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煉獄
狗子走了,他聽了我的話,沒有和母親吵。母親吵得再火,鬧得再凶,狗子一言不發。他心中早拿定了主意,任你風浪起,我穩坐釣魚台。他的母親最後也沒了脾氣,隻好順其自然。半年後,碧蓮坐火車去和狗子團聚,狗子以未婚妻的名譽,給碧蓮安排了臨時工。第二年春天,他倆領了結婚證,光明正大地住到了一塊兒。當狗子的媽知道,已經是“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月。”生米已做成熟飯,她又有什麼辦法?
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麼,我和蘭天緋是有情人,怎麼到頭來會勞燕分飛,各奔東西呢?
難道是命運之神在捉弄我們?
我不信天,蘭天緋也不信命。我們曾經從馬克思主義哲學談到黑格爾;從中國的老子說到近代的唯心主義。我們的思想可以縱橫數千年,卻越不過這咫尺寬的命運之溝。我不知道是什麼魔障把我們活生生的拆散,使得我們這對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
中秋季節,蘭天緋要結婚了。這是我最不願聽到的消息。事與願違,這消息偏偏往我耳朵裏鑽,當我想捂住耳朵時,已經晚了。心如潮湧,而且卷起滔天巨瀾。
幾年來,日子雖然清苦,生活雖然艱辛,但有一個美麗的姑娘與我相愛,這就給我的生活帶來慰藉和希望,使我充滿了力量和活力。一旦情感的慰藉不存在,希望變成了失望,將會給心裏帶來多少煩惱啊!這也許就是青春的煩惱吧。在這一方麵,貴族和平民大概都是一樣的吧。
農曆八月十八這天,咚咚咚的喜炮聲,把我的心震碎了。我知道明天——八月十九日就是蘭天緋的大喜之日。每聲喜炮就像重磅炮彈,在我胸膛裏爆炸。心肝俱裂,魂飛魄散。此時此刻,我隻是一具脈搏還在跳動的屍體……
沒有了靈魂,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我”的存在,什麼都沒有了……
不知什麼時候,“咚咚咚”的炮聲再一次把我從萬丈深淵裏撈上來。
聽覺告訴我,我還存在,我還活著。淚水從眼角溢入耳朵,有的流到枕頭上,腦袋轉動一下,兩邊濕乎乎的。耳朵裏嗡嗡作響,聽覺變得朦朧起來。
迷迷糊糊中,仿佛我去了大槐安國當了皇帝。我隻想著心愛的人,派人到處尋找。似乎怎麼也找不到。我扔下了皇冠龍冕去找心中所愛的人。恍恍惚惚覺得有,又沒有,覺得是蘭天緋,又覺得不是。找呀找呀……口渴得很,嘴唇幹裂得有了口子,舌頭僵硬得卷不動。我大喊,我大叫,拚命的呼叫,眼冒金星,像是墜入了看不見底的深淵,一直往下墜……
三天三夜,我不吃不喝也不動,昏睡不醒。娘含著淚,摸著我的頭,見我睜開了眼睛。“是不是頭疼?”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娘也許覺得奇怪:像是犯了舊病,但又不喊頭疼。
“沒事的,隻是覺得頭暈,大概是感冒了。”我安慰娘說。我掙紮著,坐起來,但又支持不住,隻好躺下。我喝了點水又吃了點飯。終於,我又回到現實生活中。
兩天後,我勉強走出家門,毫無目的地走到小學街,又轉到西大街。像是在尋找什麼,又沒找到。接著,糊裏糊塗地走出村外,來到並行的孟良河與大運河之間的堤岸上。黃昏中的水像死水一般。我呆呆地,腦海裏一片空白。包括痛苦和憤懣,嫉恨和愛憫,都是糊塗不清的,就如同此時我莫名其妙的亂轉,亂走至傍晚時發呆立在這兩河之間。
然而,有一點兒我明白:從今後,蘭天緋不可能和我相愛了。她已經成為別人的新娘了。想到掀起蘭天緋頭上的紅蓋頭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我痛苦極了,忍不住兩行熱淚淒然而下。
精神支柱沒有了,天好像塌下來,地好像陷下去。我感到了有生以來的黑暗和孤苦。渾身的血好像涼了,眼睛也好像蒙上了一層灰霧,遠遠近近什麼也看不清了。
不知呆立了多長時間,背後的古鎮已是一片燈火。麵對黑糊糊的河水,我直想大喊一聲:蘭天緋,我愛你!
