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陰謀(下)(2 / 3)

於是,許許多多的農民鼓著肚子多買些鞭炮,大年三十鬧個動靜,初一放上幾聲。憋著勁在初五這天放,想把這個“窮”字崩走。祈盼新的一年,日子好過一些,手頭鬆寬一些。人們都這麼想。因此,大年初五的炮聲勝過了大年初一。

倘若大年初一有感知的話,肯定會不依不饒。這不是目無長幼,喧賓奪主了嗎?

年年如此,年年窮。人們總也不明白:這個“窮”怎麼老也崩不走呢?少數人鐵了心,怎麼也是個窮,幹脆,大年初五一聲炮也不放。把買炮的那個小錢省下來,細水長流呢?

蘭天緋有了知覺,聽到了零零星星的炮聲,隻是不太清晰,模模糊糊。想睜開眼睛,但費了好大氣力也不管用,好累呀!渾身無力,不聽使喚。這是在哪兒?在幹什麼呢?記憶的熒光屏上又是一片空白,她又昏睡了過去。

醫院裏冷冷清清,平時出出進進,穿梭般忙碌的景象失去了。農民們誰也忌諱過大年進醫院,除非病情危急嚴重,一般的病隻有堅持著,非等繞過了這幾天年才肯來醫院。

隻有北排5號病房裏住著病人。掛著吊瓶,藥液慢慢地滴下。已經五天四夜了,怎麼還不醒來?

媽媽看著天緋蒼白的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心裏萬分焦急。守在病床已經三天了。大年初三早晨聽說後才趕過來的,不管二毛子家的人怎麼勸說,她也要守在這兒等天緋醒來。

終於,蘭天緋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她醒了。

“小緋,小緋……”媽媽哭著輕輕呼喚幾聲。

叫我,是媽媽的聲音。怎麼聲音這麼低,這麼小?蘭天緋記憶的熒光屏上有了圖像。

她努力想看一看這是在哪裏。好沉重的眼皮呀!費盡了力氣,隻睜開了一道縫隙,還朦朦朧朧的。一個白衣女子飄然而進,一會兒又飄然而去。她這是在幹什麼?莫非她就是白衣仙子?我這是到了哪裏?難道是到了天國?蘭天緋迷迷糊糊地想。

“小緋,小緋……”

媽媽的聲音,媽媽又在呼我。好想您呀!親愛的媽媽。

媽媽就在身邊,蘭天緋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媽媽。

“小緋你終於醒過來了,五天四夜可把媽媽嚇壞了!”媽媽一陣哽咽,淚流滿麵。

“剛才護士換過了藥液,她說,你已經有了知覺,要醒過來。果然,你就醒過來了。”媽媽擦著淚。

粉白的牆縫,明亮的玻璃窗,偌大的房間,好幾張床位,身旁支架上吊著藥液。瓶裏在一滴接一滴地流淌。我這是怎麼啦?在醫院裏輸液?五天四夜,媽媽剛才說的。

蘭天緋的嘴唇噏動了一下,想問問媽媽,這是怎麼回事。但隻吐出了“媽媽”微弱的聲音。

“小緋,不要說話,剛剛醒來,還不能費力勞神。”

蘭天緋無力地合上了眼睛。同時,有一顆淚珠兒從眼角滾落下來。

第二天,蘭天緋想起了自己住院的原因。九死一生,剛剛從死亡線上爬出來。肚裏的孩子沒有了。伸手摸一摸,曾隆起的高原,現在成了一片窪地。一個無辜的生命就這樣早早地夭折了。

蘭天緋一陣憤怒,一陣悲痛。

一個月後,蘭天緋要出院了。媽媽爸爸執意要接她回娘家休養,想不到二毛子一家態度更堅決,定要接回自己家中。而且振振有詞,冠冕堂皇。最後關鍵是本人的態度了。

開始蘭天緋有心回娘家調養,知道沒有了肚裏的胎兒。二毛子一家已沒了顧忌,決不會有好果子給自己吃。當看到二毛子一家強硬的態度,她改變了主意,既然橫豎遲早都逃脫不了虎口,何必再給自己的親人增添不必要的負擔和麻煩呢?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注定了的厄運,逃也逃不脫。幹脆就迎著上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又何必縮頭呢?

