。
“真的,大哥?”娘聲音都變了,怕聽錯了,又追問了一句。
“是他家的二閨女黑妮兒願意的,她看中了咱文揚,托她的老姑向我提的。這都沒外人,那邊是她姑,這邊是我,都是親近人,也用不著花錢,送禮招待媒人。”大伯說的都是貼心話。
“黑妮兒的老姑向我一提,我就滿口應允了下來。這樣的好事,恐怕打著燈籠也不好找。現在人家找上門來,還不趕緊應著,還能等待嗎?”
“黑妮兒的老姑說了,相看這一關就免了,不過讓孩子們見見麵,談一談。還是要進行的。看個三六九吉祥,後天是農曆十一月十九,就後天。黑妮兒的老姑也是個痛快人兒,我就一口應了下來。”
大伯是個直爽脾氣,大半個古鎮誰都知道。他說話辦事不喜歡繞彎,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怎麼樣?沒意見吧?”大伯興衝衝地問爹娘。
“沒意見,沒意見。巴不得早點兒給孩子們成上家。可咱不是條件差嗎,都二十六了,到了下坡跑的光景,還沒影兒呢?我們黑家白日的發愁,可他……”娘實話實說,眼睛往我這邊看。“這回你可不能推三托四的啦。”
“什麼,他還不願意?笑話!人家可是上趕著找咱的,你小子不能不識抬舉。再說,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兒。估計人家要彩禮也太多不了,況且要少花多少媒人的錢?……”
“大伯,我不是不願意,是不想這麼早結婚。”沒等大伯把話說完,我就趕緊插嘴說。
“什麼?早結婚?二十六了還早,那你等到三十吧。有人嫁你嗎?就這歲數已危險了,要不是人家黑妮兒看中了你,人家大人還不定願意不願意呢!你小子別太狂妄了,你要掂量掂量自己蹦多麼高兒,跳多麼遠兒。別到最後牽著不走,倒拽著走。”
“大伯,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是覺得不能一輩刨土坷垃,得想法有所發展……”
“真是白日做夢!你怎麼越長越傻?你的家是農村,你本身就是農民,不刨土坷垃,你幹什麼?有所發展,發什麼展?有考大學的,考上了就不刨土坷垃了,你敢嗎?你夠格嗎?小學四年級的文化,你還想幹嗎?”還沒等我說完,大伯就發了火。
“他還想著人家老蘭家的姑娘,那已是沒影兒的事了。再說被二毛子咬斷了鼻子,沒有了鼻子那不成了妖精了嗎?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兒,她就是願意,怕也不能娶個那樣的媳婦。”爹說出了心中的結兒。
正因為如此,我誰也不娶,隻要蘭天緋,我愛她,我真心愛她,不管她變成什麼樣。
爹催促說:“你該怎麼辦,做決定吧。”
必須做決定,我知道這個決定的全部意義,也知道這個決定的全部結果。古鎮一帶的鄉俗:訂婚的第一個決定,也就是最後的決定,誰以後再有反悔或變更婚姻的想法,不但不道德,而且還犯眾怒。
“如果你打定了主意,把這門親事給推了,那你自己跟黑妮兒去說。你大伯,還有我們可不得罪這個人,也得罪不起呀!”看我半天不作聲,爹已經知道了我拿定了主意。知子莫過父嘛!
“平白無故推了這門親事,你今後就甭想再有人跟你提親啦!到後悔的時候,你甭埋怨老人!”爹最後提出警告。
說到這份兒上,娘知道黑妮兒這門親事算完了,她不由得抽泣起來。
“沒見過你這麼不識抬舉的東西!”大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他氣呼呼地扔下一句話,抬腿走了。
娘哭出了聲。
十一月十九日上午,按約定我和黑妮兒在她老姑家見麵了。
按習俗,這是大喜事,男女雙方應當高高興興。可是,我家這邊的人卻高興不起來。
黑妮兒小我兩歲,但由於家境貧寒讀了小學一年級就當了人民公社社員。我們雖隔著一條街,不過田間地頭沒少見麵。她中等身材,圓圓的臉,黑色的皮膚,粗胳膊大腿的,挺能幹。
她健康,勤勞,誠實,善良。具備這些特點,是因為有艱難困苦的家庭背景。
這樣一個樸實能幹的女人,對一個安心過日子的農民來說,應該是很好的了。說實話,人家能看上我就算不錯了。我又有什麼呢?雖說有點兒文化,能寫點兒詩歌和文章,但在當時毫無出路,隻有下地勞動。哪能管什麼用呢?是頂吃還是頂穿?論房屋不多,論經濟條件沒有。哪還有什麼可挑揀的呢?按當時的土話說,人家能看中我,那是我上輩子燒了高香,修來的福啊!
絕頂一覽眾山小。我經曆了和蘭天緋相親相愛,心中隻有她,今生今世無論再有什麼樣的女人,都不會使我動心。無論多好的女人,她也不能和我心中的蘭天緋相比。
所以,我沒有接受黑妮兒的這份愛,這份真誠的愛,這份難得的愛,這份珍貴的愛。
黑妮兒坐在炕的那一頭,我坐在這一頭。中間距離很大,她低著頭,看著腳尖,半天不說話。我也很難開口,時間一長,她的臉上泛起了紅光。她害羞了,那是姑娘特有的那種羞澀。她的樣子很可愛,但我沒有心思欣賞她那樸實的愛。
“黑妮兒,我……我真的不想現在訂婚。”我感激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她的臉色由黑紅一下子就變成了黑紫,眼睛睜得很大,目光很怕人。她猛地跑了出去。我聽到了哭泣的聲音。
我覺得有些對不起黑妮兒,直到許多年後,她的女兒大學畢業,和我在一個學校教書。看到了她女兒就想起了黑妮兒,心裏就會產生幾分內疚。
沒想到這件事的影響之大,竟使父母及大伯他們七九年的春節都沒過好。他們像做錯了事一樣,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心裏總是悔疚不安。
對我來說,當時並沒有感覺到什麼。因為牽掛思念蘭天緋的愁雲籠罩著我。
“哥,信,你的信。”寒假後開學的第一天,小妹就帶回了好消息。她搖擺著手裏的信,蹦蹦跳跳進了家門。
我眼睛一亮,精神馬上振奮起來。
“不知是哪兒來的,下邊沒寫信人的地址。”小妹覺得奇怪。
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娟秀的字跡,心裏感到十分親切而激動,猶如見到親人之麵。我心口一陣急跳,激動之情,溢於之外,拿信的手有點兒抖。好在小妹純潔天真,她漫不經心地遞給我信,像一隻蝴蝶飛走了。
“劉文揚親啟”,翻看信封背麵寫著: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多少個日日夜夜的渴盼和祈求,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焦灼和等待,今天總算有了音信。見信如見親人麵,激動的淚水眼眶裏轉,我的喉嚨一陣堵塞……
平靜一下心緒,我小心翼翼地啟封開來,信筏厚厚的,沉甸甸的。
親愛的文揚,您好!
我好想念你啊!自從那個雨後的黃昏一別,算來已經七年了。在這幾年裏,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您,也無時無刻不在給您寫信,不是在紙上,而是在心裏。在過去那樣的年代,如果我寫信給您,隻能給您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災難,這也許就是您我不能通信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