此時,她也許不知道我眼裏蓄滿了淚水,也許不知道我痛苦的心情。此時此刻的她,也許正沉浸在新婚的燕爾之中,也許正品嚐著做新娘子的甜蜜。也許正在反複咀嚼新婚的幸福,也許早已把我忘到了九霄雲外……
喉嚨裏堵塞得滿滿的,幾乎使我窒息。我痛苦地哽咽著,心中的悵惘如兩河之水。
迫不得已,我隻好離開這塊相思地、傷心地——古鎮。跟隨姐夫去山西幹黑包工。
隻有自己明白,這次遠離完全是為了讓時間去衝淡心頭的重負,讓勞累去戰勝相思之情,讓體力的大量消耗,皮肉磨損的痛苦去代替另一種痛苦——精神上的痛苦。
“哐當當,哐當當……”伴隨著車輪與鋼軌撞擊的節奏,火車越來越快,窗口的景物像閃電般掠過。
遠遠地離開吧,離開的越遠越好。心裏是這麼說,但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伴隨著列車輕微地顫抖在不停地流。
經過兩天兩夜地奔馳,疲倦的列車終於慢了下來,黎明前的寒冷從窗戶的縫隙裏化成一縷縷細絲,像魔鬼一般鑽進來,無聲地潛入車廂,或偷偷掀一下人們的衣角,或猛然撩起人們的一縷頭發,或襲向人們的脖頸。
終點站快要到了。“旅客們請注意,旅客們請注意,列車的前方就是終點站,列車的前方就是終點站,列車大約行駛20分鍾……”盡管廣播員的聲音洋溢著熱情,但我還是感覺到空氣裏充滿了浸人的寒冷。
“撲哧”一聲長長的歎息,疲憊不堪的列車終於停了下來。
啊!陌生的車站,我不認識你,也無閑情暇緒來欣賞你。如果有,那隻是滿懷的愁緒和憂傷。
背上行李,手裏拎著舊書包。裏邊有一隻飯盒。飯盒裏的小亮勺不時發出聲響。那是我幾年來出外當民工和搞黑包工的唯一亮麗的餐具。我們這一群人,乍一看,像一群乞丐。但細一看就知道是賣苦力的人群。因為我們都是男青壯勞力。
寒冷的風撲麵而來。我們走出火車站,又進入汽車站,剛下了火車,又上了汽車。汽車早已坐滿了位。我們這一群人又湧進去。接著又擠進一撥人。於是,車裏滿滿的,擁擠得很。我蹲不下,也歪倒不了。被前後左右擁擠得人們架起來。經過一上午的顛簸搖擺,我們才下了車。這才算輕鬆地出了一口氣。
“先別高興,還要步行三十多裏路才到我們幹活兒的地方。”工頭看著我們輕鬆的樣子,提醒說。
什麼?還要走三十多裏山路?我頹唐地隨大家坐下來,小憩一下。望一望周圍的山山嶺嶺,我想象著目的地的樣子。原來傷心絕望的感情被長途奔馳的列車一點兒一點兒地丟在遙遠的途中。隻有那心靈深處真摯而瓷實的情感,永遠去不掉,像鐫刻在心房裏一樣,隻不過暫時被新的環境掩蓋起來。
當太陽像一個大紅氣球在西邊山頂將要沉沒時,我們來到一個群山環拱的村寨。在夕陽殘照裏,這個村寨一片金黃燦爛,但我的心裏也沒有因此而輝煌起來。
瞬間,在腦海的屏幕上,又顯示出古鎮炊煙嫋嫋,被落霞染紅了的村西大河,飲飽了的驢騾馬,抬頭嘶鳴,西邊的黃山,穆山,西北邊的無影山像定了格的影照,靜默無聲……
“吃飯了,吃飯了。”我正靠在牆根裏閉目遐想,吃飯的叫聲傳過來。
這個地方是一個優種羊養殖廠,在村寨的南邊緣上。這個村寨叫西寨。吃飯時,聽人們說這西寨離昔陽縣的大寨不遠,屬一個地區管轄。對於大寨這個名字人們都不陌生。當時,那是塊聖地。一提大寨,而且我們幹活兒的地方還和大寨屬一個地區,人們一個個沾沾自喜起來。大概是沾了大寨一個邊兒就覺得很榮幸吧。
第一階段的活兒是給這個優種羊養殖廠蓋二十個豬圈。大概是廠子又要養殖優種豬。豬窩是用石頭箍成窯洞形,豬圈及牆都用石頭砌。總之,一切都用石頭。
第一天,先在一人高的土坡上挖一個直洞下去。然後再去坡下掏空。掏出半間房屋大小的地方。然後開始用石頭壘。俗稱“掏土牛牛”。我們先來的這一撥共十五人,每人挖一個。其實,這頭一天是“亮相”,也就是把自己的所有力量都使出來,讓大夥都看一看。我用盡了力氣,拚命的幹。心裏清楚:這不是修水庫,也不是築壩當民工。這完全是實力氣,真力量。因為我不是“匠人”是小工,是靠力氣吃飯。一陣子大幹後,需要稍休息一下。這時的人們相互望一望,實際是在檢查誰幹得少,幹得差。我轉一圈兒,看看他們幾個挖的土,我並不比他們差。
“嗨!這位‘劉延昌’還不孬,看他的樣子我以為是位公子,書生,隻會讀書,寫字,做詩……”那個比我還矮還瘦的轉動著小三角眼,用手暗地裏指點著,對一個胖胖的嘀嘀咕咕,雖然聲音低,但我聽到了。
劉延昌,就是那《劈山救母》中與三聖母相愛的那個讀書人。我怎麼會是那樣的公子?
從上看到腳下,粗布舊衫,曬得黝黑發亮的皮膚,雖不粗糙,但黑糊糊,油膩膩的麵容,這哪裏有讀書秀才的模樣?簡直是扯淡!
