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陰謀(下)(3 / 3)

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說嶽全傳》中說降雙槍陸文龍的斷臂王佐,曾被稱為“苦人兒”。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最疼他的奶奶、姑姑都沒了。雖說有兩個弟弟,但都是“舉目雖親皆不親。”而且,曾幾度置他於死地而後快。他不是苦人兒是什麼?

“老三托人說合,我一口拒絕了。”劉淼眼裏放射著憤怒的光,我清楚他的性格:認準了的道兒,九牛拽不回。

我什麼也不說。他有自己的生活原則和做人的準則。都五十多年了,豈能改變?

得到平反的消息,劉淼沒有欣喜若狂。不像我,稍一有補償和如意就忘形。他吃的苦太多了,受的打擊太大了,被折磨的太久了,被壓抑的太長了。他很平靜,一如既往。沒有常人的狂喜和失態。這是經過了多少磨難才曆練得如此深沉啊!

在人生的烈火中,他經過了千錘百煉。

沒有話別,沒有送行,沒有例行的客套。劉淼走了,走得那麼匆忙。留下了那間低矮、潮濕、狹窄的小茅屋,留下了一個逆來順受的苦人兒形象。同時也給古鎮人留下了長長的思索。

劉鑫也接到了通知,給他平反,回原單位工作。鄉親們不理解,感到奇怪。

原來,當初劉鑫也被原單位打成了右派。在回家途中,他偷偷拆開檔案袋,把有關“右派”的材料藏匿起來。因此,他才逃過了黑五類這一劫難。

既然都是受害人,那為什麼還下毒手非除掉同胞兄長而後快呢?為什麼對遭劫難的同胞兄長連一點兒憐憫之心也沒有呢?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又怎樣對待的你奶奶呢?你的母親?

人為萬物之靈,尚不如禽獸耳?

不久,劉鑫也走了,帶著女兒,兒子。凡是從外邊回來的,不管是戴帽子還是不戴帽子的,都紛紛回到了原來的城市,就連省城二院的醫生們,全走了。

他們把落後的,閉塞的,苦難的農村留給了我們這些沒有任何出路的農民。

牛城縣,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小地方終於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裏,盡管春天的腳步蹣跚。

農曆九月的一天,整個古鎮沸沸揚揚地傳播著一條新聞:劉升的兒子幹了一件古鎮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怪事:把老蘭家閨女的鼻子咬斷了!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差點又暈了過去。天緋啊,天緋!你剛剛逃出狼窩,為何又遭毒口?

蘭海一家要走了。蘭天緋慶幸沒有拖累。唯一的是遷移戶口還需要與二毛子一家商量。

此時的二毛子,像哈巴狗一樣在蘭天緋麵前獻殷勤。

“爸,媽,我先行一步,把戶口遷走,這樣再辦理佳寶的戶口時就有了理由,夫妻一方在京的,政策是要照顧的。不然,兩人一輩子也走不了……。”蘭天緋忍著氣,與二毛子一家人商量遷戶口的事。

劉升兩口子第一次聽兒媳尊敬的稱呼他們,而且又是在蘭海平反後。此時的兒媳婦已不是原先無尊嚴,無地位,無任何權利,任人欺負的蘭天緋了。這時候如此尊敬地稱呼他們就等於拋棄了前嫌,是一家人,無二心。劉升夫婦忙不迭口應允了。

京城,那是什麼地方?過去是皇帝老子住的地方。是皇城,是天子腳下。現在是社會主義祖國的心髒,是各族人民向往的地方。那是何等的榮幸,何等的幸福,何等的尊貴?有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到過京城,就連這個作威作福,在古鎮這塊土地上跺一腳到處亂顫的人物也沒有去過北京。有朝一日,兒子佳寶進了京城,就成了北京人。那以後的子子孫孫就變成了北京人。那是何等的榮耀啊!再說,兒子一旦進了北京,那他老兩口子理所當然地隨時就可以去北京享福。

劉升老兩口在編織著一個五彩繽紛的夢。

經爸媽一細說,二毛子這個行屍走肉也樂得手舞足蹈。

然而,他們忘記了過去是怎樣對待蘭天緋的。他們也認為蘭天緋忘記了。

在婚否這一欄表格裏,蘭天緋填上了“無”。

三個月後,二毛子帶著一些土特產按著他父母的意圖,坐上了北去的列車。

老蘭家走了三個月,連封信都不來。劉升兩口子心裏有氣,也許是剛剛回京太忙,又要安家,又要安排工作。他們忙,我們不忙。讓佳寶去探望探望,聯絡聯絡感情。要不時間長了,會生分的。

