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情為何物(1 / 3)

第二十三章情為何物

回家的第二天,我把那晚上的經過講給全家人,大家聽了都掉了淚。娘哭著說:“這是命啊!不管你心有多高,膽有多大,最終還是逃不出命運的手掌。受苦的命,就得受苦。今後別再胡思亂想了,老老實實在家上工吧。”

我沒說話。難道農民的後代子孫就得永遠束縛在這裏,不能有個出頭之日嗎?難道說離開這貧苦落後和無聊的鄉村的念頭,就是非分之想?我從不相信命運,可現實有時讓我迷惑。

默然是一種無言的反對,我的默然無語全家人都明白:我心裏仍不安分。

爹清楚兒大不由爺,他近年來很少對我施教。這時候,他隻有一聲長長的歎息,這表示對我的惋惜和失望。

想一想,僅僅走了兩個多月就又回來了。這段活兒沒有完工。這是有始無終。姐夫他們還在幹,到年底才完工。可我實在沒辦法,自己控製不住自己,依舊放不下那段銘心的感情。

晚上,我躺在炕上,月光從窗戶裏射進來,映照在牆壁上也是方格格。

另一間屋子裏傳出吧嗒吧嗒抽煙的聲音。

“睡吧,時候不早了。”娘在勸爹。“唉!睡不著,擾心呀!”爹長籲短歎,心事重重地說,“人家的兒子到了這般年齡,都當上了爹,可文揚至今還單身一人。假設端著公家的飯碗,二十四歲還不算大,可一個農民這樣的年齡已到了頂峰。”

“誰說不是的,一晃就一年,一晃又一歲,再過一年就要走下坡路了,就沒戲了……一輩子隻好……”娘接著爹的話茬兒一邊說一邊嗚嗚咽咽的。

“他這次中途回來,還不是為村南老蘭家的閨女,那都涼到底的事兒了,他還放不下……”

爹和娘傷心地一答一應地嘮叨著。

我以為,我的心思他們不懂。豈不知兒的心思瞞不過父母親的眼睛。

我不禁潸然淚下。

爹,娘,你們為了撫養我們長大,操碎了心,累折了腰。等我們長大了,為了我們的婚事還受煎熬。我的年歲還不大,就是大了,成不上家,我也絕不會埋怨你們啊!更何況我也不會連家也成不上。你認為你的兒子就是如此窩囊和無能?到時候我會自己找一個的,不用你二老操心。要財禮多了我還不要。人,我不會挑揀,隻要是女人,不嫌咱窮就行。隻要能和我一塊過光景就行。這是退一步的打算,這是最後的計劃,畢竟還沒有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

第二天,我把昨晚上心裏的話說給爹娘。

“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就晚了,你也就完了!”爹發火地說。

“隻要你看著中意,要的財禮多,咱也不怕。你的歲數也差不多了。我們打算托親戚給你張羅個媳婦,差不多就湊合著。借得窟窿,以後再慢慢還。”娘看著我,眼睛轉一轉,紅紅的。

“如果要是為我的婚事,你們托人賴臉,即便是女方樂意,我也不會同意的,也得吹了她。”話說出了口,我又覺得太冷太生硬,傷害了父母的心。所以又換一種口氣慢慢地說:“有誌男兒,何患無妻?”

這樣說,我也覺得不適宜,重新想了想。

“為了我的婚事,您二老日夜不得安寧。當兒子的豈不痛心?假設再托人賴臉的,叫我這當兒子的如何立足於世,如何做人?”說到這裏,我的聲音不由得變了調,動了情,“要財禮多的人,我是不會同意的,任憑她是金枝玉葉,皇親貴族,我也不會動心的。咱家沒有這樣的經濟勢力,您二老也經不住如此折騰。再說,欠下了債,我們半輩子也還不清,十年八年翻不了身,下邊的弟弟怎麼辦?”接著,我又勸父母,“倘若有給弟弟提親的,那就先給他張羅,別耽誤了他。我不成家也樂意,劉淼不是一個人嗎?”

