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越冷越打戰,越熱越出汗。真是倒黴!
我想起流傳了多年的俗語,發出一聲無奈地歎息。這一段路是拉土拉糞拉莊稼的莊稼道。周圍都是莊稼地,前無村,後無店。這一帶都是沙土地,種花生的時候多,此時,花生已刨淨,光禿禿的一片。這樣更分辨不出哪是道路,哪是莊稼地。這要是有條正經道兒該多好啊!哪怕不是寬闊平坦的柏油路,隻要能分辨出來的一般土路就行,起碼不用擔心走斜了方向。記憶中這段路大概有二十裏路才到南留村。要是到了南留村就好了,因為到了南留村就摸著了正兒八經的路。我胡亂想著,胡亂邁著腳步,深一腳,淺一腳的。
太陽下山時,天還是晴朗的,怎麼一會兒就陰了呢?停住腳步,望一望頭頂,蒼穹像黑鍋底一樣,沒有星光閃爍。秋末的季節,晚風冷颼颼的,很是浸人。環顧四周,到處黑糊糊,沒有一點兒動靜,隻有一陣秋風掠過時,才聽到呼嘯的聲響。我不由得犯了躊躇,往後退也看不清路。即便是摸著瞎兒退回到走過的村莊,無親無友去投靠誰?估計時間在十一點多鍾,人們恐怕早已睡下。摸黑去敲陌生人的門,也許開,也許不開。既然這樣,後退時沒有路了。繼續往前行?方向已弄不清,胡亂走到哪裏去?這很難說,不由得心裏泄了氣。
唉!連個過路的人都碰不到。這條斷斷續續,拉莊稼時才連接起來的田野小道,隻有白天才看得清,認得出。兩年前那次走這路是白天,也不是一個人。那麼,原地不動,坐等明天?此時正在饑渴交加,鋪蓋沉重如山,腿腳酸軟無力。就地蹲下,鋪蓋沒下肩,稍向後一仰,鋪蓋在大地和脊背之間起了支撐作用。
稍作休息也好,我拋棄了焦慮和憂愁。暫時平靜一下,調整一下。
在這空曠的野地裏,四處黑黝黝的,一陣陣冷風旋來,並發出鬼魅般尖利的嚎叫。這不能不叫人心驚膽戰。好在我從小不信迷信邪說。再者,幾年來,雖不是曆盡千難萬險,但也經曆了生活的一些磨難,所以挺得住。
不行,繼續走。歇了一會兒,脊背上汗水濕嘰嘰的,衣服涼起來,渾身冷得直蜷縮。站起來,背上覺得很沉重。摸索著走了一會兒,背上的涼氣漸漸散去了。身上也沒有了冷的感覺。但隨之而來的又是饑渴和勞累。風,也趁火打劫,冷不丁地旋過來,別說前進,幾乎要把人旋倒。這時候我隻有低下頭,貓著腰,向風頂過去。這樣,風要想把我刮個前仰後翻,那就困難了。秋末冬初,刮西北風的時候多,據此,我就迎著風吃力地向前行。記憶中南留村也在西北方向。隻要大方向不錯就行。這下可好,完全是逆風而上,頂風而行。心裏就更增添了無名的惱火。
走吧,放開腳步,大膽地走吧。不管怎麼說,越走離家越近。天黑有什麼了不起?風刮又算得了什麼?饑渴勞累又算什麼?人,隻有克服困難才能生存;船,乘風破浪才能前進。我想起了名人的話,想起了家中的親人,想起了心中永遠愛著的人,似乎增加了勇氣和力量。向黑夜邁出的腳步雖然蹣跚,但我在繼續。沙土地裏雖然有坑有窪,有小溝小岸,腳一邁空就會栽倒。連續栽倒了幾次,但摔不壞,摔不傷,磕不疼。因為寬闊的黃沙地裏很少有石頭。
兩年前走這條路,模糊地記憶中,這周圍幾十裏沒有水井,都是靠天吃飯的旱地,幹旱的沙灘。不像後來的九十年代,技術先進了,經濟發達了。田野裏打了很多很多的機井。靠天下雨吃飯的幹旱地沒有了,都成了水澆地。
因之,我相信,天再黑,也不會走進井裏去。正想著,撞上了一棵樹,摸一摸,稠密的樹枝,稀疏的葉子。這是蘋果樹。穿過了果樹行子,這段廣闊的原野之路算走了三分之一。還好,總算沒偏離方向。再往前走,就到了大沙土丘。沙土丘上是亂墳崗子。兩年前經過的時候,亂墳崗子上還有石人石馬。不知什麼原因,“文化大革命”竟沒“革”到這大沙丘上來。也許這裏離村落太遠了,也許荒涼的沙灘地被造反的人們遺忘了。
走著走著,果然上了坡。高處風更狂了。嘯聲淒厲刺耳。慶幸看不到各種姿態和麵目不同的高大的石人石獸,否則,這樣的環境和時間,會令人毛骨悚然。越過大沙丘,再往前就是一律的平地。地裏的莊稼不是條子山藥,就是花生。這季節花生已刨完,變成了白地,隻有條子山藥還在生長著。當場光地淨,天要上凍的時候,人們才開始刨條子山藥,把它貯藏在窖洞裏,準備冬天慢慢吃,有一些還要儲藏到明年春天,作母秧。
這一帶沒有樹木,沒有沙土崗子,土丘之類。天空的雲層似乎稀薄了。眼前能分辨出哪是山藥蔓子地,哪是空白地。向遠處望,依然是黑黝黝的。遠處的村莊應該有點燈火才對,噢,我明白了。此時已到了深夜,人們大都在夢鄉裏,還會有什麼燈火?那年代與現在不同,沒有工廠,沒有機器,沒有這麼多的家庭副業以及養殖業。沒有晝夜不停的工業和機器的轟鳴。到了深夜,黑漆漆的村莊死一般的寂靜。
