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煉獄(2 / 3)

隻好把手裏的韁繩交給他,我倒要看看他怎麼使喚毛驢。說來也怪,李貴把韁繩一拿,嘴裏發出一連串我聽不清的口令,快而短,音不高。但毛驢順從他指揮,要它往哪兒就往哪兒,要它停就停,要它行就行。

我一邊往車上裝石頭,一邊想,這李貴果然鬼,不知他用什麼鬼把戲驅使這畜生。

路上過來了一輛驢車,趕車的“老西兒”嘴裏一連串趕驢的吆喝聲,快捷但音不高,與李貴吆喝的聲音一模一樣。

噢!原來李貴在山西幹活兒時間長了,學會了老西兒的吆喝。我說毛驢怎麼不聽使喚,原來山西趕驢的吆喝與其他地方不同。我竟沒想到這一點。

幾天下來,我的手磨得沒了老皮,隻剩了薄薄的一層嫩皮。有的地方漬出了鮮血。兩胳膊又沉又疼,內臂讓石頭硌得有一塊腫而發紫的傷痛。我咬著牙,心裏默默地承受著。修水庫拉車在肩頭上留下的這塊老繭告訴我:由痛到腫,再由腫到不痛,直到起一塊老繭,這需要有一個過程。我經受著這個痛苦難捱的過程。

“沒有受不了的苦,隻有享不了的福。”這些俗話,這些老人常常告訴年輕人的話又響在我的耳邊。是的,受苦誰也能忍受,咬一咬牙,挺一挺就會過去。

幹了將近一個月,胳膊和手進入了過程的最後一個階段。雖然離起老繭還有一段時間,但已被我自己認可了。

李貴拿到了這個好差事,如同生產隊的車把式。悠閑,自在。裝大一點兒的石頭他也不幫忙。他成心捉弄我這個沒弄過石頭的外行人。心裏我還不服,再費力,再累我也不求他。熟能成巧,幹多了就成了內行。直一直疼痛的腰,用胳膊蹭一蹭汗。李貴高興地哼著電影《青鬆嶺》趕車的那段歌曲,不時打出幾聲響亮的口哨。我清楚:他這是幸災樂禍。

早晨,山裏的小鳥兒發出清脆悅耳的鳴聲。李貴撮口而響,口哨聲與鳥兒的叫聲混合在一起,簡直分辨不出哪是鳥鳴,哪是哨聲。想不到他的口技達到了魚目混珠的程度。

我很羨慕他的口技,也想學學鳥兒鳴。幾次撮口而吹,連個響聲都沒有,更甭提學鳥鳴。很是自卑,趕車不如李貴,學鳥叫學不來,連個口哨都打不響。我太笨了,整個是大笨蛋。

還想著蘭天緋,有什麼資格?有什麼本領?最多能與一般的鄉婦村姑匹配。還夢想著優秀的女子,真是沒有一點兒自知之明!

常常想起蘭天緋,又常常受到自我批判的鞭笞。

優種羊廠把病死的種羊作了解剖,然後把羊扔到了山溝裏。

“那是優種羊,肥得很。五髒六腑我們不要,隻把肥肉煮一煮,也解解饞。”金為趁休息的空兒,過來通知李貴和我。

“那好啊!內髒扔了不吃,那有什麼關係。”李貴眼珠子亂轉,說完話,嘴裏流下了口水。

肥羊肉,那多香啊!山西土豆不缺,小米,棒子不缺,就是油水太少了。

中午飯後休息時,我們三個把解剖的肥羊剝了皮,在河溝裏把肉反複洗了幾次。從羊廠喂豬的地兒,找了隻泔水桶,在山旮旯裏,用三塊石頭架起泔水桶。木柴有的是,又到喂豬的地方找了些粗鹽(喂豬的鹽)。一會兒桶裏的水沸騰了,羊肉也隨著翻動。肉香四溢,我們三個還沒等肉熟透,就開始撈著吃。油順嘴往外流。沒放任何佐料,隻放了點兒粗鹽,怎麼這麼香?我們都顧不上說話,貪婪得大吃大嚼。

一隻肥羊被我們三位報銷了。這還是吃了中午飯後另加的。我們打著飽嗝,歉意地走出山旮旯,身後的殘煙剩火被秋風吹拂著,時斷時續。

晚上,我們把羊骨頭上的一些殘筋餘肉帶給了大家吃。人們一個個吃得挺上勁,沒一個人怕得了病而不吃。自從進了這山寨,這也算是改善了一頓夥食。

第一階段的二十個豬圈完工了,第二階段箍窯洞開始了。頭幾天是備料,把窯洞所需要的石頭都備齊。料備齊後,才開始壘石頭,箍窯。箍窯洞最重的活兒是背石頭。我不是“匠人”,沒有砌石頭的技術,是小工,隻有背石頭。