我的話很堅決,斬釘截鐵一般。

父母親眼睛裏寫滿了詫異。

“可是,天下沒有不要財禮的人家呀!”過了一會兒,娘又說。

“那就慢慢遇著吧。”我坦然地說。

上工的鍾聲響了,我們忙拿起工具走出家門。

回家十幾天了,沒有一點兒關於蘭天緋的消息。我看妹妹她們的臉色和神態,是故意對我封鎖。她們不願意引起我心上的傷悲和痛楚。既然這樣,我也不想向她們詢問。我相信,蘭天緋生活的好,慢慢我會知道的,如果生活的不好,遲早也會傳到我耳朵裏。

想起了在山西包工時的那場噩夢,不!她不會是這樣的。

但願她生活得快快樂樂。話雖這麼說,心有時也這樣想,但有一股酸酸的澀澀的東西直衝頭頂,使我不快,使我難過。

每天下地,不管是幹活兒時人們的閑談,還是地頭休息時人們的議論,都在我專注地搜索之中。隻要一提到“蘭”字,我的耳朵會盯住不放。隻要人群中一有關於劉升兒媳婦的信息,我的耳朵就會全數捕捉。

聽了人們的議論和傳聞,我的心像被連續不斷的箭穿射一樣的疼痛。

蘭天緋經過一場波瀾起伏的感情激蕩,權衡利弊,不顧父母和妹妹的反對,她答應了和二毛子的親事。

她曾想掙脫魔爪,但最終還是被惡魔牢牢抓住。她曾想和心愛的人走到一起,但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反而遠離了。她曾想遠離厭惡的人,但最後卻自己走向了這個人的家門。上天像故意捉弄她一樣,她反而與她不喜歡的人要舉行婚禮。

此時此刻,蘭天緋坐在自己家中,身著新婚服裝。鄰居梁二嫂,也就是狗子的妗子,一直在陪伴著她,結婚的服裝是梁二嫂看著置辦的。蘭天緋一切照二嫂的辦。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默默無言,眼裏總是淚汪汪的。

這會兒梁二嫂正在給她係一條大紅色的紗巾。蘭天緋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如患病的人一樣任人擺布。

紅色的紗巾,讓蘭天緋想起她那件很少穿過,藏在櫃子深處的紅色連衣裙。這是她心愛的一件衣服。原本想和親愛的人結婚時,再一次讓它大放光彩。然而,她的心願已經落空。

她多麼想在自己心愛的人麵前再穿一次,讓“他”再一次為之驚歎。那該是多麼的幸福和自豪啊!然而,卻沒有機會了,恐怕今生今世都沒有機會了。蘭天緋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那隻好讓那件衣裙永遠藏在櫃子的深處吧!

她感到無比的傷心和痛苦。

自從答應了二毛子的婚事那天起,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幸福和快樂,被自己的一句話所斷送。不止一次,她鼓起勇氣,欲找到二毛子家重新否認已答應了的婚事。但看一看兩鬢斑白的父親,佝僂著腰永遠再也直不起來,哪堪再一次……

於是,她的心顫抖了。她開始強裝笑臉,仿佛她很樂意這門親事,以減輕父母親的負擔和痛苦。

女兒的脾氣性格,女兒的心事,父母親豈能摸不透。但是,不知是什麼原因讓女兒突然改變了主意,這其中必有蹊蹺。

無奈,蘭海夫婦拗不過女兒蘭天緋,隻好違心地置辦婚事。

婚期一天天迫近,蘭天緋害怕這一天的到來,但這一天還是無情地到來了。又有什麼辦法?閉上眼睛向深淵跳吧。

從古至今,人世間曾有過多少類似的事情發生啊!相愛的不能結婚,結婚的卻不相愛。此種生活的悲劇重演,難道能簡單地歸結為一個人的命運?難道不是當時的社會所造成?

蘭天緋的心中在流淚,她在思念著另外一個人。她想,那個人此時比自己還痛苦萬分。她甚至有點歉意,但她相信,他最終是會理解的,會明白她的心。

上午,十點鍾,二毛子推著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個綢布挽成的大紅花來迎親了。二毛子穿一身深藍色製服,腳上是一雙農村很少見的烏黑鋥亮的皮鞋。他得意洋洋。

二毛子的家裏一片熱鬧的景象,十幾張桌子已安排好,桌上放了瓜子,糖和香煙。早到的客人,有的已經圍著桌子嗑起了瓜子,有的吸起了煙卷兒。大小灶子上的人們忙忙碌碌,幫忙的人們來往如穿梭。

劉升這個新上任的治保主任麵子夠大的,公社的幹部及鄰村的大隊幹部也前來賀喜。

結婚的儀式,省略了不少,也增添了新的內容。跪拜天地,叩拜父母,夫妻對拜都減去了。但增添了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的新內容。

院裏,屋內喜筵上一陣陣乒乓啪啪的碰杯聲和呼三吆四的喊叫聲。大灶小灶炒拌菜和盛飯盛麵的鍋碗瓢盆聲。管事的呼喊聲……把整個院子裏攪拌得像一大鍋沸騰了的水。

洞房裏,蘭天緋呆呆地坐著,沒有新娘的欣喜,沒有燦爛的笑容。她覺得很累,累得要死,簡直支持不住。她隻好靠著牆壁。

屋外這麼多人在幹什麼?她恍恍惚惚。又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孤獨的幽靈,置身於外,在一個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裏驚異地觀望。

新娘,誰是新娘?難道我是新娘?那麼,新郎又是誰呢?是他嗎?是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嗎?