背上的鋪蓋怎麼這麼重?壓得我直不起腰。套在肩頭的繩子勒得怎麼這麼疼?像抽進了肉裏一樣。貓下腰,顛一顛,稍鬆寬一下。邁動了腳步仍是如此的疼痛難忍。天空的雲層又加厚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拖著麻木僵硬的兩腿,在黑暗中我歪趔著。橫豎什麼也看不到,幹脆就低著頭,走了好一會兒,我猛然一抬頭,燈光!前方有了燈火。我孤寂勞累,黑暗的心房裏也亮起來。莫非到了南留村?不對,南留村村東有一段道路是寬闊的,平坦的,是正兒八經的道路。那麼,這燈光的地方是什麼村莊呢?記憶中,這段所謂的路,方圓二十裏內,根本沒有村落,連個窩棚,小土屋,破磚瓦窯之類的也沒有。難道走錯了路?不管怎樣,得先去問問,究竟到了哪裏。
我向亮光處走去。走著走著,黑沉沉的一片橫在眼前,走近了才知道這是村莊。燈光處在這個村子的最北頭。望著光亮,我摸索過去,慢騰騰的像個蝸牛。原來是盞電燈,高高的挑在杆子上,電燈下光亮一片,我一步步挪近電燈處,拐進院子。足有兩百瓦,刺得眼睛睜不開。
“有人嗎?”,進了院我就大聲問。深更半夜闖入民宅,應該大聲問詢方為妥當。沒人回答。
“有人嗎?有人嗎?”我連聲問著,一邊挪動著腳步。走過電燈,看清了是三間北房,中間屋裏也很亮,走出一個人。渾身上下白乎乎的,我眨巴眨巴眼睛,以為是電燈光照花了眼,迎上去,呀!頭上戴著孝帽,身上穿著孝袍,不由吃一驚。戴孝帽的人站在屋簷下,身後屋中央橫著靈床,死屍上衿被的錦繡在燈光下閃閃發光,靈桌上一撮打狗棒清清楚楚,油燈碗裏的長明燈搖曳著。一炷香將要燃盡,香灰依然掉不下去,挺立得老高。由於我背著院裏的電燈,因此,屋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此時此刻,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幹什麼呀?深更半夜的亂闖,竟闖到這地方來!”戴孝帽的人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打著哈欠。不明白我的來意,不耐煩地問。
本應該我先開口問尋,但是此情此景已使我懵了。因此反而成了被問人。屋內,院裏一切靜悄悄的,隻有院裏高杆上的高瓦數的電燈瞪圓了眼,像凶神惡煞般地呆立著,一聲不吭。看來這是唯一的守靈孝子,恐怕再沒第二個人了。
“對不起,大叔,打擾了。我是過路人,請問往南留村怎麼走?”我隻好向這位守靈的問路了。
“過路人?往南留村?怎麼胡亂走到這裏來啦?”守靈的孝子感到意外。“從這兒往南走,走好長一段路,再向西行就到了南留村了。”他嗓子有些沙啞,大概是哭嚎的,但仍提高了嗓音,費力地向我解說,他還用手劃拉著。
謝謝你啦,守靈的孝子。雖然這樣的背景夠晦氣,夠嚇人的。但是畢竟幫助了我,給我指明了路的方向。否則,我還在“盲人騎瞎馬”亂突亂闖,那樣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向你仙逝的親人表示哀悼。孝子,你也節哀順變吧。
從刺眼的燈光裏走出來,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像是在漆黑的無底洞裏,令人害怕。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沒有了風聲,到處死一般的寂靜。站了好一會兒,也不敢邁步,眼前仍是一團黑霧。走出了燈光,才忘記了問一聲,村西邊是不是有路,從哪兒過去能找到路。當時,他的手往西往南一劃拉。估計他們村西邊有路,東邊是沒有的,因為我剛從那邊過來。
原地沒動,愣了好長時間,眼前還是無邊的黑暗,連腳下都看不清。估計是背後一片光明照得,一亮一暗,一白一黑,對比太鮮明了,因此才顯得更黑。不能再等了,咬咬牙,向黑暗邁出腿。怎麼腳下坎坎坷坷,纏纏蔓蔓的?這是山藥蔓子地。條子山藥刨得最遲,有時上了凍,把裸露在外的山藥脖子凍得變了顏色,才開始刨。在山藥地裏坎坎伴伴地走著,偶爾,壟溝裏還有幾株芝麻在我懷裏劃過來,劃過去,讓我虛驚,讓我惱火。怎麼老是山藥地?我猛然止住了腳步,這裏離村子近,說不定哪兒有一口井,即便是一口枯井也不得了。這樣糊裏糊塗地瞎撞,萬一掉進井裏豈不……真是後果不堪設想。此時,我有點怕,心裏有點抖。
其實,死而何懼?生而何歡?關鍵是死得沒有價值,死無其所。
幾年來,“學習班”夜逃,沒有怯懦。夜再黑,天再冷,但腳下有路,與馬義從水庫半夜逃回,雖然也是夜黑風高,但也有路,盡管腳下踩的是枕木,步履不能大也不能小,但畢竟也是路;第一次修水庫步行百裏回家,那是白天,又有許多人同行,雖然千辛萬苦,但那是平坦的馬路。這次是孤獨一人,天黑如漆,深更半夜,腳下不但沒有路,而且山藥蔓子還“落井下石”無休止地糾纏著你,不時絆住腳腕子,把你撂倒。路在哪裏?往哪兒走?向何處去?心如火燎,還有生命的擔憂。從有記憶開始,經曆過不少的磨難,生活的艱辛,人生的折磨……但還沒走入如此的絕境。
我焦躁,我憂愁,我膽戰,我憋悶……我想大喊:命運之神,你難道要我走向滅亡?
