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放手……如不放手……我……我就與肚中的胎兒同歸於盡……”蘭天緋話音不高,但字字如晴天霹靂,已把三人震懾住了。
就在這一愣神之間,蘭天彩一扭身一溜煙地跑了。
蘭天緋因用力過度,身子晃了晃,她靠住了門框。然而,她撐不住身子的下墜,慢慢地下墜……
等二毛子娘兒倆回過神來時,天彩已不見了人影,他倆趕緊向蘭天緋跑過去。
農曆十一月的風,削人臉,到了晚上更是刺入肌骨。
每到冬天,我的腳後跟上就會裂開口子,幹疼幹疼的。每到了中午太陽正旺時,溫度稍稍回升一些,腳上的裂口子就會滲出血。一走路,疼得一拐一拐的。這是童年留下的舊痕。那時候,冬天穿不上棉鞋,單鞋還有破綻之處。所以一直到夏天,這腳上的裂口子才合上嘴。但永遠也不會和原先一樣,渾然一體了。每到了秋後,這個舊痕就原樣裂開,直到第二年夏天,才完全合攏。年複一年,裂口子合了又張,張了又合。到了現在仍是如此。
連續幾夜沒睡好覺。不是因為腳上裂口子的疼痛,而是內心的傷痛,心上人受折磨,受淩辱,而自己束手無策,豈不心痛?
我決定瞞著家裏的人,去見蘭天緋一麵。這麼長時間了,我是多麼想念她啊!無限地思念在時時折磨著我。
晚飯後,我說了假話,要到劉淼哪兒去。時間尚早,我一路逗留,終於拖到了深夜,我向二毛子家奔去。
路再熟不過了,因為十歲以前在老家住,距二毛子家不過一百米。後來因為分給我們的南房被六三年的洪水衝塌了,我們才不在老家住,搬到了新蓋的房子裏來,後來,侍奉奶奶也沒少往老家這邊跑。
一路上夜深人靜,偶爾,冷冷地傳來幾聲犬吠,除此之外,再無聲響。從老家的右側夾道裏穿過,進入一個東西短而窄的胡同,胡同北邊一座舊式門樓,這是原來古鎮十大家地主的內宅——繡樓。進入門樓,院內北、東、西三座高高的繡樓環立。從北繡樓東角出大院,往北三五步就是二毛子家。
我放輕腳步,來到二毛子家門口,此時心裏“砰砰”跳個不止。從門縫望一望,裏邊黑糊糊一團,什麼也看不清,我知道蘭天緋在西廂房裏住,北房子是婆婆公公住著。悄悄推一推門,裏邊門插插著。盡管躡手躡腳,還是驚動了看門狗,吠聲驟起。
我連忙收斂動作,屏住氣息。好一會兒,狗才停止了狂吠。
這怎麼辦?這時恨不得將狗一下子掐死或是用毒藥毒死它。然而,這隻是想想而已。
向上伸一下手,牆很高。在我記憶裏東牆根下有一堆磚頭。我蹲下去摸索一陣,正好摸著磚頭堆,摸著幾塊大點兒的。靠牆根摞在一起,腳尖紮上去,正好扒著牆頭簷。身子正要使勁往上聳,不料想腳下的磚頭打了轉兒“咚”的一聲,我摔下來。院內一陣急吠,北屋子裏傳出幾聲幹咳,是劉升的聲音。這不是真咳嗽,而是發出的警告:屋裏人沒睡死,警惕著呢!
蹲在黑影裏半天沒起來,氣也不敢大出。即便是翻過牆去,也會被劉升逮個正著。夜入民宅,非偷即搶。即便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被打個臭死倒沒什麼,關鍵是定個罪名。自己還有何麵目見世人,還有什麼臉麵去見父母親。
如果是這樣,蘭天緋也會很傷心,也會恨我的。弄巧成拙,莽撞行事。這絕不是蘭天緋的心願,她絕不會同意我這樣做的。
近在咫尺,竟不能見上一麵,親愛的蘭天緋,我是多麼思念你啊!心裏又是多麼的傷痛啊!
在一片“汪汪汪……”的犬吠聲中,我沮喪地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蘭天緋懷了孕,二毛子一家人暫時收起了歹心。開始對媳婦好起來。二毛子也歡天喜地地搬進西廂房住。結婚時的一切又恢複了原狀。每晚上炕頭燒得熱熱乎乎的。飲食起居二毛子和他媽搶著來照顧,這還不是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蘭天緋的心依然冰冷冰冷的,怎麼也好不起來。這怎麼能好起來呢?若不是自己用剪刀以死威脅,妹妹豈不是……
黑五類的家庭出了事,誰來管?誰又肯管?誰又管得了?告治保主任?告治保主任的兒子?到哪兒去告?第一步,大隊這一關就過不了,說不定他們還會反咬一口。
蘭天緋的淚水流個不停。
既然自己身上有了另一個生命,那自己就應該振作起來,不能再有意糟蹋身子,因為孩子是無辜的。
有了生存的欲望,又有了未來孩子這個精神支柱,因此,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了許多。
二毛子此時正在獻殷勤。蘭天緋要吃要喝,直樂得他像個哈巴狗一樣,搖頭擺尾。
有了上次的教訓,蘭天彩單獨再也沒登過二毛子的門邊。天緋的媽看過兩次。才幾個月光景,想不到孩子瘦如幹柴,不成模樣兒。天緋和媽媽哭在了一起。媽媽知道天緋瞞著事實,是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女兒是媽的心頭肉,能不擔心嗎?能不哭嗎?能不傷心嗎?能不心疼嗎?