按照臨走蘭天緋說的地址,二毛子問了又問,找了又找。人們回答說,北京根本沒那麼個地兒。二毛子想起爸媽的話,就又找警察詢問,結果回答一樣。二毛子這下傻了眼。深更半夜,饑渴交加。買吃喝的吧,又沒有錢。父母隻給了一去的車費。他們認為,丈夫到了妻子哪兒,還不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嗎?回來還得給買上車票,哪還用自己掏錢。

背著沉甸甸的包裹,拖著硬邦邦的兩條長腿,二毛子咬著牙,忍著腳板的疼痛,饑腸轆轆地返回候車室。

他心裏恨父母沒有想周全,恨蘭天緋說了假地址。他從小哪裏受過如此之罪?

在候車室裏,他遇上了好心人。幫他出主意:把土特產賣掉,正好湊夠路費。候車室裏自來水管飽,他隻好喝一些水充饑。在列車上,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厚著臉皮討要了點兒吃的。

經過幾天幾夜的饑餓,他下車了。在中州車站取出存車,連騎自行車的勁都沒有了。

回家後,可把劉升兩口子心疼壞了。他們大罵蘭天緋忘恩負義。二毛子卻不饒,直向父母撒氣。

耍我們,沒那麼容易!

二毛子的父母從公社秘書哪兒,查到了蘭海的工作單位。幾天後,二毛子二次進京找媳婦。這次帶足了往返的車費。

經過打聽,找到了蘭海的單位,單位上的人又說了蘭海的詳細家庭住址。

見到蘭海夫婦,按父母教他的,二毛子一個勁兒喊:“媽,爸”,蘭海夫婦不理不睬,不冷不熱。隻給他飯吃。別的什麼也不說。當二毛子問起蘭天緋,蘭海夫婦滿腔怒色,一字不提。

一連幾天,也見不著蘭天緋的麵兒。即便給吃喝,那滋味也不好受。這兒不是古鎮,蘭海也不是原先的蘭海了。二毛子嚇得敢怒不敢言。無奈之下,二毛子隻好告辭。蘭海夫婦哼都不哼一聲,任爾來去。

劉升長歎一聲,意思是認了,再找也沒用。大白臉卻不甘心,再次催兒子北上。

按著母親的教給的招兒,這次死纏爛滾,也要找出個眉目來,再不就賴在那兒不走。

二毛子三次登門,蘭海夫婦好像是預料中的事。他們依然如故。到時間給你碗飯吃,好歹也給你睡覺的地方——院裏的小雜貨屋。其他的一概不聞不問。來橫的,二毛子不敢。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他撒野?隻來軟的,賴著不走。一連半個月,蘭海夫婦沒有半點變化,一如既往地按著自己的生活規律,該幹啥幹啥,該休息時休息,對二毛子眼皮夾都沒夾。

這不成了他家養的一條狗了嗎?到時給扔點兒吃的。又細一想,還不如狗呢,即便是狗,主人有時還吆喝兩聲,還撫摸撫摸皮毛呢。

我還不是一條好狗,是條癩皮狗,賴在人家家裏不走。

二毛子雖然胸無點墨,沒有思想,沒有頭腦,但畢竟是個成年人,畢竟不傻不瘋,他也是正常人的心理。

他越想越生氣,幹脆來了個不辭而別。

第三次進京,二毛子興衝衝而來,垂頭喪氣而歸。

一回到家,二毛子“耗子窩兒裏扛槍——橫起來。”跳起腳來大罵蘭天緋沒良心,進了北京甩了丈夫。

看兒子忍不下這口氣,母夜叉心中又暗生一計。

“兒子,媳婦要不要的不是目的,進北京看樣子咱是沒戲了。不過這個仇你願意報不報?”