當初二毛子一家拉著小車把蘭天緋送進醫院,如今他們照樣把她接回家。

回家後,蘭天緋尋思,雖然從死亡之穀撿回了性命,但身體已虛弱成勢,如油燈將盡,倘不添油,再加風催,必難維持。按正常推理,二毛子一家定要百般折磨,千般羞辱。自己身心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康複。更何況腹中胎兒已去,別無牽掛,又何必再受此淩辱,他又想起那場噩夢,料定凶多吉少,不如拚個你死我活,倒也痛快。主意已定,蘭天緋坦然等待二毛子一家發起攻擊。一天,兩天,三天毫無動靜。相反,母夜叉的大白臉上堆滿著笑容,問寒問暖,端吃送喝。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二毛子更是殷勤倍增,他媽說的話不一定照辦,蘭天緋卻說一不二。

更意外的是劉升在她懷孕時也沒三番五次來屋裏問候。這次倒好,不斷進屋看望。

“孩子,缺什麼說話,咱家比高貴主兒不行,可比一般莊稼主兒要好得多。要吃有營養的,對身體康複有利。我那不成興的兒子再給你氣受,我一定饒不了他。過去,他打罵你是他不對,是過分了。那是過去了,如果他再敢如此,我一定打斷他的狗腿!話又說回來,夫妻嘛,難免磕磕碰碰的,誰家小兩口不打架?年輕嘛,老了就好了。你看我和你媽,這不好好的嗎?兩口子打架不記仇,天上下雨,地下流,老古言都這麼說。要真以後你登了高枝,或他登了高枝,絕不會甩了對方。一夜夫妻,白日恩嘛……。”

不知他哪兒來的那麼多話,也不知他討了誰的高招兒,掩起了狐狸尾巴,裝起了大善人。

你還記得當初怎麼逼我就範的嗎?可惡!

蘭天緋一如既往,眼皮都不抬,憑他甜言蜜語。

一連十幾天,蘭天緋天天等待與他們拚命。然而,二毛子一家連個眉眼高低都沒露。

奇怪,不知他們葫蘆裏裝得什麼藥?

蘭天緋緊繃得弦鬆了下來,心裏蹊蹺不已。

難道他們會一夜之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媽媽看她來了,並且給她帶來了天大的喜訊:爸爸要平反,冤案要昭雪。

喜訊傳來,蘭天緋興奮得一夜睡不著覺。總算有了出頭之日,總算盼來了晴天!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突然從天而降的喜訊反而使蘭天緋暈頭轉向,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做夢吧?她掐一掐自己的肉,咬一咬自己的手指。確定不是在夢中,她高興地哭了。

蘭天緋沒有忘記心中的“他”,這天大的喜訊應該讓他知道,思想上也好有個準備。今非昔比,她馬上回家了一趟。

這些天來的疑團解開了,給冤假錯案平反昭雪,這是黨中央的決策,其他地方早已開始了,隻不過牛城縣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黨的光輝遲遲照射不到。劉升早得到了給蘭海平反的消息,料定蘭海一家會重返京城。為了使兒子能夠坐上這班去北京的車,他們就不露聲色地合演了“立地成佛”的好戲。

接下來重要的事情就是養好身體,早日康複。

蘭天緋佯裝不知外界的消息,對二毛子一家人的格外照顧欣然接受,對好菜好飯,好吃好喝,來者不拒。再加上這好消息如興奮劑一般,在她幹涸兒的心田裏發揮出強勁的力量。“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個多月來,蘭天緋就判若兩人,不但精神煥發,而且臉上光彩照人。

那年月,村村都有宣傳隊,到正月宣傳隊就開始露臉兒,把排了一冬的節目還有壓軸大戲合盤端出來。盡管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但看戲的人還是稀稀疏疏,冷冷清清。越往下演,台下的越少。真是“黃鼬拉雞,越拉越稀。”到劇終時台下已寥寥無幾了。

古鎮大隊的宣傳隊,演技比較高。畢竟是古老的鎮店,人多,人才也多。但是,因為年年都是老一套,所以看戲的人也沒多少。

現在的戲,你別去,不是“沙家浜”就是“紅燈記”。這已成為人們的口頭禪了。幾年來,演來演去,還不是上邊規定的那八個樣板戲麼?