睜大眼睛望一望眼前醉醺醺的二毛子,她愕然了。陌生人,太陌生了。真是莫名其妙!

她瞪一眼二毛子,目光裏有怨恨,有憤怒,有無奈。一會兒目光又呆滯起來。臉上毫無表情。

二毛子被新娘子的神態弄懵。他不知道新娘為什麼一會兒看他,一會兒又不看他,一會兒目光嚇人,一會兒目光呆滯。

他摸不著頭腦。

蘭天緋感覺有點兒頭暈目眩,竟不知道自己置身於何處,這難道就是命運?命運就是這樣的無情?

這不是婚禮,這是葬禮,青春的葬禮!

蘭天緋閉著眼睛,賀喜的人們逐漸離去,屋裏屋外漸漸地安靜下來。此時,她記憶的白帆又駛向那幸福溫暖的港灣。

是的,需要在那裏停泊一下。村南河岸上穀田裏第一次與心中的人相識;村東橋上邂逅相遇;家中做客比誦古詩文;後來野外的相約相會,相親相愛;以至最後連體樹下的靈魂融合。這一切像是夢。假如永遠是夢多好啊!可是夢還是醒了。五彩繽紛的夢破碎了……

“四匹馬呀,五魁手哇……”

“哥倆好哇,一壺酒啊,碗三個哇……”

“爪兒四個,兩頭尖尖,這麼大的個呀……”

“喝!”

“喝!”

“哈哈哈……”

……

晚上,按鄉俗,湊五角錢的分子來喝喜酒的鄉親們又折騰起來。

猜拳鬧酒的聲音,使她心碎。

結婚後,二毛子才真正懂得“剃頭挑子一頭熱,強扭的瓜兒不甜。”這句俗語的含義。

自婚禮結束,他就開始了不幸。兩天來他還沒沾過蘭天緋的邊。名義上是夫妻,實際如同路人。

洞房花燭之夜,蘭天緋和衣靠牆邊一躺,無言無語,各睡各的。蘭天緋臉上冰冷如霜,看樣子用什麼方法也打動不了她的心,動搖不了她的意誌。二毛子心裏恨得想把所有的擺設連同蘭天緋一起砸爛。但看著如花似玉的美人,他又怎麼舍得?

也許剛結婚的姑娘怕羞,也許所有女人一開始都是如此吧。不能操之過急。俗話說,心急吃不上熱豆腐。於是二毛子按捺住火性,強迫自己老老實實地睡覺。但美麗的姑娘就躺在身邊,具有曲線美的動人形體,還有那白天鵝一樣的脖頸……這一切在吸引著他,讓他垂涎,讓他那原始的野性東西蠢蠢欲動。

他一次又一次強抑住自己,他覺得一定要等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既然已經把蘭天緋娶到了家,難道還怕她“煮熟的鴨子飛了不成?”隻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時間會使她動心。

他耐心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劉升與他嬸子私通,最後結合在一起,生下了劉佳寶。說也奇怪,生了這個小子後,劉升兩口子再想生三個或四個,但始終沒見影兒。因此,劉佳寶這個獨生兒就成了兩口子的寶貝。從小嬌生慣養,要星星不給月亮。劉佳寶吃穿不愁,都是他老子管稅務,在集市弄來的。

劉佳寶從小頭發微卷,穿得又洋氣,在農村的孩子看來,他就是一個假“洋鬼子”。此時,劉文揚從《義和團》故事裏給他選取了一個“二毛子”的綽號。從此,劉佳寶這個名字被“二毛子”的綽號所代替,一直沿用下來。

二毛子讀了初中,讀高中,就是成績最差。十七八歲上就有說對象的,說來說去總成不了。

好姑娘,知道他胸無點墨,靠他老子吃飯過日子,好吃懶做,二流子懶漢光吃不幹。更何況二毛子的父母人麵獸心,惡狠凶毒。盡管物質條件比一般家庭優越,豈能下嫁如此之門?