媽媽一定要接天緋回家住,但女兒不答應。自己病成這樣,都是二毛子一家人害的。現在又懷了他家的骨肉,豈能連累自己的父母?讓自己的父母操心侍候?
看著女兒執意不肯,媽媽隻好依她。
臘七臘八,出門凍傻。冷在三九,熱在三伏。今年的三九,正好趕上臘七臘八,即便不下雪,也凍得人哆哆嗦嗦。我的心裏更加寒冷。
自從那天晚上回來後,我就又感冒了起來。四肢懶散,頭暈乎乎,鼻子風發,忽冷忽熱。娘叫我歇歇,我不肯。在我的記憶裏,全家老小,頭疼腦熱的還從來沒有歇工的。到臘月二十,生產隊一般也就停工了。
生產隊鍾一敲,掀開被子,扛起工具我就恍恍惚惚往外走。下工回家,炕上一躺,朦朦朧朧。再加上沮喪和悲傷,竟不知我是誰,誰是我。恍如死人一般,其實還不如沒了知覺。沒了知覺就沒有痛苦,沒有思索,沒有煩惱,沒有了恨也沒有了愛。
我真想躺下了不再起來。發燒也好,發冷也好,總之:無有記憶最好。
七八天後,病沒有了。然而隨著身體的康複和腦子的清醒,愛和恨又溢滿了心間。
蘭天緋的兩首詞時常拿出來看看讀讀。讀文思人,更引起我心上的惆悵和無限痛楚。
正在我悲苦之時,蘭天彩來了,手裏拿著厚厚的本子。她說,這是姐姐珍藏的日記本,平常沒人看到。姐姐在悲痛絕望的時候,想把這些交給你,她還寫了字條……蘭天彩顫抖著說,悲切之情難以言狀。
兩本精美的日記本,就如同蘭天緋的外貌一樣金光燦爛。
厚厚的,沉甸甸的。我雙手捧著,半天說不出話來,心裏像壓了塊大石頭。
借著晚霞夕照,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其中一本:“‘含淚草’(第一集)。”
認真看幾首,真是字字如玉,凝練含蓄,形象生動,情真意切。
第二本上寫:“含淚草”第二集。
……
這兩本厚厚的,沉甸甸的詩集,合起來就是一顆跳動著的心。她把心交給了我,隻留下一軀空殼,伴隨著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手也冷,腳也冷,心更冷。我抖動的手又展開了那張紙條,是四句古詩,隻是第三句略有改動:
昔日清波目,
今朝流淚泉。
情義已盡矣!
再續來生緣。
“轟”的一聲,我的頭像爆炸了一樣,同時,感覺到兩眼漆黑,整個人在往下墜,從高空向萬丈深淵墜。如果說,我還有一根神經在起作用,那就是:完了,我心中的月亮將要隕滅。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墜吧,墜吧,墜得越快越好,墜得粉身碎骨!
我什麼都不想了,解脫了……
“孩子,孩子醒醒,醒醒……”我身邊響起了娘的聲音,睜開眼睛,我已躺在炕上。娘淚跡斑斑,全家人睜著驚恐的眼睛圍著我。
想一想,哦,沒有墜得粉身碎骨,沒有得到解脫。我不情願地又回到了現實。這是多麼不隨人意的事情啊!
“那兩個本子呢?還有字條?”剛蘇醒的心猛然一下子懸起來。
隨手摸一摸,就在身邊。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你怎麼啦,為什麼躺在外邊,是凍昏了,還是病了呢?”大家一齊問。
“沒事,大概是昏厥吧。”我坐起來,“沒事兒了。”
爹娘他們用驚詫的眼光看著我,又瞅瞅那兩個本子。也許他們猜出了我病的突然,好的也突然,肯定與這兩個本子有關係。
他們離開了。
“這又是與老蘭家的姑娘有關係。也真是,人家早已嫁給別人了,怎麼還依然放不下呢?死腦筋!”
他們嘟嘟噥噥的話我聽見了。
不敢苟同,刻骨銘心的愛是永遠放不下的,不但今世放不下,而且來生也會再續前緣。
如果真有來生的話,我一定還要和蘭天緋相愛。
一九七八年的春節就要到了。
二十三,糖果粘,灶王爺上天報平安;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買塊肉;二十七宰隻雞;二十八殺隻鴨;二十九買好酒;三十晚上喝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