今年正月,宣傳隊照常演出。有從外邊回來的人說,城裏早變了,不再是老一套的樣板戲,世道變了。這農村就是落後,跟不上時代的步伐。

一個正月,我沒出門,整天鑽在屋裏發呆。娘著急,推著我往外走走,我被推出了門。

走著走著,就進入了曠野,在冰淩茬的麥田裏走,在咯吱咯吱的雪地裏轉,在轉什麼?在尋找什麼?在追尋什麼?我不曉得。隻是不停腳地走啊轉啊!這麼空曠,這麼遼遠,這麼寂靜。但我心裏卻堵得滿滿的。

禁不住我對著大地,對著高空用盡了力氣大喊:“老天爺,你為什麼如此懲罰我們!”

喊到最後,我撲倒在腳下。蘭天緋的音容笑貌在我帶著冰霜的睫毛上顫動。

天黑了,我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

蘭天緋出院後,這事才傳到我耳朵裏。人們把她住院的來龍去脈傳得有聲有色。

很生氣,我怪家中的人不告訴我。讓我錯過了這難得的好機會。醫院和我家隻是一牆之隔。無論怎樣也會去見上蘭天緋一麵,哪怕從窗玻璃上看她一眼也好。

這怨誰呢?你整天癡癡愣愣,關在屋子裏也不說話。家中的人反駁我。

農曆三月的一天,蘭天彩飄然而至,她沒有上次的悲戚之狀;沒有上次的憂傷之情;沒有上次的憤激之意。

她說,姐姐說把這些東西交給你。話語像春風一眼的溫暖。

她走了。腳步輕盈,似乎還哼著小曲。

兩件東西:一條舊麵袋,還是從北京帶回來的。一盞早已不用的玻璃罩油燈。

奇怪,這個瘋瘋傻傻吧,難道老蘭家那個姑娘也癡癡呆呆,送來了兩件破爛兒?這幹什麼用呢?

兩個人都精神失常了。這真是冤孽啊!

父母不領會,弟弟妹妹不理解。

你們知道什麼,懂什麼?蘭天緋是有用意的,這深刻的含義是什麼呢

晚上,我對著兩件東西發呆。

一盞燈,一條麵袋。再聯係蘭天彩這次來的神情,突然,我恍然大悟:“燈,袋”,

“等待,蘭天緋讓我等待。”我接著高喊起來,“等待,等待,等……待…”像瘋了似的呼喊起來。

娘她們一齊衝過來,認為我發生了什麼意外變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欣喜若狂地告訴她們,“燈袋,是等待的意思!”

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個讓人苦悶的冬天,一個讓人痛心的冬天,一個折磨人要死的冬天,一個失神落魄的冬天,一個讓人欲哭無淚的冬天……,終於過去了。

大地回春,生機勃勃的日子來到了!我和社員們一塊上工。道旁邊,田埂上長滿了各種野草野花。野草,綠瑩瑩,翠生生的。野花像星星,像眼睛撒在草叢裏。我抑製不住喜悅的心情,路上跑著,跳著,還時不時尖聲打著呼哨。昨天的痛苦和不快,淚水與苦悶都過去了。我的幸福生活就要來到,我就要和心愛的人相聚,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情啊!

無論經過多少苦難,隻要有盡頭,隻要能和蘭天緋重新在一起,心裏就會感到滿足。這時,愉快的心情,坦然的心境,真可以說是一種享受。

我扛著勞動工具,邁著輕捷的步子向廣闊無垠的田野奔去。

田間綠油油的小麥,嫩生生的玉米苗,在微風中揮動著它們綠色的手掌,招呼我,歡迎我。“吱吱喳喳”的小鳥從我頭上飛過。樹上綻開的洋槐花兒,洋溢著甜香,沁人心脾。和煦的陽光照耀著我。

藍天,白雲,紅日,還有綠色的田野就像一幅優美的風景畫兒似的展現在我麵前,使我心曠神怡。

這時,我心裏油然而升起一個熱切的願望:願所有有情人都成眷屬,那麼,我們的世界該是多麼的美好!

劉淼也得到了通知:平反,恢複工作。

劉淼,我的老朋友,你這個苦人兒終於熬出了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