莫非是一種文雅的氣質?我想起了蘭天緋第一次凝視我的目光。她曾說過給人一種文質彬彬的感覺,讓人迷戀。
氣質?對。氣質這個詞對無文化的人來說,它是很陌生的。他們把感覺當成了直覺。謝謝!謝謝你們!苦難的工友。你們抬舉我了。如果我真是劉延昌那就好了。娶美麗的神仙聖母為妻,那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啊!我哪有這樣的形象和豔福啊!
不由得想起了蘭天緋,我心中一陣難過,淚水在眶裏轉轉。忘掉吧,那已經成了過去。不要去觸動那心中的傷痛,讓它慢慢地結痂吧。
十幾天後,這幾個人的情況基本摸清了。那個瘦小矮個三角眼叫李貴,是隨母嫁人的帶生兒。家裏窮得難以度日,再加上後父的另眼相看,他賭氣常年在外,掙點兒錢就自己花,沒錢就餓著,誓死不進家。胖胖的小夥子叫金為,大我兩歲。也是常年幹黑包工。但人笨一點兒,隻會賣苦力,沒有學會“匠人”的技術。這個人比李貴忠厚老實,心底也善良。最值得一提的是瘦高個子黃鏈。黃鏈已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仍然是“孤”家“寡”人。家中隻有老母一個。黃鏈瘦得幾乎剩一副骨頭架子,而且上下一般粗細。沒有那種寬肩膀和大屁股蛋子。是細細的高個子,脖子上兩條大筋挑起一個不大的腦袋。又黃又瘦,給人的感覺是典型的“病夫”。甚至走路都輕飄飄的。似乎一陣風就會把他刮倒,說話也有氣無力。
看他的樣子,不禁使我想起了小說中的“火柴棒”。
黃鏈雖然又瘦又弱,但幹起活兒來並不遜色。
又幹了幾天,其他的人開始開山鑿石,我和李貴搬運石頭。若在牛城縣東南平原一帶,找石頭是不易的事。可在山西西寨這個地方的道邊路旁就是山,拿起工具幹幾下就是石頭。就像平原上拉起小車,下鍁就是土一樣,那麼簡單容易。
李貴這個人,誰見了都會認為不老實。鬼頭蛤蟆眼的,說一句話,眼珠子就滾瓜亂轉。這不能不讓人產生警惕之心。
“李鬼。”我一喊他的名字,他的三角眼就緊眨巴幾下,小眼珠轉了足有五六圈。
“怎麼讓你一叫,我的名字就變了味了呢?”李貴說著話,眼珠又不知轉了多少圈。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說:“常常弄錯聲調,把四聲念成了三聲。”
李貴狡黠的一笑,他明白我是跟他開玩笑。“咱倆這麼辦,”李貴眼睛一邊轉著一邊說,“分工。”
“怎麼分工?”我笑著問。
“鐵路巡工,怎麼來著?”
“各管一段。”我回答他說,“好,你分吧,我聽你的。”
“趕車的隻管趕車,裝車的隻管裝車,怎麼樣?”
我說:“那好哇,我趕車。”在生產隊裏我趕過毛驢,趕過馬車和牛車,騾子車也趕過的。那沒什麼巧玩意兒,隻不過隊長讓你幹不幹,車把式,那是輕活兒,又是實惠的差事。不是隊長的貼己人。這個差事是輪不到的。我想了幾年都沒撈到這個活兒。
望一望李貴的神態,滿以為他會大失所望。因為我搶先一步占了有利地形。
“好,好哇,那我裝車,裝石頭的任務是我的。”他笑得三角眼成了一道縫。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樣子就像是他占了有利的地形,而我是不利的一方。
優種羊廠提供小拉車一輛,毛驢一頭。想不到山西的毛驢很不好趕。在牛城縣平原一帶,讓驢停下來,吆喝“籲——”趕驢往前走,吆喝“伊伊”,往右拐,吆喝“挪挪”。當我按趕車的口令喊了一遍,毛驢一概不理睬。我急得拽住韁繩,嘴裏不停地喊“籲,籲……”毛驢不聽那一套,急急忙忙死命往前拉。真氣人!用盡了力氣總算把驢拽住了。但稍一鬆手,它又開始往前奔。在這狹窄的山溝裏轉了幾個圈,也趕不到裝車的地方去。
“怎麼樣?使喚不了這毛驢吧。”李貴小三角眼撲閃幾下,眼珠轉來轉去,得意洋洋地說。
他嘴唇上稀疏的幾根胡子,中間少,兩邊多。把嘴一咧,整個是老鼠胡子。我心裏正惱火,但也不好發作。隻好冷笑著說:“李鬼,還是你鬼,早知道我使喚不了這強驢,你還賣關子。好吧,你趕車,我裝車。”
我就不信裝車裝不了,別小看我是文雅書生,我也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也受過苦,受過罪。說不定我過的苦難生活,你還不一定經曆過呢。隻不過弄石頭弄得少,不比你們從小就開山鑿石侍弄石頭侍弄慣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