不優秀的姑娘倒想攀附如此門庭,二毛子卻看不中。一晃幾年過去了,劉升老兩口想早娶兒媳,早抱孫兒的美夢不成。後來,蘭海從北京被押送回農村老家接受改造管製。回鄉知青蘭天緋的美貌使二毛子動了心。鬧死鬧活地非蘭天緋不娶。但蘭海一家人都不同意。二毛子急得要尋死。劉升看兒子如此模樣,就舍下臉麵,托人賴臉求了一次又一次。最終還是被拒絕了。兒子二毛子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說要娶蘭天緋,就得娶蘭天緋,從小百依百順慣了的,這一次豈能落空?倘若落空,兒子說不定會有不祥的什麼後果。

剛上任的大隊治保主任劉升正在春風得意,威風凜凜的時候,豈能忍受“燒雞大窩脖”,再者還有那寶貝兒子,若有三長兩短,劉升後半輩子靠誰?這才是更重要的。

劉升咬一咬牙,“老蘭家看來是不識好歹的東西,一個被我管製沒有任何地位權力的竟如此不識抬舉。看來不給他點厲害,他不知道馬王爺長著三隻眼!”

劉升親自出馬了。他走到蘭天緋的家門口,繃著臉喊:“蘭天緋,蘭天緋在家嗎?”

蘭天緋走出來。

“有幾句話,我不得不向你說明,省得以後你賣後悔。”劉升倒背著雙手,陰沉著臉,一幅居高臨下的架勢。

蘭天緋看到這治保主任大人的臉色和口氣,內心知不妙。她回頭望一眼,父母沒在後邊,隨即走出門。跟著劉升向東拐到一個較僻靜的地方。

“有什麼話,你盡管說吧。”

劉升低聲說了一番話,蘭天緋臉色大變。

“給你三天時間考慮,兩條路由你選擇!”劉升揚長而去。

蘭天緋的臉色很難看,她呆呆地站在那裏,眼裏蓄滿了淚水。

三天後,二毛子得到了蘭天緋同意婚事的答複。他高興地大喊大叫起來。他覺得能娶這麼漂亮的北京姑娘,真是他想不到的福氣。

二毛子最討厭讀書,雖是高中畢業,但名不副實。頭腦裏空空洞洞。不愛文科,更煩理科。他喜歡聽一些不著邊際的奇聞怪事,愛好與遊手好閑的人東拉西扯,喜歡在酒桌上吹吹拍拍,吆三喝四。有時候冒充見識廣,但實際說得都是天南海北,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生活富裕,使這個青年人過早地發胖起來。不過他也不像有的青年人,無事生非,打架尋釁。也沒什麼理想,也不動腦子,一切聽從父母的安排。自從迷上了蘭天緋,他的心思就在這一門上。

經過一段不屈不撓地追求,開始蘭天緋包括她父母都不答應,後來不知為什麼突然又答應了。

不管怎麼回事,答應了就好。

二毛子終於娶了蘭天緋。美夢,變成了真實。

結婚好幾天了,雖然這個天仙一樣的美人已經和他同住一屋,近在咫尺,可依然像在天上。現實又無情地變成了夢幻。蘭天緋成了鏡中花,水中月。看得見卻摸不著。更不用說把她摟進自己的懷抱。他已經克製著安分守己地睡了好幾天,她依舊在“害羞”中,仍然是和衣獨自而睡。

二毛子著實苦惱。

他的母親卻看出了門道,問二毛子,二毛子什麼也不說。

這天,二毛子的同學結婚,他去賀喜。晚上,他回到自己屋裏。冷冷清清,他搖搖晃晃走進屋子像一隻沉重的麻袋倒在了炕上。白天,同學新婚燕爾,二人親親熱熱的樣子又出現在眼前。兩人手拉手,麵對麵的相互注視著,像是在欣賞一幅多彩的油畫,互相欣賞著。

可自己呢?結婚幾天了,蘭天緋正眼沒瞧過他一下,冰冷地像個死人。這叫什麼結婚?這純粹是在折磨人。

我小夥兒怎麼了,是個頭不高,還是身體不胖?還是模樣長得醜?臉上有疤還是有麻子?

竟然對我如此殘酷無情!

一刹那,他胸中憤怒的火焰驟然而起。他發瘋似的跳起來,順手抓起桌上的水壺,“啪。”摔在地上,又用腳踩上去狠狠擰了幾下。

二毛子又把箱子裏的幾件衣服扔出來,用腳狠狠踩著,跺著。

蘭天緋躺著一動未動,任他鬧騰。他折騰累了,倒在炕上蒙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