坐在山藥蔓子地裏,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饑餓,寒冷,幹渴,勞累,病魔,牛馬般的壓負,脊背和胯上的傷疤,胳膊和手上的傷痛,誤解的白眼,橫加的罪名,不白之冤,開除學籍的傷痛……我都經受過了。難道這最後一關要我毀滅?
不!我一定要走出這煉獄的最後之門。我吃力地站起來,又開始摸索著前進,一步一步的,試探著往前走。我有耐心,有毅力,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堅持下去。一步步,一點點走出去。走了一會兒,仿佛又走回來了。難道遇上了“鬼打牆”?
我想起了老人們講過的“鬼打牆”,有地方叫“心魔”。總之,遇到了這種邪魔,人就會轉圈子,轉來轉去,依然回到原地。所以人們叫“鬼打牆”或叫被“心魔”魔住了。
長到二十多歲,我還沒親眼見過鬼神魔怪之類。知識讓我信科學,所以今天我就不信這個邪。鬼打牆,鬼在哪裏?打牆,打得住嗎?心魔,讓你魔的住嗎?走,一直走,總會走得出去。
這次,我真真正正掉進了漆黑的深淵。孤身一人,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天地間靜靜地,死寂一般。我掙紮,我摸索,我心裏在哭喊。我在亂走,到處亂走。不知走到了哪裏,沒有目標,沒有路,看不見腳下的路。隻有鬼魅般的山藥蔓子在纏裹腳腕子,絆住腳尖。還有所謂的鬼打牆,它們一起要吞噬我,它們要毀滅我。
我心裏亂成了一團,像是被魔住了心。轉過來,轉過去,又轉回來了,依舊是山藥地。稍作休息,我又開始摸索,掙紮。千萬別掉進井裏,我還有沒了的心願,還有沒實現的理想,還有很多事我要去做,我要見那永生難忘的戀人……
又走了不知多少時間,腳下終於沒有了纏纏綿綿山藥蔓子。沒有掉進井裏,走出了山藥地,猶如黑夜裏有了一絲光明。有了一絲光明,人也就煥發了精神和勇氣,力量,不停地繼續走。上路了,較寬闊平坦的路。這才是通往南留村的那段路。
我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很動情。是高興,還是難過?是因為經受磨難,還是因為走出了煉獄之門?說不清。我隻是放聲地哭。這漆黑的夜晚,這空曠的原野,沒人看見聽見,沒人笑話。
南留村很大,是周圍的文化,經濟,政治中心,是公社駐地。這時候,天空似乎掀去了沉重的厚被,隻剩下一層薄薄雲紗,星光還不時地偷看一眼人間的寂靜。房屋、樹木依稀可見,腳下也清楚起來。穿越南留村時,估計是淩晨四點左右。街上一點聲息都沒有,隻有臨街的狗,聽到我疲憊的腳步時,才發出一兩聲冷冷地吠聲。心裏輕鬆了很多,坦然了許多。背上的重負壓得我搖來晃去的。再疼,再苦,再累,這又算什麼?順著道兒,能走快,就走快;能慢走,就慢走;走不動,就蹲下休息。
出了南留村,走一裏多的大道就進入了鄭留村。鄭留村與古鎮緊連著。
當我實在走不動了,在古鎮村邊的路口休息時,村裏出來了一撥人。走過我身旁,他們又返回幾步。駐足看了一會兒,然後驚惶地跑開了。大概他們以為我是瘋子或傻子死在路上,但看到我還有氣息,還沒死,就嚇得跑走了。
看到他們身上也背了鋪蓋卷,估計也是出外包工,起早趕火車的。這時,村裏一片雞鳴,這是第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