與金為相比,我是甘拜下風。但與李貴比,我勝他一籌。我們三個年紀最輕,都在背石頭之列。

在李貴眼裏,我是劉延昌式的書生,以為我身單力薄,在他之下。於是就和我比著幹。用以襯托他的本領,以示我的無能。

“出水再看兩腿泥。”看一看李貴,我明白他的心思。

這些石頭都是打好的石料,大概每塊百十來斤重。也有大一點兒的,也就是一百多斤。李貴背一塊,我背一塊,他在前頭,我在後邊。他每次都挑小一點兒的,我就挑大一點兒的背。

五天後,我倆的位置換了個兒。在前的是我,後邊跟著的是他。他背的仍是小一點兒的,我仍然挑大的背。他兩隻小三角眼緊盯著我,我不走他不走。開始的那種神氣他沒有了。休息時,他的眼珠盯著我亂轉,臉上帶著不解的迷惑。

背著一百多斤重的石頭,從斜坡向上走。兩條腿像兩根棍子僵硬地向前叉,而不是走。我想象不出人的腰胯能有多大的支撐力。腰哪裏還能直起來?沉重的石頭幾乎要把我壓得趴下去。每當這個時候,腦海屏幕上就是一片空白。沒有了意識,沒有思維,沒有了情感。但有一個神經在起作用,那就是:往前走。

汗水從身上,臉上往下淌,淌了還淌。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汗水,這樣隨意流淌。眼眉,這道壩是擋不住汗水的浸淹,失去了它應有的作用。因此,眼睛也就受到危害——汗水的醃蜇。澀痛刺激著我的眼睛,使得眼隻好眯著。因為騰不出手去抹一把。有時腿顫如篩糠。這時腦海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倒下去,堅持住,堅持就是勝利。

從幼時的片片段段的記憶,直到如今的二十多歲,我雖然經曆了不少的苦難,生活的道路曲折坎坷,但還是第一次幹這樣重的活兒,受這樣的苦。咬緊牙關,不使自己落後。因為我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熱血青年,有尊嚴,有人格,有誌氣。

幾天以後,我的胯部,腰部,有的地方破了皮還漬出血,塊狀大小不等。晚上睡覺時,背上好似蒺藜,針刺一樣疼痛。仰不下時,隻好趴著睡。兩眼皮沉重得睜不開,但腰胯部分像火燒似的灼痛,讓你睡不好,睡不著。

兩隻手已經不再腫不再疼,也不再漬血。因為提前經曆了這個過程,有了一層保護繭。

接下來的日子一切照舊。箍好了一孔窯洞,接著箍第二孔,第三孔……。工頭共承攬了十五孔窯洞,這是西寨大隊部的窯洞,箍窯在繼續,背石頭也在繼續。“一天三飽一個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繼續咬著牙,接受牛馬般的重壓。走完這個過程——從傷口流血到結痂,再成為血脈不通的死肉——老繭。就會輕鬆些,就會習以為常。

這時候,我沒思考過為什麼經曆這個過程,忍受如此的痛苦。是為了每天一元七角錢?

是,也許不是。我想不清楚,也說不明白。

晚上,我正趴著,疼痛得不能入睡時,有人提醒我,“受得了嗎?如果堅持不住就回家吧。”聽聲音,我知道是姐夫。他心眼好,關心愛護我。如果沒有姐夫的幫助,我也不會從痛不欲生的泥潭裏逃出來。其他的人也都勸說,不行就回家吧,也太苦了,和我們比不行,因為我們侍弄石頭慣了的,畢竟屬山裏人。你畢竟是平原上的人。

感謝你們,好心人。在這殘酷的環境中,讓我感到了人心的溫暖,也感到了親情和友情。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不再背石頭,而是兩人抬石頭。這無疑是工頭的惻隱之心。相對來說,這比以前輕鬆多了。

我正好走完了那個過程。

自從來到這裏後,沒下過一場雨。這也有點兒奇怪,心裏越是盼著下雨,天越不下雨。下雨天好休息休息。盡管工頭不給錢,但有飯吃就夠了。我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因此,有了閑暇的心就產生了許多愁緒和煩惱。

終於,天的臉陰沉起來。這四處環山的村寨被不大不小的雨淋起來。這是我們來後的第一場秋雨。雨天不出工,沉重的鼾聲響成一片。大家都抓住這個雨天好好睡個夠,徹底解解乏。

人們白天睡了一天,到晚上睡不著了,煙霧打滿了筒,雖有幾孔窗格沒糊著紙,但也散不出去多少。況且煙霧還在不斷增加。越是休息的時候,人們的煙癮越大,一鍋不離一鍋。土製旱煙卷,擰了一支又一支。

黃鏈聲音不大,慢悠悠地講開了笑話,當然是關於性方麵的。

“早先,一個村裏有個娘們兒因為少了蘿卜,上房去罵街。張口就罵壞××操的,壞××操的,大的給我拔出來,小的你還給我插上,蔫了以後我才知道……罵了半天沒提蘿卜一字。她男的一聽,覺得不對勁,趕快把老婆喊下來……”