“報,願意報!”二毛子在他媽的影響教唆下,變得越來越狠,越來越凶。

“好,有種!沒白養你,過來。”母夜叉把二毛子叫到跟前,說出了自己的計謀。二毛子聽完,嚇得變顏失色。他膽怯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兒子的神色,知道她的毒招兒要泡湯。這時必須給他打打氣兒,鼓鼓勁兒,燒燒火。

“她一個黃毛丫頭竟把你給耍了,多丟人!你一個大小夥子,難道無鋼無誌,沒囊沒氣,無骨頭無血?她不仁,咱就給她來個不義。完事後,溜回家,她還敢找來不成?要真來到咱的一畝三分地,還能有她的便宜嗎?”

母夜叉一把火把兒子的怒氣點燃了。他決定四進京城。

蘭海夫婦沒料到這可惡的東西又找上門來。不知道這次又耍什麼鬼花招兒。

“媽,爸,嗚……”二毛子一見麵就跪倒在蘭海夫婦麵前,一邊磕頭,一邊哭個不止。

蘭海夫婦沒想到來這一招,他倆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爸,媽,我隻有一個請求,見天緋一麵,不管怎麼說,我倆也是夫妻一場。求求你們,讓我見她最後一麵,見一麵後我就離開,今後永不進京!

可憐可憐我吧,我跑了四趟了,如果不讓我見一麵,跪死也不起來,嗚……”二毛子說完又傷心地哭起來。

二毛子說得也可憐,哭得也真誠。

隻見一麵,這個最後的請求,按說也合情合理,也不過分。況且見一麵後永不再來,他倆的事也算是清了。這樣天緋心裏也就幹淨了,我們心裏也輕鬆。

蘭海夫婦想了又想,兩人點點頭算是決定下來。

“你說的話可要算數?”

“算數,算數,一定算數。”二毛子連連點頭,滿口答應。

“今天下午下班後讓天緋回家一趟。”蘭海扔給二毛子一句話。

下午六點時許,二毛子把外邊的大衣服脫下來,用手把頭發梳兩下,把上衣拽一拽。他要按他媽說的去做。不由得有些慌亂,心突突跳個不止。

門響了,自行車支車的聲音,估計是蘭天緋。他胸膛裏的心此時似乎要跳出來。別看他在家裏凶如豺狼,那不過是狗仗人勢,仗著他爹的權勢。

眼前一亮,蘭天緋進來了。她的眼睛像星星像月亮,明媚動人。她滿麵春光,穿著一色黑衣服,如神女一般。

改革開放了,人們都在穿五顏六色的服裝,她卻一身青。真是鶴立雞群,與眾不同。

“你有什麼話,說吧。”蘭天緋平靜地說。

“我……我……”二毛子驚慌失措,言不成語。

一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當年那凶殘、野蠻勁兒今天怎麼沒有了,反倒成了猥猥瑣瑣,膽小如鼠的小賊兒呢?

“時間有限,有話快說!”蘭天緋想起過去,不覺心生怒火。

“我想好好看你一眼就走。”二毛子的話在顫抖,說著往前挪動了腳步,近在咫尺。

也許他有愧疚之意。蘭天緋目光放下來,腦海裏一閃念。

就在這一刹那,二毛子突然上前,雙手猛然捧緊天緋的頭部,張開大口如狼似虎,惡狠狠地咬下去。

來的太突然,蘭天緋猝不及防。

隻聽“啊!呀!”一聲尖叫,蘭天緋滿臉血糊糊,慢慢倒下去。

二毛子奪門而出,拚命逃竄。直逃得眼冒金星,胸悶發憋,就要昏倒時,才不得不停下來。他一屁股坐在一幢樓的黑影裏,急促地喘著粗氣。胸膛裏像有人在敲一麵大鼓“咚咚……”幾乎要把他震昏。舌頭轉一轉,鹹鹹的,牙縫裏似乎還粘著血絲,他趕快吐兩口。

此時,二毛子就像一頭逃脫的驚慌之狼,不敢久留。走出黑影打聽一下,由於慌不擇路,距車站更遠了。

糟糕!錢還在大衣兜裏,大衣丟在……

後半夜,天更冷了。二毛子縮成一團,像夾著尾巴的大灰狼一樣在黑影裏踽踽而行。

繞進站台,二毛子混上了火車。查票時,他謊稱票和錢被偷。列車員看他高身大影,五官端正,說話時不敢看人,低著頭,一幅忠厚老實之相。因此,放了他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