講完後,黃鏈也不笑,吧嗒吧嗒隻管抽煙。人們琢磨琢磨,“撲”的一聲大笑起來。

對於這些黃色笑話,故事之類,我不再感興趣,也不再感到刺激,因為幾年來修水庫,擋水壩,挖灌渠,挑水溝,出外當民工聽得多了。在這魚龍混雜的男性世界裏,下流笑話,赤裸裸的男女生殖器方麵的故事是主題歌,開心曲。人們唱了又唱,說了又說,總也不厭。

我在想古鎮,想家中的親人,想心中的神女——蘭天緋。盡管她已結婚,但她生活的怎樣?幸福嗎?是否能和二毛子相親相愛?……

既希望她們相親相愛,又不願意讓她們相親相愛。我不是一個偉人,也不是一個高尚的人。自己心中所愛的人,被別人搶去,還拍著巴掌替她們祝福,念喜歌,我做不到。如果說看著自己心中的戀人痛苦不堪,這也不是心中所願。愛和恨的交織,矛盾互擊,複雜的情緒纏繞折磨著我。

斬不斷,理還亂。

不知什麼時候天放晴了,不再下雨。工頭吆喝人們上工。我們都慌忙起來,向工地走去。李貴和我抬起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太大了,我用盡了力氣才抬起來,一步一步艱難地向斜坡上走去。走啊,走啊,怎麼斜坡這麼長?總也到不了盡頭,肩胛骨似乎被壓彎,終於放下了肩上的重負。這時,箍窯的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一齊向道路上望。他們在看什麼?我覺得奇怪,也順著大家的方向望去。一個長發姑娘,長得很美,尤其是那眼睛美得出奇,亮得出奇。怎麼這麼熟悉?蘭天緋!我脫口喊出她的名字。她的目光向我投來。我急忙向她奔去,扔下了手中的工具,不顧一切地向她撲去。

她哭著,淚流滿麵,哭得很傷心。脖子上還有一塊紅紅的傷口,血還在流淌。兩隻手扶住她的肩膀,肩膀上也有血漬出來。我急忙大聲問:“怎麼了,怎麼了?誰打你了?是誰打得你這樣?說呀,說呀!……”我搖著她的肩膀,也哭出聲來。

“是二毛子打的……”蘭天緋泣不成聲。

“好個畜生,我找他去……”抄起身邊的工具,人們圍上來勸我。

“辦不到,辦不到!我要找他算賬……”我一邊跳著一邊大聲嚷。

突然,我睜開雙眼,黑漆漆的,身邊鼾聲如雷。原來是做夢!摸一摸,頭上身上大汗淋淋,心還在狂跳。胸中裝滿了憤怒,覺得堵塞憋悶。

“怎麼啦?大呼小叫的。”金為抬起頭,睡眼蒙朧地問。

我清楚,夢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造成的。然而,我放心不下,各種問號掛滿了腦子,直到天明也沒入睡。

“不行,我得回家。”兩天後,我控製不住激動的情緒,找到姐夫。姐夫見我意已決,就幫我向工頭說了說情。工頭不情願地答應了下來。

說個回家,就不由得歸心似箭。中午離開山寨,走出深山,下午坐公共汽車到火車站。看一看列車時刻表,隻有晚八點的車次。隻好再耐心等三個鍾頭。這三個鍾頭的時間最難熬,真是度日如年。

終於,我登上了東去的列車。經過兩夜兩天的奔馳,下了火車。望一望紅日西墜,已是黃昏時分。看一看,這隻有慢車才停的小站,候車室裏破破爛爛,冷冷清清,如荒蕪了多年的破廟。下車的包括我才三個人,那兩位早已無影無蹤。四周看看,再沒人影,我隻好趕路。離家四十多裏路,半夜時分就會到家。望一望前方的路,我覺得有信心。

此時,天邊晚霞燦爛。不禁想起和蘭天緋度過的那個不尋常的黃昏,想起了蘭天緋對燃燒紅雲的感傷:“紅雲在焚毀自己,在燃燒生命,所以才放射出五彩繽紛的霞光……”

不知為什麼,我眼裏蓄滿了淚水。

晚霞夕照沒有了,夜幕降下來。這時我已急匆匆穿過了兩個村莊。兩年前,我走過這條道,在記憶中,眼前這段莊稼路很長。中間還穿過了一座大沙土丘。大沙土丘上是亂墳崗,還有一段果樹地。那時果樹像大拇指粗細,現在可能長成胳膊粗細了,我一邊走一邊思忖。

在火車上,兩夜兩天隻吃了一頓飯,但是不覺得餓。下了火車,才有點兒饑渴的感覺。小站上,人都沒有一個,好像連扳道夫也沒看到,還有什麼賣吃的?橫豎再有幾個鍾頭就到了家。忍著吧,堅持一會兒,堅持就是勝利。

不是堅持了好幾次了嗎?何不再堅持一回?心裏邊不斷自言自語。

一邊自己鼓勵自己,一邊腳步逐漸慢了下來。背上的鋪蓋也沉重起來。腳下高一步低一步的,這才多麼一會兒,天就黑糊糊的一片,眼睛模糊起來。